第193章
黃昏時分,一輪巨大的淋淋漓漓的血色殘陽斜掩西側林梢,將天地萬物皆輝耀作了滿眼熔化了的銅汁色彩。
以構林關為中心,東西十餘里,南北二十餘里,連綿起伏的丘陵崗坡間,縱橫交錯的河道流溪中,遍地都是飄落的破旗爛幟和損毀的戰車兵械,戰火餘燼未熄,黑煙柱柱騰空;血戰而死的兵士屍體交頭疊股,有的額頭中箭,有的頸間被刀,有的腿臂斷殘,又有的相擁相抱,同歸於盡,更有的嘴巴大張,空洞的眼睛瞠視着蔚藍色的天空;所幸此時田間新麥剛剛收割凈盡,秋苗又尚未耕播出土,倒也免遭了一番蹂躪糟踐。
又有幾匹失去主人的戰馬鞍韉殘破,韁轡斷缺,或垂頭佇立,或踽踽徘徊,偶爾輕頓蹄腳,打個響鼻,仰天長嘶一聲,突然往返奔馳數圈,之後復又返回原地作孤獨凝思狀,更增添了這悲凄慘烈的氛圍。
終於,血紅色的殘陽彷彿不忍睹視這一幕幕的人間慘劇,悄悄隱沒在了濃重的烏雲後面。
“嗚,”遠遠的,一聲凄厲的笛音突然響起,嗚嗚咽咽的貼着地面,和着悲風,在蒼涼幽冥的戰場上空浮蕩,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宛似一支綿綿不盡的輓曲悲歌縈繞耳畔,直令聽者覺得陣陣寒意拂面撲來,心頭不禁升起絲絲縷縷的感傷。
循着笛音,涉過兩道澄澈清淺的小溪,繞過幾株枝枯葉凋的村樹,便可看到一座被戰火焚毀大半的房屋脊上,吹笛人正一腿支起一腿半蜷的孤獨斜坐,雙目微閉,橫笛唇間,十指按着音調有節奏的此舒彼蜷,此起彼落着;殘陽光柱透過雲層斜照過來,給他的身體塗抹上了一層絨絨的虛幻色彩。
隔着數堵被戰火熏得黢黑的斷壁殘垣,又有一人頭枕雙臂,腳蹬碎磚,仰躺在一座少半已經坍圮的房頂瓦間,卻是兩眼望天,片言不發,唯半截草莖叼於嘴角,漫無意識的轉來轉去。
吹笛人正是百面郎君夏宜春。此刻,他振臂甩了甩笛孔中的水泡后,將笛管細心的裝於錦囊之內。聽笛者江柏春彷彿依舊沉浸於由笛音營造而出的凄愴幻境當中,良久方才翻身坐起,遠遠的傳音過來:“噫,哥哥笛音何其悲而惻也!”
夏宜春將錦囊挎於肩后,語音怛然:
“賢弟,數日以來,你我機關算盡,徒勞奔波,終了也沒能完成師父遺願,阻住趙珏叛亂;便是尋訪秦王廷美以說趙珏息兵一事,也並無半步進展,實可謂寸功未建。如今戰事已起,村村着火樹樹冒煙,叛軍所過之處,百姓流離失所,村落十室九空。——大丈夫生逢亂世,不能仗七尺虎軀,提三尺青鋒,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每每想來,心下實是愀然無歡,唯有借笛消愁了!”
江柏春素性洒脫不羈,心無芥蒂,略一思索后正色勸道:“凡事既要盡人事,還要看天命。目下戰火雖然燃起,僅僅蔓延襄鄧一帶而已,遭難百姓尚不算多;至於吳越和川蜀等地叛亂,更不過疥癬之疾罷了。”
江柏春略一停頓,繼續侃侃語道:
“至於哥哥所說寸功未建一事,小弟並不苟同,至少我們不是已將歐陽忠雄洞庭總寨的地圖繪出,暗中送予朝廷了嗎?如今叛亂方起,事尚可為,願你我兄弟聯手,勉盡薄力。小弟便不相信,憑着你我兄弟的聰明才智詭譎機靈,憑着那麼多的江湖豪傑同仇敵愾,聯手相助,竟不能幹成這番大事?”
夏宜春於冥冥薄暮中點了點頭。他的心中,半是因未能阻止趙珏叛亂而煩惱,半是因雯雯郡主前往西山欲嫁孔慶雄而失落。此刻聽完江柏春所言,夏宜春苦笑一聲,目視西山蒼涼晚霞,娓娓言道:
“賢弟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看來哥哥確實有些太過消極了。目前唯一能讓哥哥感到慰藉的,便是我們及時傳書,使得楊凌風、周志榮等人免遭了歐陽忠雄的荼毒;否則哥哥可真是百口莫辯,雖萬死亦不足贖罪了!”
夏宜春言畢,從身側拉過一個碩大的牛皮酒囊,雙手捧於鼻前端量許久,道:“本朝太祖皇帝昔年曾曰:酒,天之美祿也。故雖做了皇帝,萬幾宸翰,但卻並不禁酒,甚且每飲必醉。今有美酒一囊,重約十斤,你我兄弟且效法太祖皇帝,分而飲之,如何?”
江柏春登時大喜過望,急道:“小弟正自酒渴欲狂,不想哥哥便有美酒隨身攜帶;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哥哥也。快,快讓小弟猛飲三盞,以潤喉嗓!”
“好,那就這麼定了!”
夏宜春拔去囊口塞子,仰脖一氣狂飲,酒汁淋淋漓漓的淌過下巴,淌濕衣襟,也不伸手揩拭遮攔,然後雙掌猛將酒囊凌空推出。酒囊登時囊口朝上,平平的飛向了數丈開外的江柏春。
江柏春雙腳一彈,早已橫身飄然飛出,恰似乳燕穿柳,於半空中束身背手,張口咬了囊口,咕咚咕咚一氣牛飲后,脖頸一甩,酒囊遂平空飛向夏宜春,自己則一個借勢空翻,復又返回了方才所坐的房頂瓦間。夏宜春自然如法炮製,口咬囊口一番鯨吞豪飲,咕咕有聲。
酒囊在兩人之間如此來往穿梭數個回合,待最後一次落至夏宜春面前時候,囊內已是空空如也,涓滴無餘。兩人對視一眼,同時仰頭哈哈而笑,齊道:“快意,端的快意!”
接下來,兩人便攜了空癟的酒囊,同時躍離房頂,衣袂颯颯的落向地面。地上林間早有兩匹鞍轡一新的駿馬靜靜佇立,——其中一匹正是“玉逍遙”寶駒;兩人落下時,剛好跨於馬背。兩匹駿馬馱了主人,也不等吆喝,彷彿通了人性般的逕自撒開八隻碗口大的蹄子,風馳電掣一般,南向疾奔而去。
夏宜春和江柏春剛剛乘馬馳遠,一道被火熏得黢黑如炭的殘壁背面,便轉出了一個窈窈窕窕的女人身影;女人身背錦袱,手捧一株鮮艷花枝,於簌簌的晚風裏滿目陰鬱的凝望着漸去漸遠的兩人兩騎,直至徹底消失在濃重的暮靄當中,方微微嘆了口氣。原來正是“毒手屍婆”萬花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