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墨雲壓頂,電閃雷鳴。狂雨瓢潑中,孔志琳引着三百名全副武裝的弓箭手伏於崗頂長草密林內,各自張弓搭箭,透過白茫茫飄帷一般的雨簾,動也不動的瞄着崗下水壩大堤。
崗下,兩丈來闊、二十餘丈長短的水壩大堤早已加碼了一排兩人來高的沙袋,只在中間留着一道寬不盈尺的出水口;沙堤後面,壩水漸漲漸高,洶湧渾濁的波濤一浪一浪的拍擊着堅如磐石的沙袋。二百名官軍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冒雨肅立在出水口的兩側,只待主將一聲令下,便即動手行動。
“轟、轟隆隆……”一個滾雷在頭頂爆響,又由近及遠而去,撼得腳下大地、四圍林木都在簌簌震顫;與此同時,一陣猛雨亦由遠而近,噼啪掠過,指頭粗細的雨線皮鞭一般抽得人臉生疼。猛雨過後,太陽竟漸漸從烏雲的罅隙間露出了小半張臉來,閃射着金黃色的乍長乍短的光柱。
孔志琳藉著草樹的遮護,手搭涼蓬,引頸望去;崗下兩隊官軍已由主將麾指,沿着堤壩相向而行,慢慢的靠近了出水口處。由於冷噤,更由於激動,孔志琳握着令旗的右手微微有些顫抖:“傳令下去,沒有……沒有我的口令,誰也不許擅自放箭!”
這道命令立刻便被一遞一聲,迅速而悄然的傳至了每個兵士的耳中。
“孔將軍數日不見,別來無恙乎?”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溫馨的問候。孔志琳高度緊張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伸袖揩了一把額前雨水,倏然轉身看時,卻是公孫黃石手牽白馬,披蓑登屐,雨水淋漓的站於近旁一株參天大樹下面。
“哦,原來竟是黃石公到了!”孔志琳自晨至午便率軍一直潛伏在這裏,半步也未挪動過,此刻起身,這才發現渾身上下早已淋得落湯雞一般,而胳臂腿腳更是酸麻軟困得幾乎不能自由舉動;隨手擰了一把袍角雨水,躬身一揖,說道,“請黃石公見諒,小輩此刻身荷重任,正是千鈞繫於一髮時候,實在不便多言;且待消滅了這股官軍,成就了父親大事,我們再縱馬暢談吧!”
“縱馬暢談也就不必了。山人今日忙裏偷閑冒雨前來,正是為著將軍的事情!”公孫黃石言道。
“為著孔某的事情?”孔志琳詫異的問道。
公孫黃石牽馬前走一步,壓低嗓音說道:“請將軍借一步說話可否!”見孔志琳頗不放心的回頭望了一眼崗下,公孫黃石乃手搖羽扇,一笑言道:“將軍儘管放心:此刻下游戰事正緊,成敗勝負尚未分出,約定信號又未傳出,他們怎麼就敢開壩放水呢?”
孔志琳被公孫黃石一語道破所荷重任,心知不能瞞過,仰首略一思索,便即隨了公孫黃石,趟着淋漓雨水朝向密林深處走了幾步,問道:“先生這個時辰到來,又說正是為著孔某的事情,莫非是父親托你前來的嗎?又莫非……莫非是下游戰事有什麼意外變化嗎?”
“這箭不能射,——非但不能射,而且還要看着官軍打開堤壩,放水下去!”公孫黃石並不回答孔志琳的問話,唯右手捋着五綹老鼠鬍子,一雙狡黠的眼珠似笑不笑的盯着孔志琳。
孔志琳心下吃驚,面上卻絲毫不肯帶出,唯目中波光一閃,淡淡的問了一句:“為什麼?”
“孔寨主派你引軍前來,正是猜透了黃成簡的譎詐計謀。黃成簡神機妙算,孔寨主技高一籌,正所謂棋逢對手,匠遇作家,山人對他們兩個的軍事才智實是由衷的欽佩!不過將軍試想,倘若將軍所部精兵殺出,既出其不意,又搶佔先機,一陣槍林箭雨過後,官軍大敗而潰,那麼這堤壩還能打開不能?這蓄水還能放下不能?”
“當然不能啦!”孔志琳在遲疑回答的同時,雙目急速的連眨幾眨,似在揣測着公孫黃石的話中寓意。
“這就對了:一旦黃成簡計謀失算,勢必全軍潰敗;孔寨主兵精甲壯,士飽馬騰,又有歐陽忠雄、趙珏王爺後援在恃,勢必銜尾急追,乘勝進擊,一舉而克鄧州州城。孔寨主一旦得勢,那麼……按照約定,雯雯郡主是不是就離將軍更遠了些呢?孔將軍聰明之人,響鼓何用重鎚……”公孫黃石雙目含笑,娓娓而語,卻又吞吞吐吐,不肯盡言。
“雯雯郡主……距我更遠?——黃石公,這話什麼意思?”
“看來將軍依舊還被蒙在鼓裏:雯雯郡主已於起兵之前單騎獨身前至西山大寨,被孔寨主幽在了一處僻靜院落;只要孔寨主肯大奮神威,叱吒疆場,幫助趙珏王爺實現報仇復國的心愿,那麼雯雯郡主便將以身相許,和他履行當初預定的婚約。到那時候,雯雯郡主難道不是就離將軍更遠了嗎?……”
“孔寨主、雯雯郡主……當初、當初預定的婚約?怪不得那日軍事會議上……”孔志琳低眉垂首,喃喃自語數句,突然雙目精光一閃,“唰”的拔出腰中佩劍,劍尖直指公孫黃石咽喉:
“黃石公莫非受了什麼人的好處,竟敢前來挑撥離間我們父子關係?黃石公也算博通經典老於世故之人,豈不聞少不凌長、疏不間親?又豈不聞為虎添翼,智者不為?哼,如此拙劣言辭,如此卑鄙口實,也虧你說得出來,莫非視我孔志琳為三歲小兒耶?”
公孫黃石面不改色,淡然一笑說道:“後生小子,在前輩跟前還來這麼一手!可笑,真正可笑之極。也罷,山人俗務纏身,就不陪你多玩啦!”言畢右手輕輕伸出。孔志琳尚未看得清楚,便覺虎口大震,長劍竟被公孫黃石食指“錚”的一聲彈開,差點脫手落地;接着也不見公孫黃石膝蓋彎曲,腿腳用力,身子竟然平平向後飛出,不偏不倚的落於馬上,輕輕一抖韁繩,一人一騎便踩着地上潦水,一路飛珠濺玉般的飄然馳去了。
孔志琳完全沒有料到,平日看似文文弱弱、手無縛雞之力的百歲老翁公孫黃石,竟然身負如此絕世神功,怔怔的站於當地,半晌方才醒悟過來:老傢伙之言確實有理,倘若父親功成,那麼按照約定,雯雯郡主距離自己就更遠得多了;然若就此撤軍,父親面前,又該如何交待呢?眼珠轉了兩轉,已是計上心來,招手叫過兩名心腹軍兵,如此這般的耳語幾句。兩名軍兵點了點頭,領命而去。
其時驟雨漸停,日光微現,風勢亦緩緩減弱。孔志琳回到原先的位置,取出干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雨水;伸頭俯視崗下堤壩時,蓄水早便逾越沙袋汩汩漫溢,二百名官軍也已各自彎腰蹲身,每人握住一口沙袋的袋口,單待三顆彩彈引燃升空,便即馱着沙袋掉頭跑開。
孔志琳覷着一名軍官手持火把,慢慢伸向早已擺放齊整的三顆彩彈,右手揮起令旗,低聲命令道:“聽我的口令,預備——放……”
令旗尚未揮下,“箭”字尚未出口,一支冷箭便“嗖”的飛來,正中孔志琳右臂。孔志琳忍着劇痛,剛命身後的隨軍郎中過來幫忙包紮,便聽得林中有人高聲喊道:“不好了,中了官軍的伏兵之計啦,大家趕快跑啊,逃命要緊哪!”
三百精兵也不辨真偽,竟立時丟弓棄箭,一哄而起,或馳馬或徒步,沿着林后小道四面逃散。身後崗下,三顆彩彈冉冉升空的同時,堤壩上的沙袋也早被全部搬開;蓄聚了半日的洪水頓時泛着白色泡沫,挾着渾濁泥沙,彷彿萬馬奔騰般的翻湧呼嘯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