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匣里金刀血未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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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低眉順眼，腳步躊躇的迎面走來，又擦身而過，彷彿全然不認識自己似的。乳白色的煙嵐稀薄如紗，絲絲綹綹，時凝時散；與此同時，一曲幽怨哀歌，亦在看不見的地方輕旋緩響。

趙禎停住腳步，轉身望着縹緲煙嵐中乍隱乍現的母妃背影，大聲叫道：“母妃，你為何不肯看視益兒一眼？母妃，你活着的時候，益兒既不知為生身之母，更未能盡寸草孝心，任你孤苦伶仃，任你凄涼逝去。寒鴉尚知反哺之義，益兒身體髮膚，受之母妃，卻未能盡一天孝道，可謂不孝通天，寒鴉無及；夜深每每思及此事，益兒總是淚濕枕巾。母妃，你難道真的不肯原諒益兒嗎？”

李宸妃轉身過來，——鳳冠霞帔，顏麵粉白，依稀仍舊入殮時候的模樣，——艱難的笑了一下：

“益兒，母妃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母妃不敢和你相認啊！母妃活在世上，只是一個失寵無愛、謹小慎微的下等嬪妃；母妃誕下了益兒，但卻被她們生生的從懷中抱走。從那以後母妃就只能一天天遠遠的望着東宮宮牆，想，天涼了，益兒該換穿厚些的衣服了吧？想，夜深了，益兒該甜甜的進入夢鄉了吧？”

趙禎只覺得自己的心在一跳一跳的抽搐，全身也如麻木一般，渾無直覺。

“益兒，就在你於父皇柩前登基踐祚的那天，母妃一個人躲至崇政殿西廡，偷偷的大哭了一場，哭自己，哭益兒，也哭你那逝去的父皇；從那以後，母妃就再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了。母妃想通了，深宮似海，規制重重，母妃並不一定要天天見到益兒；只要益兒能夠快樂平安的活着，不管他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生身之母，母妃都是高興的；只要益兒能夠平安快樂的活着，哪怕便是讓母妃立刻去死，母妃也是高興的……”

趙禎終於忍禁不住，渾身顫抖，臉上熱淚滾滾淌下，哽咽着叫了一聲：“母妃……”剛要撲進母妃懷裏，李宸妃卻早神色大變，低聲說道：

“益兒，母妃得走了。母妃生前的對頭來了！”

趙禎定睛看時，李宸妃已是倏然不見，綹綹煙嵐之中，劉太后滿目莊嚴的走了過來。趙禎剛要拜揖，便被劉太后冷冷的笑聲打斷：“怎麼，見了生母，就要忘掉養母了嗎？”

趙禎回目四望，但見自己獨立荒沙灘中，枯草黃雲，杳無人跡，陣陣無形的威壓正從四面八方進逼而來；不由臉色煞白，哆嗦着嘴唇說道：“不敢，益兒不敢！”

劉太后冷冷一笑，沉聲說道：“有什麼敢不敢的。你不是派兵包圍了劉氏一門親族的宅第嗎？不是親自驗看了李宸妃的治葬規格和衣冠服飾嗎？——幸虧哀家當日謀深慮遠，早有預備，否則，只怕還真的是遺患無窮呢！”

“不，母后，”趙禎惶亂的辯道，“你不要這樣。益兒不過一時耳軟，聽信了八叔的一派胡言……”

劉太后磔磔笑道：“不過一時耳軟？哼哼，你這一時耳軟不打緊，竟致民間從此生出‘狸貓換太子’的訛傳，將母後置於千古罵名境地，亦使母后二十餘年撫育之恩，教誨之情，從此俱皆化為流水……”

一面說話，一面冷笑；笑着笑着，卻又恍惚間變作了陳艷娘，手挺長劍，劈胸刺來，口中斥道：“奴家被李太江那廝強行搶走，你身為當今皇帝，卻坐視不管，無動於衷。你還算個男人嗎？”……

“不，不要……”

趙禎一面奮力閃避，一面大聲喊叫，猛可醒來，兩頰淚水猶存，額頭冷汗涔涔；睜眼看時，窗外陽光明媚，房頂積雪化水，叮咚，叮咚，一滴趕着一滴的順着屋檐落下，而煙嵐哀歌黃雲枯草，連同母妃、母后和陳艷娘俱各倏然不見了。原來竟是南柯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