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黃成簡奉了趙禎詔旨，督麾鄧州、武當、桐柏以及剛由北方邊境馳到的各路大軍，一夜之間，便將一座襄陽城池包圍得個密密實實，水泄不透。黎明時分，夜幕似潮一般的慢慢退去，柴宗慶馳馬穿過縷縷附地流溢的淡紫色的霧靄，繞過座座旌麾嚴整、士飽馬騰的部卒戰陣，一徑趨至南城牆下的黃成簡身側。

其時黃成簡端坐馬上，手搭涼蓬，精神萎頓不堪，口唇蠕蠕似語，正自遙望着黑魆魆的一帶城牆出神，便似全然沒有注意到柴宗慶的到來一般。柴宗慶也不下馬，只管側身湊近黃成簡，低聲說道：“黃大人，下官總覺今日事情有些蹊蹺！”自打鄧州防守一役過來，尤其是郝氏兄弟除去苗振偉后，不經意間，柴宗慶於黃成簡面前，言語行止已是恭順了許多。

“唔——？”眼窩深陷、兩頰蒼白的黃成簡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轉頭盯向柴宗慶，皺眉問道，“柴大人覺得有何蹊蹺之處？”

“黃大人請瞧，”柴宗慶揚起馬鞭，指指於晨曦薄靄中整齊肅立的己方戰陣，又指指杳無人跡唯迎面橫亘綿延東西的襄陽城牆，疑惑的說道，“自昨夜至今，我軍十萬之眾先是椎牛宰馬，埋鍋造飯，后又調兵遣將，合圍城池，動靜鬧得極響極大；城內數萬守軍便是瞎子聾子，也該知悉，也該有所反應，但卻偏偏只是眼睜睜的看着聽着，全然無動於衷。兵法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按照常理，他們至少應該派出小股馬軍，摸黑前來，趁着我軍初來乍到，立腳未穩之際，突襲騷擾幾番才對的嘛！可是直到現在，他們竟然依舊偃旗息鼓，毫無行動。他們究竟是自取敗亡之道，還是欲擒故縱，另有其他詭計譎謀？”

對於襄陽城頭出人意料的平靜，黃成簡心內也是疑慮重重，自然對柴宗慶的見解頗為贊同；他左手挽轡右手捻須，仰首眯目，沉吟着說道：“柴大人，下官亦在思慮這個問題：襄陽城內藏龍卧虎，能人智士輩出，費孟二老又俱謀老算深、心地險惡之人，怎會行此拙劣之舉？不過當前情勢確有難解之處：倘若孔慶雄引兵返往西山，據險下寨，便可與城中守軍形成犄角之勢。如我攻城，西山就可來援；如我剿山，城中亦可從后騷擾，從而使我軍兩頭作戰，疲於奔命，不能儘早得手。可事實上孔慶雄非但意外進城，雙方合兵一處，而且偃旗息鼓，按兵不出，坐視我軍調兵遣將，形成合圍之勢，全無絲毫反制襲擾舉動。他們肚裏到底打的什麼算盤？……”

柴宗慶凝視城頭許久，忽然朝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復又露出粗暴本色，道：“媽個巴子，管他肚裏打的什麼狗屁算盤；既然他們全軍龜縮城中，那就省了老柴四面追擊。媽個巴子，老柴就不相信，十萬大軍圍得鐵桶一般，一旦開戰，他們難道還能插了翅膀飛上天去不成？”……

霧嵐漸消，大太陽衝破雲霞牽絆，火辣辣的掛在東邊的樹梢枝頭，澄碧如藍的天幕間稀稀落落的飄浮着幾團遊絲軟絮般的白雲，註定了這又是一個酷熱難耐的暑日；十萬朝廷軍士甲盔嚴整，汗出如雨，然而卻皆挺立如樁，誰也不肯略略移動半步。黃成簡扭頭看看身側的沙漏，向柴宗慶招呼一聲，兩人同時掉轉馬頭，馳過座座凝立若壁、刀槍如織的陣列，爬上了半里開外的一處高阜。

高阜上並無一株草樹，頂部正中的平坦處，一尊曲柄黃羅傘下，端正坐着神定氣閑的大宋皇帝趙禎，旁邊侍立着琴老和數名兩府官員，鴿童、賈黯俱各錦衣花帽，一捧寶劍，一執塵尾，分立兩側；又有王氏兄弟、郝氏兄弟、李孟垂、張翔娃等二十二名御前侍衛，均皆長腳襆頭，紫綉抹額，寬衫義襕，燕翅排列。黃成簡、柴宗慶翻身下馬，尚未步至近前，趙禎已然居高臨下，開口言道：

“黃柴二卿，諸位將士，朕今御駕親征，決心一舉蕩平叛軍餘孽。朕為天子，雖不能躬身秉枹鼓，犯矢石，衝鋒陷陣，攻撲城頭，卻也願與大家同甘共苦，齊曝烈日之下，——來人，這就撤去羅傘！”

皇帝撤去羅傘、甘與全體軍卒共曝烈日的訊息，經由宣禮官一重重的傳遞出去，高阜下面登時旗纛飄揚，刀劍揮舉，響起了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萬歲”呼喝聲音。耀目的烈日光下，趙禎雖覺燥熱難耐，但嘴角卻浮過了一絲滿意的微笑。

黃成簡、柴宗慶待呼喝停歇，方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高聲稟道：“啟奏陛下，我軍十萬將卒全部集結完畢，並已做好攻城準備；懇蒙垂教，可否先向城上喊話，宣示朝廷聲威，以達不戰而勝目的？”趙禎手搭涼蓬望望城上，面目嚴峻，朗聲答道：“臨陣攻伐之事，雖天子亦不宜多預。今閫以內，聽命於朕；閫以外，皆由黃柴二卿酌情處置！”

黃成簡、柴宗慶謝恩完畢，遂馳馬下阜，穿越陣列，又前行數步，方才勒韁停轡，抖擻精神，由柴宗慶陪侍在側，黃成簡雙手捲成喇叭筒狀，衝著城上喊道：

“城內軍民聽着，今我大宋皇朝皇帝陛下御駕親征，掃蕩叛匪；水路精銳三十萬，已將襄陽四面合圍。旌麾一指，戰端啟釁，勢必良莠不分，玉石俱焚。幸我皇有好生之德，恤民之意，特命下旨，若能開門投誠者，封妻蔭子，澤被五世，且大軍進城之日，兵不刃血，秋毫無犯；若能生擒叛首渠魁獻之軍前者，則封萬戶侯，食大夫祿，劍履上殿，書詔不明；若能……”

黃成簡喊話未畢，城上突然間鼓鳴旗展，千軍萬馬一涌而現，更隨着一聲梆響，萬箭齊發。幸得柴宗慶早已算準距離，兩人剛好站於箭程之外，但見亂羽紛飛，撲面而來，“唰唰唰”的掉落在馬蹄前丈余來遠處；又有數箭力道甚劇，幾欲穿胸透身，早被柴宗慶和數名軍士揮劍盪開。黃成簡由着柴宗慶等人衛護，勒馬退後幾步；再往城上看時，但見城樓箭垛上一片紛攘，旌麾旗開，守軍亂紛紛的閃出一條道來，卻是費阿公和公孫黃石、孔慶雄父子等叛軍將領依次出現在了箭垛後面。

“哈哈，哈哈……”

黃成簡尚在驚疑未定之際，一陣慘厲的笑聲忽從城上掠空而下，刺得雙耳極為不適，後背更是陣陣起栗。笑聲甫落，便見兩名軍士推着一輛特製的滑車，緩緩轉出箭樓，越過費孔等人，徑直走到了箭垛後面；車上端坐着的，正是白髮蕭毿、面容蒼老褶皺猶如枯荷的孟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