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劍氣滿幽州(四)
幽州城中,林海與白素貞的攻防之戰,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一攻一守間俱都引發天地震蕩。
早已逃到別城的幽州老百姓們,甚至還能隔遠見到幽州城上空盤旋狂舞的巨大妖龍白影。
一人一妖的鬥法進行到這一步,雙方都心知肚明打得是個消耗戰,白素貞乾脆直接打起了嘴炮,想要藉著言語的攻勢來瓦解林海的決心。
“法海,你以為守在這裏當個縮頭王八就能熬到天下太平的一天了?實話告訴你,你那群家人全都被我下了咒,沒有我的獨家秘術解咒,就算西天佛祖也解不開!”
這個方法不說能不能成,可解氣卻是真的,多少能噁心一番對手。
林海沒有說話,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過白素貞一眼,面色沉靜的如同一尊廟中泥塑,不見半分波動。
白素貞眼見如此,卻沒有半點放棄的想法,像他們這種層次的心境攻伐,通常很難從神情面容上看出端倪,往往真情流露,泄露天機的那一刻便是分勝負的時候。
“你自知不是我的對手,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很有自知之明,據城而守的法子也很聰明,可是你想過沒有,你一個被如來親自栽培出來的傳道弟子,卻與我這妖魔混在一起,一心想着還俗回去當你的林大公子,那麼等到神佛真的降臨,主宰人間的時候,你又何以自處啊?”
“就算這點猜測屬於小人之心,光明正大大的如來佛祖不會做出這種下作的手段,可你再想想,你的家人都被我下了咒,非我的秘術不可解,你覺得佛祖他老人從青銅門出來之後,會替你的那些家人們考慮嗎?”
林海依舊坐鎮在天元位不言不動,可是幽州城中那無處不在的諸多細碎劍氣,卻在剎那間暴躁起來,他情知這裏面細微的變動瞞不過這千年老妖的眼睛,於是乾脆抬頭冷冷盯着她:
“你想逼我出劍?”
隨着林海的心境變化,滿城的喧囂的劍鳴氣機也隨之震動,風雷之聲如怒如狂的湧入到腦子當中,白素貞發現林海的心境有所鬆動,雙眼一亮,語氣卻胸有成竹:
“我逼你?我如何逼的了你?你仔細聽聽這滿城的劍吟低嘯,多麼的叫人熱血沸騰,劍陣中積蓄了無數時光而形成的力量,你如今卻拿他用來防守,壓制的不辛苦嗎?”
誅仙劍陣本就是上古殺器,被譽為殺力第一的凶陣,林海駕馭其中的劍氣神意,卻用來防守,無形之中所承受的壓力無疑是相當巨大的,滿城喧囂的劍吟在旁人耳中是千軍萬馬,氣勢恢宏的高人做法,可在林海聽來,卻如修心道人耳邊的心魔低語,無時無刻在鼓動他出劍的慾望。
對於這種情況,林海早就有所準備,誅仙劍陣乃是千年以來都少有的絕殺之陣,其中凶戾之氣又豈是能夠安於防守?御陣之人除非是通天教主那等聖人修為,否則心中殺意會隨着劍陣中的凶戾之氣越來越盛,這也是為什麼明明劍陣據城而守,可以守的堅若磐石,林海卻並不覺得自己百分百可以撐到天柱山那邊出手的關係。
儘管預先做好了準備,可當林海真正駕馭這等蓋世凶陣之時,方才發現他先前所想都太過樂觀,劍陣中凶戾之氣對心境的影響也遠超想像,再加上白素貞洞悉玄機之後的言語挑釁,林海時刻都覺得胸膛之內有一口狂暴的氣機在其中翻湧,不吐不快。
林海雙手攏於袖中,以一種田間老農的懶散之態,強行壓下了那將起未起的昂揚之姿,閉目再無言語。
不如不快?不吐不快又如何?
人生在世,哪有事事盡皆都如意順遂的?年輕時候仗劍天下,求的是個快意恩仇,江湖佳話,再之後成家立室,有了綺容,清風為伴,再看江湖就是人情世故,隱忍退讓。
隨着林海心境的此起彼伏,幽州城之內的劍陣聲勢也隱約有着相關的細微變化。
白素貞終於藉此看清了這場攻堅戰的勝負手所在,乾脆就停止了強攻,龐大的龍首朝着渺小的林海緩緩飄動,接着低語蠱惑道:
“你也發現了吧?劍陣統合棋陣的威力,其實遠超你的想像,否則這般劍陣反噬之力,不至於叫你這麼快就受到了壓力.....為什麼不試試呢?誅仙劍陣乃是上古第一殺陣,號稱聖人都可斬落,何況我這一個區區妖神?不用壓抑的那麼辛苦,放手來攻吧,生死都好,你沒有對不起誰!”
一句沒有對不起誰,使得林海隱於大袖中的手指微微抖動了一下,很快就重新歸於沉寂,他長長的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沉重的吐出去,低聲道:
“說實話,真想一刀砍死你這個臭娘們!”
一個人有時候能將心中的苦悶,以一種嬉笑怒罵的形勢講出來,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當事人對這件事已經不是很在乎了。
林海當下就是這樣的一種心境,這句話說出口之後,即代表着他暫時守住了出劍的衝動,白素貞想要在短時間內以言語壞他心境的打算是做不成了。
白素貞知悉了這一點,因此環繞在林海耳邊的喋喋不休終於清凈了下來,叫他暗自鬆了一口氣,可當他重新注目這位妖神之時,幾乎無法壓制心中突生的殺意。
龐大的龍身幾經搖曳擺動,白素貞與坐鎮天元星位的林海相去甚遠,可是站在林海身前的卻有一名白衣的絕美女子。
林海整個鬆散的站姿都僵直了起來,眼中瞳孔驟然收縮。
因為此時站在他身前毫無防備的白衣女子,赫然便是重新顯化出人身元神的白素貞。
要知道林海之所以能在元三合一的妖神白素貞面前,從容的御起大陣,其中很大因素便是因為開頭能夠順利的向著她的元神遞出一劍,若不然林海絕無現在這麼氣定神閑,處境定然比現在更加艱難十倍。
如今她為了能夠誘使林海出劍,居然不惜再次元神出竅,堂而皇之的立身在劍陣之前,當真可謂是‘誠意十足’的一次勸劍了。
似乎是很滿意於林海的震驚,白素貞再次元神出竅之後,一直以來都顯得頗為冷峻的面容上,難得出現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林海,我與你賭命,你敢下注嗎?”
自稱要與林海賭命的白衣女子,抬腳向前邁出了一步,一股無形的氣焰將四周空氣都扭曲了起來,此時白素貞的這副元神化身氣勢之強,竟是比三元合一的妖神完整體帶來的壓迫感更甚,林海分明感知到橫陳在兩人之間的棋盤大陣,都在隱隱的震動。
這番不符合常理的強勢壓迫,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白素貞不惜要以自爆元神為代價,也要強行去打破,抑或是削弱林海的大陣!
這種操作在人族看來簡直不可思議,放在白素貞這等血脈悠遠,長達千年之久的大妖身上,卻是在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上古之時的妖族修行,皆是以肉身強橫為基石,在年深日久的吞吐大道靈機之下,近而可以由外而內的修出元神,這種修行之法與人族恰好相反,後者是由內而外,故而元神極為重要,堪稱大道基石,一旦受損消散,便是魂飛魄散的下場,再不存於天地。
而上古修行的妖族則不以此為準,元神與它們而言,只是一種錦上添花的東西,只要強橫的肉身尚在,即便元神消散也不足以形神俱滅。
這等秘辛分屬上古之時的秘密,自人族主宰天地之後,妖類之中漸漸強悍的血脈消亡殆盡,余者也紛紛都走上了類似於人族由內而外的修行,只有像白素貞這等上千年的妖物,可以憑藉強橫的肉身繼續上古妖族之路。
林海修行時日尚短,對於這種妖族秘辛自然無從得知,別說是他不清楚,就算是渡真本人也對這等遠古之事一無所知,林海眼見到白素貞親口說出要與自己賭命的話,就真的信以為真。
“三息,你只有三息的時間,三息過後要麼你出劍,要麼我自爆元神,看看是你的命大,還是我笑到最後。”
林海面色凝重之極,如今已不單單是個人的生死關頭,面對妖神的不世之威,他的肩上還擔著無數其他人的生死,這種一招棋錯則滿盤皆輸的感覺,如山嶽當頭,實在說不上有多好。
他垂落目光望向別處,冷聲道:“白素貞,你就這麼想死?”
此時的林海,言語當中殺氣強盛,可卻沒有半點的殺心,這是仍未下定出劍的決心。
白素貞也不廢話,只是冷然喝道:“一!”
平靜的心湖再次被白素貞的三言兩語所攪動,林海恍惚間彷彿聽到滿城的劍吟聲,都好像在這一刻化作了他心底那股肆無忌憚的殺意,不停的催促他出劍。
白素貞眼中的譏笑更重,望着林海的目光充滿了嘲笑,冷然道:“二!”
林海雙手指甲不自覺的深陷肉里,牙關緊咬卻一言不發,雙目因為凶戾之氣的不斷積蓄浸染,而變作猩紅,猶如野獸。
他是真的忍受的很辛苦,有那麼剎那間的光景,他是真的想要不顧一切的出劍,哪怕最後不敵身死,哪怕粉身碎骨的賭上一切,只要能將眼前這個傢伙撕成粉碎,勝負生死都可以不管!
可是腦海中尚存一線的理智,始終死死在壓抑着他的這份衝動,這種內心心境上的煎熬實在很難以筆墨盡數的形容清楚,林海處身於這樣艱難選擇的境地之中,當真是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與其這樣不斷的飽受凶戾與殺心的糾纏折磨十幾天,乃至更久,那還真不如現在就出劍求個痛快,就算能夠等到天柱山佛祖出手的那一天,自己多半也會在這份折磨下率先瘋掉。
最終,林海還是以大毅力壓下了內心深處的悸動,強行對白素貞的賭命之舉視而不見,誘使他全力出劍的白素貞見此,不僅沒有絲毫功敗垂成的懊惱,臉上甚至還流露出了一種難言的興奮。
因林海不敢出劍而強行按捺下的殺心凶戾,表面上是一種以個人意志強行壓制住殺戮慾望的勝利,可實際上經過這麼一番掙扎后的林海,與心中劍道那股一往無前的劍心神意再次背道而馳。
大道遠矣!
這是白素貞的陽謀,無論林海是否出劍,她都可以立於不敗之地,此時幽州城的劍陣再不復剛出世的犀利無雙,白素貞幾次三番的利用林海這股不敢輸的心理,將他的心境玩弄於鼓掌之中,當下得意的大笑。
懸浮於頭頂的那尊龐大白龍肉身,也緊跟着張牙舞爪,暴漲的妖氣將四方劍氣光柱衝擊得一陣晃動,彷彿也開始懾服於這個妖魔的邪威。
林海面對張狂得意的白素貞,唯有默默無言,縱然是機關算盡般的將白素貞死死釘在原地,可預想中穩坐高台,立身於不敗之地的設想並不如設想中的那麼好過。
據城而守的短短半日光景,白素貞便已經幾次三番的撥動了林海的心境瑕疵,這不得不叫林海首次對能否守住幽州城這件事而產生了動搖。
妖神白龍對於人心細微處的洞悉把握,實在太過厲害,自己這個樣子壓抑着殺心劍意,到底能堅持多久?七天還是十天?
如果自己只能支撐七天,能持他們又能不能進入到天柱山,打開青銅門?
不慮進,只可慮退的林海,此刻當真是困思重重的向最壞結果考慮。
如果他初起劍陣之時,能夠撐住白素貞的時間是一個月,那麼半日交鋒下來之後,恐怕也只剩下了十日的光景,而且這個期限很可能還會隨着白素貞的下一步舉動而更大幅縮短。
出道這麼多年以來,林海還是第一次被逼入到了這種兩難的絕地,而此時穩居上風的白素貞仍舊不忘出言譏諷:
“千年道行都敢拿出來和你賭命,你卻還在這裏畏首畏尾的不敢下定決心,到底帶不帶種啊?林海,你以為自己正在做的事是多麼的光明偉大,可實際上呢,不用多久世人就會把你給忘了,提起今天之時多半還會有人以嘲笑的口吻,諷刺你長劍空利,卻慫的連一劍都不敢遞!”
“真是廢物啊,誅仙劍陣也配你來用?你也配叫劍修?”
話說的是很難聽,可是這種簡單直白的嘲諷對林海來說,卻遠比剛才禍心暗藏的言語要好過的多,對他來說,出劍的理由可能只有一個,但是不出劍的理由卻有一千一萬個!
一旦自己出劍后,無法鎮殺妖龍,那麼三元合一的白素貞舉世再無敵手,不僅天柱山的計劃會被她強力中斷,人間日後也會成為妖魔的樂土。
曾經做過金山寺法海的他,隱約也能從白素貞的意圖裡猜個明白,知道白素貞的動作,八成是想走出一條神道的封神之路,用來抗衡將來的佛祖。
一旦幽州戰敗,她便會將整個人間都變成她的道場,神州大地上無論妖類,人類,都會以香火信念來供養她,這樣匯聚眾生之願而成就的神道一旦功成,就算西天佛祖也能夠分庭抗禮了。
林海正是將理智死死守住了這一點,方才在白素貞的種種言語誘惑之下鐵了心的不出劍,可是道理明白是一回事,踐行與否是另一回事,否則世上便不會有知行合一這個詞了。
出劍的慾望與不出劍的理智,就這樣在林海的心中來回翻騰,前者有誅仙劍陣的凶戾之氣,以及白素貞的巧言令色反覆僵持,兩者糾纏之下自然最是消磨林海的道心神意,敗亡不過是早晚而已。
就在林海苦苦煎熬之際,有一道熟悉的聲音驀然從耳邊響起。
“瞧你小子這慫樣,老子就是躺進棺材裏也得背你氣活過來!”
林海渾身一震,此時的他連臉上驚訝的神情都壓不住,愕然的望向身邊發聲之處。
“渡真師父!你...你怎麼.....”
林海話問到一半就臉色大變,眼前的渡真和尚儘管形容神態幾乎與真人無異,可他仍從細微中感知到眼前之人根本就不是什麼肉體真身,而是一具介於魂靈與元神只見的虛幻之物。
與白素貞在幽州城對持以來,屢次處於下風,林海下意識的便想到了好幾種最壞的結果,其中最有可能的一條便是他先前悄然隱藏在六個徒孫眉心間的誅仙劍意,是不是仍舊沒能攔住白素貞派出的妖物襲殺,使得金山寺自渡真以下全軍覆沒?
這是最壞的結果,同樣也是最有可能的結果,林海面色蒼白,甚至都不敢再問下去,半晌之後方才勉強問下去:
“師父,可是十里亭那邊出了什麼事?”
沒有問渡真是如何悄無聲息的越過大陣,而近身在臨海身旁,可見他此時心中的擔憂有多麼的強烈。
老人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而後說出的話卻莫名的叫林海心中生出了感動。
“家裏沒事,我老人家是看你有事,方才過來一趟的。”
簡單又直白的話語,卻把林海感動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其實陷入到今天這個絕地,時刻都在承受着白素貞的問心煎熬,林海並不把這件事情當作是辛苦或者是折磨,他是成了家的人,凡是自然要站在前面去抗一下,只不過往日裏他時常勸慰別人的一句‘凡事盡心又儘力了,就不用太愧疚’這句話,放在如今的局勢上有些不太使用。
人生於世,總有些東西是你拼了命也要守護好的,就如當年的南綺容隻身攔在氣勢洶洶的普渡慈航之前,也如林海在幽州的雷峰塔中削髮為僧。
相對於出劍的那一個理由而言,林海又一萬個不出劍的理由,因此內心的煎熬,道心神意上的一瀉千里,也就都算不上什麼了。
可是事到如今,林海卻聽到了向來喜歡以嬉笑怒罵對人的師父渡真,對他說了一句‘你有事,所以我老人家來了’的時候,心中忽然就有些委屈。
師徒兩人並肩而立,看昔日繁華的幽州城,如今已經化成廢墟的斷垣殘壁,渡真和尚一時感慨:
“其實金山寺興旺這些年,我的心裏一直都是愧疚的,這些年每每在外頭聽到有人誇讚寺門如何,你又如何之時,老和尚我便更是愧疚難安了。”
旁人不知林海變法海的內幕,可他這個做師父的卻一清二楚。
老人抬起虛無縹緲的手掌,想要拍拍林海的肩膀,可手掌卻徑直穿過了他的身體,渡真不以為意的笑道:
“老了,臨走之前也沒啥本事,只是叫你盡情出劍而已。”
林海為之愕然,遲疑道:“師父,你....”
老人卻不待他說完,徑直打斷搖頭道:
“且盡興就是。”
不等林海想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重回幽州城后變得瀟洒許多的老人,就已經身形飄散的化為一輪光圈,毫無阻礙的飛了出去。
也許是礙於白素貞的衝天魔威,老人的身形只敢遠遠的停在一個距離較遠的地方,渡真注意到了已經半數都被西湖水所淹沒的金山寺,也看到了半截倒塌在湖中的雷峰塔,輕輕搖頭嘆息:
“真是作孽喲!”
白素貞早就發現了這個只剩下一縷殘魂的老和尚,雖然驚異於他能夠自由出入林海所佈下的劍陣,可她並不把這位金山寺的前代主持放在眼中,反而將他視為擊毀林海道心神意的又一件利器。
在你面前硬生生的將他打的形神俱滅,永不超生,看你還能不能忍得住!
白素貞元神故意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緩緩飛向了渡真的殘魂所在,為的就是要光明正大的告訴身後的林海,自己要做什麼。可是叫她意外的是,這一次被她攻擊的林海心境,竟然是格外的平靜,雖然也略有波動,可是並不妨礙大局,這叫白素貞微感不快。
事實上,如果沒有渡真臨去前的那一句‘且盡興’,林海此時將要受的煎熬必定不輸先前兩次。
他與渡真接觸已久,無論是直覺還是別的什麼,都認為老和尚不會在這個關頭平添無謂的舉動,因此雖不知渡真要做什麼,林海卻仍然選擇靜觀下去。
同樣處於絕境之下的林海,對這位法力平平的師父,心中未嘗沒有一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