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 寒光,對獵(下)
()“容雲,你不覺得,你的父親對你太過無情了嗎……”蔚思夜低沉的聲音,應和着夜雨風鳴,在這間小刑室中回蕩着。這句話,配合著寒光營的此情此景,對一般人來說,確實堪稱一把溫柔利劍。
容雲聽罷,終於沒有馬上接話,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側回過頭,微微勾起一個苦笑,卻沒有正面回答:“代統領應該也知道吧,容雲頑劣不孝,多次忤逆,理應受罰不是嗎?”
“呵呵,就算如此,烈親王的對你的家法,也太過嚴厲了。”蔚思夜不無感嘆地道。
“太過嚴厲?”容雲問。
“……”這有什麼好疑問的,蔚思夜很想沉默抗議,但為了維持他營造出的這種“凄婉”的氛圍,蔚思夜還是跟着肯定了一下:“是啊,太過嚴厲。”怎麼感覺這對話這麼白痴呢……
“太過嚴厲……會有什麼問題嗎?”
“……你,不會覺得委屈嗎?”你,主要是你,不要問我。
“不會。為什麼這麼問?”三個問題,容雲問得自然又坦然。
“……”蔚思夜真地沉默了。
容雲這個人,難道是……?!
蔚思夜原以為容雲就是個很聰明又有點小調皮,對父親非常孝順,但卻倒霉不被父親喜歡,渴求父愛而不得的孩子。現在看來……蔚思夜意外地認識到,不要說渴求父愛了,他嚴重懷疑容雲真的懂什麼叫“父愛”嗎?
蔚思夜自認“閱人無數”,讀過無數史書更讓他在識人上如虎添翼,此刻,他回想着遇到容雲以來的總總,尤其,剛剛那三個白痴到嘆為觀止的問題,讓蔚思夜終於恍然大悟,產生了一種豁然開朗的痛快感覺——容雲,在某些方面,其實很沒常識吧!
……這就是自小在什麼深山跟高人學藝的後果?
蔚思夜很好奇容熙本人知不知道他兒子,對他那嚴酷家法的想法居然是這麼的,呃……這麼可愛。不過稍微猜一下的話,他覺得容熙應該不知道,以容熙的性格,不會跟兒子聊這種問題的,尤其,還得接二連三的引導提問。……哎呀,這個情況實在是太讓人意想不到了,就算是他,也都問了這麼久,意外了這麼多回才反應過來。烈王?算了吧,沒可能。
蔚思夜這麼想着,心中原本的興奮卻少了一些。雖說,把越純潔的白色,染成黑色,就越讓人有快感,但是,一個沒常識又年輕氣盛的人,誘拐起來,難度明顯會變小很多啊……算了,聊勝於無吧。
他很想知道,如果他誘拐容雲去“奴”字部,讓容云為容熙這個父親付出一切,容熙知道後會是什麼表情,就算再不喜歡自己的孩子,也會動容吧……呵呵,真是有趣。
蔚思夜帶着柔和而祝福的微笑,結束了給容雲上藥的行為。
容雲整齊地穿好了衣服,習慣性地對蔚思夜道謝,之後,走到牆邊,倚坐了下來,不是盤膝而坐,這次他坐得比較放縱,仰頭看了看蔚思夜,容雲抱歉地勾了勾唇角,說:“有些累了,代統領不介意容雲坐一下吧。”
“你……小心傷口。”他才剛剛上完葯的背,這就靠上了?
“沒事,不會流血的。”雨夜中,容雲清和低醇的聲音,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需要疼痛來維持巔峰狀態的思考,坐一下緩一緩,他可以再撐久一些。
隨便吧,反正該疼該心疼的,都不是他。這麼想着,蔚思夜索性坐到了容雲的對面,似乎對容雲不聽勸的行為很無奈,挑眉嘆了口氣,轉回了話題:“小王爺,烈親王對你……不是很喜歡,你其實知道吧。”蔚思夜稍稍修改了一下劇本,開始挖下陷阱。
“知道。”容雲點頭,肯定。
果然是知道,蔚思夜想。“那,小王爺想得到烈親王的喜歡嗎?”看,多麼美好的誘惑。
“……想。”容雲繼續點頭,微笑着回答,這一點毋庸置疑,儘管,已經不太可能。
“既然如此,難得我與小王爺投緣一場,不幫忙心理實在過意不去,如果容雲你還算信得過我,我有些意見,你不妨聽聽,或許會有幫助。”蔚思夜說。當然,他可沒有什麼容雲會真的信任他的想法,如果有這樣的想法的話,天真的就不是容雲,是他了。
“……容雲請教。”容雲垂目,微微低首。
“呃,嚴格上,也不是什麼意見,只是畢竟我在長毅生活這麼久了,比小王爺多知道些事情而已。”蔚思夜頓了一下,問:“……小王爺,你了解寒光營嗎?”
“還算了解吧。”容雲說著,才想起來被他一直放在一旁的《寒光鐵則》,向那裏看了一眼。
“確實,你得到了《寒光鐵則》,算了解了一些,不過,你並不了解寒光營那些真正的黑暗與殘酷啊,但是你的父親……恕我直言,烈親王很清楚。”
“黑暗與殘酷……”容雲似乎一時不能理解,思考着。
“是的,沒有道德,顛覆人性。”蔚思夜愛極了這八個字。
“這樣的話……父親為什麼要我入寒光營?”容雲問。
——順水推舟的問題,誰入了誰了陷阱?
“我想,烈親王是想逼你離開他身邊吧。”
“……為什麼?”
“呵呵,這可是問到點子上了。”
——是,這個點子,他等了很久。
蔚思夜故意壓低了聲音,關切而又有些心虛地說:“我這是冒着大不韙跟你講,如果你不離開烈親王身邊,不光是你,恐怕烈親王自己也會很危險。”
容雲露出很真實的疑惑表情。
“小王爺,你這麼聰明,回想一下韻華軒的經過吧,……,當時烈親王也算是半個幫凶吧。”蔚思夜怕容雲不相信他這個“敵人”,特意先舉出了確鑿的事實。
這個他也看出來了,容雲點頭,問:“那,父親,為什麼……?”
“是因為皇上吧,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唉,一入皇家深似海啊。”蔚國舅似乎也在感嘆他自己。
“父親與皇帝叔叔是兄弟……”容雲不解,他是真的不解。
“這個我猜與東霆有關吧,畢竟小王爺你的身份就是跟東霆有關……”蔚思夜言未盡,他覺得說到這裏就夠了,容雲只要知道容熙跟容承不睦,他這個小王爺很容易被利用就夠了。
事實上,這個事情的內幕,除了容承本人,恐怕連容熙這個被害者都不完全清楚,然而,蔚思夜,因為他所擅長的與掌握的知識,他做出了猜測,並且驗證了自己的猜測,他是真的了解這個皇家機密。
蔚思夜對容雲,其實並沒有說什麼,他只是無意中說了一個正確答案的思考方向而已。只不過,容雲是誰?他是景烈,東霆的君王,對於東霆,他比蔚思夜了解。原本,對於父親忌憚弘帝的“原因”,容雲思考了很久,做出了無數假設,然後根據事實又排除了無數假設,直到再也沒有假設。其實,其間已經排除了大多的可能。蔚思夜的這個提示一出,容雲馬上想出了另一個應該調查的方向,而且,這個方向,確實可能性很大,並且這個“原因”就算只是猜測也好,必須調查!
沒錯,父親如此害怕被弘帝陷害的“原因”,多半是……自己的東霆高官中,有容承的人。不同於一般的眼線,而且不知道在東霆潛伏了多久,如果當真存在,後患無窮。
明天跟阿閑商量一下,如果阿閑也是相同意見的話,那麼就馬上動手。調查這個,是個大工程,但是,不得不做。容雲覺得他可以想像自家右相的難看臉色,然而,他也只能交給早就忙到昏天暗地的司徒了,畢竟,不能引起朝堂動蕩,要暗中查。
容雲思考結束,下了決心,睜開了眼睛,現在他需要“問”蔚思夜其他問題。
“那麼,既然是父親的意思,我還有機會合格出營嗎?”
“唉,”蔚思夜嘆了一聲,似乎是在替容雲惋惜,“合格出營,除了要達到編號前五十,還需要至少兩個堂主的認可,武堂陸堂主暫時不在,小王爺你想要出營,就必須要得到雲堂主的允許。如果雲堂主不發話,小王爺你表現再好,也無法出營啊。”
“那,挑戰呢?”容雲問。
“這個,唉,這個更難啊。哦,對了,挑戰的規則就連《寒光鐵則》上寫得也不完全,只有做過統領才會清楚,難怪你不知道。這麼說吧,如果小王爺你想挑戰出營,那可是在挑戰整個寒光營的權威,就算是我,到時候也不得不履行職責,調所有人對付你啊。現在,你光看到了‘侍’,還不知道‘死’與‘奴’的恐怖,死字部的人數,奴字部的各種出其不意的招數,比如柔術、暗器、毒體……,……”蔚思夜為了打消容雲的信心,以及為之後把容雲拐到“奴”字部做準備,解說得很詳細,並把“奴”字部的“有用”尤其強調了一下。
“……”容雲。果然如此么……
蔚思夜見容雲不語,以為容雲是因為太過意外,決定趁熱打鐵:“小王爺,不是我說,就算你合格出營了又怎樣,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啊。”
“是。”容雲微微苦笑,回答。確實,對他來說,出營從來不是問題所在,他想解決的,就是那個“根本問題”。
“唉……”蔚思夜又嘆息了一聲,似乎終於下了什麼決心一般,說:“小王爺,有的時候,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沒有付出就沒有回報啊……”蔚思夜柔聲誘惑。
“……代統領的意見是?”
“我的意思,不如進入‘奴’字部。最近‘奴’字部會有一個到東霆景烈身邊的任務,”反正是瞎編,蔚思夜懶得再編第二個故事,直接照搬了他騙侍一零一那段,“小王爺,你若在景烈身上立了功,你想想,絕對沒有人會再拿你的母親,還有你跟東霆的關係做文章了啊,烈親王也就徹底安全了。”
“……”容雲。他怎麼不知道“景烈”將會收到一批“奴”。
蔚思夜見容雲沉默,以為容雲是接受不了“奴”這個字,又開口帶着些憤世嫉俗地道:“小王爺是不是很在意那個‘奴’字,呵呵,這個世間有太多的事情是不能只看表面的啊。榮華富貴,真的比‘奴’清白?就想想巫決的滅族吧,難道殺人犯就高貴么,只因為勝了,所以就高貴了啊。哎呀,我好像說太多了,難得糊塗難得糊塗,不過,小王爺能理解吧,只要你最後達到目的了,過程其實不是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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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爺,就看你願不願意為烈親王暫時犧牲了,還是說,你真的更在乎東霆……”
蔚思夜聲音柔和親切,包含着一種說不出的深情誘惑,句句縈心。
終於——
“……好,我先去看看可以嗎?”其實,他也想去“死”字部“看看”。
“當然可以。”蔚思夜不意外容雲的回答,畢竟,這是他的劇本。
“今夜很晚了,這樣吧,明天我帶你去‘奴’字部看看,如何?”
“好。”容雲點頭……
蔚思夜仰首,看向狹小的窗外,低語:“天氣還真差啊,明晚……”
……
這場暗謀對獵的結果,蔚思夜與容雲雙方都很滿意。
蔚思夜拐到了容雲——至少表面上是這樣;而容雲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雖然並不完全。
在寒光營空曠冷硬的走廊上,容雲與蔚思夜分向兩個不同的方向走着,他們都擅觀天象,此刻,很湊巧的,都看着圍欄外的天空,想着——
今夜暴雨狂瀾,明晚,月黑風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