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三百零三章:惡徒
齊州城大明湖略有一座‘望湖樓’這家酒樓獨闢蹊徑,樓下打開,就是一個室內的小廣場,可以容百藝縱演,什麼說書的、耍蛇的、賣葯的、走解的,都能在這裏表演,而邊上是一條迴旋長廓,長廓裏面則是賣吃食的,什麼趕頭腦的,打灶餅的,做熱面的,都是各路的小販,望湖樓提供場地,由着他們做生藝,也不收他們的錢,而二樓以上,卻都是包間雅座,不管坐在那個位置,都能看到大明湖的湖景,盛夏早秋,打開窗格,看着湖上的荷花,伴着飄來的香味,慢慢呷着好酒,自是別有一翻風趣,就是到了冬天,屋子裏點上幾個大火盆,然後打開窗戶,看着湖上飄雪,仍有一番雅趣,所以望湖樓這裏是齊州城中,最受歡迎的酒樓,往往擠滿了客人,很少有安靜的時候。
但是這幾天不但客人少了,就是有人來了,也不會去看什麼荷花,而都是聚在一起,不住的討論着什麼,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憂心忡忡的樣子,因為金兵欲再度南下的消息,雖然雲天彪做了封鎖,但是能到這望湖樓的,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自然會得到一些消息,而越是這樣不透明的傳播,才越讓他們膽戰心驚。
望湖樓二樓的一處雅間裏,坐着兩個客人,一個文士打扮,年近四旬,不時的拂着頜下的一部長髯,臉色凝重,而一個生得如山坐虎,如淵沉龍,正端着大杯,大口大口的喝着烈酒,他神態悠然,但是卻給人一種好像極度危險的感覺,似乎隨時都有生啖了別人的可能。
這二人正是騰士遠和穆弘,他們來到齊州已經兩天了,昨日向齊州衙門投了一封書信,約下雲天彪在這望湖樓見面,本來依着穆弘要直接到州衙去和雲天彪相會,但是騰士遠考慮州衙之內,耳目眾多,有許多話說著不便,可能明明能成的事情,也不成了,所以就改在瞭望湖樓,這裏沒有那麼正式,可以像朋友一樣的說說話。
此時天上的太陽已經向西傾斜了,但是雲天彪還是沒有蹤影,騰士遠不由得焦躁起來,就站起來,來回的走動着,穆弘也不得不將酒杯放下,道:“騰大人,卻再等等,若是不來,我們就去他家裏拜訪也無不可。”
“穆兄不知,老夫向衙門裏的人打聽過了,那雲天彪根本就沒有置府宅,他自己兼着齊州知州的職務,就住在州衙里,還不是內衙,只是在公堂下面搭個鋪就睡,而他的兒子長年在軍營之中,完全沒有說話的地方,不然老夫就去見他了。”
穆弘聽了這話,不由得長嘆道:“此人才具頗有,只是……與我們不是一路啊。”
騰士遠指指樓下,道:“他也是過去勞心勞力了,事情也不可能都顧得過來,不然以他的性情,也不會讓這些人這麼議論。”
穆弘也站起來,走到窗口向外看去,不由得也感傷的道:“我想雲天彪這會肯定在痛苦之中,金兵五路南下的消息已經掩蓋不住了,這齊州百姓逃走的,將會越來越多,沒有了百姓的相助,他守不住齊州,可是看着這滿眼繁華都是自己一手創成,卻不得不讓它們就這樣毀去,是個人都很難接受這個結果啊。”
“沒想到太行山上的一個大王,竟然能知道某的心思!”一個聲音突兀的響起,隨後雅間的帘子挑開,一個人邁步走了進來,他身高八尺,赤面如棗,五綹長髯飄灑胸前,身上穿着一件半舊文衫,手裏拿着一柄西川紙的摺扇,走進來目光複雜的看了一眼穆弘,隨後向著騰士遠一拱手道:“騰兄,多年不見,你還好嗎?”
騰士遠長嘆一聲,道:“家國兩敗,還有什麼好字啊。”隨後頓了頓,又道:“雲兄,能再次見面,你我之幸也。”說完就向穆弘指了指道:“這位就是……。”他話沒說完,穆弘接口:“太行穆弘,見過雲總管。”
雲天彪冷哼一聲,道:“沒有想到,北地第一好漢降臨,我雲天彪倒是失禮了。”
穆弘淡淡一笑,寵辱不驚的道:“雲總管能來光臨,穆弘已經很感謝了,絕不失禮。”
雲天彪沒心情和穆弘鬥嘴,就招呼了騰士遠坐下,然後道:“騰兄,你有什麼要說的,儘管開口吧,除了讓我出兵相助信軍之外,我都盡量會幫你。”
騰士遠眉頭皺起,道:“雲兄,我來就是讓你出兵相助信軍,只要我們信軍能脫了此難,信王必然感你大恩,日後……。”
“騰兄不必說了,雲某做不到!”
“為什麼?”騰士遠沉聲道:“你雲天彪不是一直以忠義自許嗎?你不是要學關二爺嗎?難道你的春秋大義就讓你讀到了幫着外族軍馬,害死本國軍兵的地步了嗎?”
“騰兄,請你慎言!”雲天彪沉聲道:“雲某讀春秋知大忠大義,所以不能因為你的憤怒,而丟掉自己的原則,我還是那句話,我不能出兵!而且其中利益相關,騰兄不用我說,也應該明白,如果雲某不是熟讀春秋,那雲某隻怕早就出兵,在背後給信軍一刀了,現在雲某不去理會信軍的生死,由着信軍自行來去,只要信軍有能力自己解圍,那一切與我雲天彪無干,這還不夠嗎?”
“不夠!”騰士遠大聲叫道:“你只所忌我也明白,可是在這國家生死之際,你覺得你那點想法還應該守着嗎?金兵如狼似虎,這會我們大宋只能集一切力量,抗金自保,你卻為了爭權奪利之事自毀長城,我問問你,如果對方大軍一路南下,你自己能守得住嗎?”
“我守不住。”雲天彪,沉聲道:“可是你們信軍讓我幫你們解圍之後,會留下來和金兵大戰嗎?不會,你們只會遠遠的躲開,那我山東一樣還是要被金兵襲破,你們;不是長城,我也談不到自毀!”
雲天彪說到這裏,又自信的道:“而且我相信,我大宋為正統,必能自守,金人站不久遠,我們能抗過去這一關的。”
騰士遠聽得痛心疾首,就拍着桌子叫道:“當今天子和信王都是兄弟,你所想像的,不過就是一個可能,你為了一個沒有發生的可能,就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你不覺得太可笑了嗎!”
雲天彪冷哼一聲,道:“騰兄大概忘了歐陽文忠當年對狄武襄說得話了吧,非有其心,實有其能,我們可以為了今天沒有發生的可能而儘力,卻不要為了明天發生了可能而後悔!”
騰士遠眼看說不通雲天彪急得目眥而烈,兩睛濺血,大聲叫道:“雲天彪!你這是在挑撥天家,你罪該萬死!”
雲天彪長嘆一聲,道:“騰兄,不管你怎麼責怪我,我都不能……。”他話沒說完,穆弘突然開口道:“雲總管,你說得可能是在指信王有奪了當今官家天子之位的可能吧?”
“大膽!”
“禁言!”
雲天彪和騰士遠兩個都嚇了一跳,他們兩個剛才雖然一直爭論,但是用得都是隱語,沒想到穆弘竟然直接點明了。
穆弘完全沒有把雲天彪和騰士遠兩個的斥責當一回事,而是道:“要說這個可能的確是有,可是‘可能’那就什麼都可能,雲總管,我問問你,當今天下,這近派皇支,還有幾位啊?”
雲天彪有些不解的道:“只有官家和信王是皇子,這怎麼了?”
穆弘點點頭道:“說得不錯,那當今官家過幾天要是‘可能’死了呢?或者他‘可能’不生孩子,或者生得都是女兒呢?”
雲天彪和騰士遠傻愣愣的看着穆弘,好一會才一齊叫道:“胡說八道!”雲天彪更是氣得指着穆弘叫道:“果然草莽,無父無君。”
穆弘不以為然的一笑道:“好,說當今官家,雲總管不家聽,那換一換,說信王,或是信王‘可能’死於軍陣呢?或者信王‘可能忠心耿耿呢?”
騰士遠也聽不下去了,擺手道:“穆兄,不要再說了。”
穆弘收了嘻笑,沉聲道:“如果雲總管都按照可能來說,那接下來我們大宋‘可能’亡了,官家被你守不住山東,死在南下的金兵手裏,信王因你不肯救援,死於沙場之中,最後大宋雖然勝了金兵,但卻因無嗣而絕,這最大的罪臣,就是你雲天彪!”
雲天彪腦袋直迷糊,他怎麼也分辯不清楚,怎麼自己就成了最大的罪臣了,看着穆弘,卻不知道從何反駁,張口結舌,半響才叫道:“當真是胡言亂語!”
穆弘冷聲道:“雲總管,‘可能’只能是‘可能’在可能沒有變成‘能’的時候,不管我們做出什麼,都會後悔的,你今天之因,必是明天之果,信軍就在你的家門口,他會損失慘重,但是請你聽好,只是損失慘重,並不可能就這樣被滅了,而且殿下現在也不在信軍,你想藉著信王離開的是隔岸觀虎鬥,看着信軍被滅,那我也告訴你,那不可能!”穆弘沉聲道:“逼得急了,我們信軍丟了高唐,直接進入你的齊州,追着你的屁股後面跑,我看你還怎麼甩脫了我們!”
“騰兄,你就聽着這惡徒這麼說話嗎?”雲天彪氣急敗壞的叫道,騰士遠卻是重新坐好,就道:“他沒說錯,我們信軍雖然不能抵擋金兵,但是沖開官軍的封鎖還是不難,若是你再擋在這裏,那我們不要說是進入濟南,就是東京,西京,也都做得到!我們十萬人,都是抗金的勇士,不能就這樣死了!”
“騰士遠!”雲天彪大聲叫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難道……。”
“你難到是君嗎?”穆弘突然叫道:“咄!雲天彪,你也想着想劉豫那樣,做兒皇帝嗎?”
“你放屁!”雲天彪的優雅終於給氣跑了,指着穆弘破口大罵,穆弘笑咪咪的聽着等雲天彪罵得差不多了,才道:“你不是君,那你提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這可怪不得我,或者你和我們說明,是那個君說出來要我們死了?”
雲天彪怎麼回答,說沒有,那穆弘的誣賴就堆到他的頭上了,說是趙構說的,那趙構非弄死他不可,這害弟的不仁之行,殺了趙構都不帶認的。
騰士遠長嘆一聲,道:“雲兄,算我求你了,你大軍總要離開齊州吧,你就在軍馬離開齊州的一刻,率軍向北走一走,我信軍十萬將士,就將感你大恩大德了。”
雲天彪還不說話,騰士遠目光閃爍片刻,就站起來,走到窗口,看着窗外的荷花,道:“昔日信陵君問侯贏請朱亥,朱亥不肯出山,侯贏就死在朱亥面前,逼他出山,老夫無能,但也效得侯贏,說話間他拔劍出手,雲天彪急吼一聲,手裏的摺扇飛了出去,就打在了騰士遠的手上,把劍給打得飛了出去,而穆弘也到了騰士遠身邊,伸手想要把他抱住,可是才一伸手,卻整個人都僵在那裏了。
騰士遠拔劍的一刻,手中暗藏着的匕首已經出手,就刺在他的心口,這會匕首進去一半,還沒有完全刺進去,他瞪着一雙眼睛,厲聲叫道:“雲天彪!”
雲天彪站起來目光複雜的看着騰士遠,半響一跺腳,道:“只此一次!”說完轉身就走,騰士遠手上的力量消散,就向著地上滑去,穆弘急忙把他抱住,就道:“騰大人,……你這是何苦啊?”
騰士遠微微搖頭,聲音低弱的道:“穆義士,你就留在這裏吧,雲天彪被我所逼,雖然會出兵,但是……絕不會給我們太長的時間,一定要抓住機會……儘快……離……開,高……。”他聲若遊絲,到了後來,只見嘴巴蠕動,卻不發出聲音了。
穆弘長嘆一聲,就過去把桌子寬大的桌布扯了下來,桌子上面的盤碗落了一地,唏哩嘩啦亂響,他也不去管了,就用桌布把騰士遠裹了起來,然後出瞭望湖樓,那桌上面全都是血,誰敢攔他,就看着他走了。
而守在望湖樓外的雲龍訊問的向著雲天彪看去,雲天彪緩緩搖頭道:“讓他走吧,我不能在騰士遠的面前再做什麼了。”說到這裏,他不由得閉了閉眼,隨後猛的睜開,沉聲道:“雲龍,你率一支騎兵,立刻奔襲高唐東北的固河鎮,那裏有劉麟的那個乾兒子劉延燦駐守,我要你拿着他的腦袋,回來見我!”
雲龍也不去問為什麼雲天彪當真出兵,只是應了一聲諾,然後帶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