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火海

第513章 火海

火海!

漫天灰燼,被獵獵海風卷上半空,遮蔽了月亮。

煙柱拔地而起,直衝雲霄。

空氣中有着濃濃的硝煙味道,與四處亂飛的煙灰一起,嗆着人們的鼻腔,身處這樣的濃煙里,會窒息而死。

帆布在燃燒,船板在燃燒,火焰漂浮在水面上,水都變得通紅。

飛蛾一樣的火船還在接二連三的撲火,它們從黑暗中來,用殘忍的方式帶來了光明。

謝祖義爬在一條大型戎克船的船邊,雙手抓着船板上的縫隙,大口的喘氣。

一條系在這條戎克船上的火船小艇剛剛解攬奔了出去,掌舵的疍民是謝祖義認識的熟人,出發時還朝浸泡在水裏的謝祖義看了一眼,打了個招呼,然後義無反顧的操舟向前。

這是最後一條小艇了,排成牆的夷州主力船隊後面,再無一條火船。

謝祖義靠體力在大海中游過了三百碼的距離,此刻渾身發軟,等待着船上的人扔繩子下來把自己拉上去,乘着這點時間,他再一次回頭看過去。

遠處的幻想號,就像黑暗裏吸引螢火蟲的太陽,火光如炬。

圍繞着它,幾十條火船蟻附其上,船身兩側一些炮口還在朝外噴射彈丸,困獸猶鬥的水手仍然還在甲板上向水裏的疍民開槍射擊,但整條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燃燒。

火勢從底層船板上燒起來,順着船舷一路往上,黑人奴隸們拚命在舀水滅火,但火油哪裏是水能奈何的?

埃佛里整張臉都被熏黑了,他那件華麗的法蘭絨外套被炮灰弄得烏漆嘛黑,跟面孔一個顏色,鎮定自若的神態也消散無蹤,人站在艏樓上,沒了神采。

“就差一點點了,一點點啊。”

他嘴裏嘀咕着,死死的盯着前方橫在海上的定遠號,千里鏡掛在脖子上,手捏成拳頭,幾欲滴水。

“就差一點點…….就能衝過去了!”

“船長,不行了!”大副灰頭土臉的跑上來,半邊身子是煙塵,半邊身子是濕漉漉的水,金髮上也落滿了灰:“火太大,根本沒法滅掉!”

埃佛里木然的聽着,目光發散,視力所及,眼前的海面上,還有數不清的小船朝自己駛來,遍佈了水面,恍若趴在上頭的昆蟲,密密麻麻令人心驚肉跳。

“船長,怎麼辦?”大副催促道。

埃佛里回過頭,向後望去。

看到的,依然是衝天的大火,左右兩側,格爾夫的勝利女神號在轉向,船屁股上掛着兩條點燃了的火船,火勢已經瀰漫到了艉樓,連露出水面的半邊舵頁都在燃燒,隔得這麼遠,都能聽到格爾夫的大嗓門在喊着什麼。

另一邊的那條蓋倫船更慘,幾乎已經成了一個大號火把,整條船都在燒,一條主桅被燒塌,在埃佛里的眼前轟然倒下,像根火柴棍一樣插進水裏,有差不多十條火船把自己固定在船身兩邊,像篝火一樣把船架起來燒。

後面稍遠的位置,約爾的復仇號和另外幾條歐式大船陣型凌亂,有的在橫着跑,有的朝左右轉,但無一例外的,都陷入了大批火船的圍困,最後的一條船已經被燒得如同一盆火鍋,船上的人慘叫着在跳海。

“轟~!”

一聲巨響在幻想號的中部炸響,聲音之大連站在很遠的埃佛里都被嚇得蹲下了身子,等他定睛看過去,一門兩磅的鐵炮殘軀正好打橫了飛過來,“砰”的一聲砸進艏樓的下方,在艙板上砸出一個窟窿,裏面是海圖室,呆在裏頭的幾個參謀叫了一聲,就沒了聲響。

“火藥桶!看好火藥桶!”大副聲嘶力竭的喊着,沖甲板上大吼:“別讓火勢引爆火藥桶!”

左舷邊,一桶供船舷小炮使用的火藥桶被大火引爆了,幸好桶里的火藥已經用的幾乎見底,爆炸只是波及這門炮和有限的幾個人。

但引起的混亂令本就一團糟的甲板上更加不堪了,血肉模糊的屍體被人踩來踩去,奔走的水手們提着水桶去救火,殘存的炮手搶過水桶澆在火炮上降溫,高溫蒸發水滴的白煙和船板燃燒發出的黑煙混合在一起,令幻想號好似一個沸騰的煙囪。

“船長,怎麼辦?”大副第三次詢問了,他的潛台詞其實很明白。

“棄船吧。”埃佛里萬念俱灰,他已經看到,前面定遠號為首的戎克船隊正在轉向,把船頭對準了自己。

這是要發動衝鋒了,趁你病要你命,要在幻想號的傷口上再插一把刀。

“棄船吧,沒有勝算了。”埃佛里沖大副揮揮手:“讓還活着的人上小艇,回到雪蘭莪港去,上岸后尋求布吉人的保護。”

“布吉人有能力保護我們?”大副以為自己聽錯了。

“總比落入東方海盜手裏強。”埃佛里嘆道:“約爾說,東方海盜是兇狠的魔鬼,喜歡吃人,不能讓英勇的紳士們被野蠻人吃掉。”

大副點點頭,起身打算招呼眾人離開,卻發現船長本人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

“船長,你先上小艇。”大副伸手去扶他。

埃佛里凄然搖頭:“幻想號完了,買下這條船耗費了我畢生的財產,我立刻就會破產,大股東英王會把我弔死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前的廣場上,我回不去了。”

大副出主意:“我們可以做海盜,像約爾那樣。”

埃佛里鼻孔中嗤了一聲:“我是個爵士,是貴族,怎麼能和約爾那樣沒身份的平民為伍?”

大副覺得腳下有點燙,低頭一看,一股火苗正從艏樓底下的木板中竄上來,撩烤着自己的皮靴。

埃佛里被燙的蹦了起來,幾步跳到了艏樓下面,用手在屁股上亂拍,撲滅褲子上的火苗。

大副緊跟着他跳下去,就聽埃佛里聲色俱厲的對自己喊道:“帶水手們下船去,立刻!一秒鐘都不要耽擱,回倫敦去告訴所有人,我埃佛里是個體面的貴族,是戰死在亞洲戰場上的,讓我的家人今後可以昂着頭生活下去!”

大副驚呆了,他跟了埃佛里這麼久,頭回體會到他是這樣講究的人,不禁眼眶發熱,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他雙腿併攏,標準的行了個海軍禮,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後轉身,頭一個跳上了吊在船尾的小艇。

密佈船身的火炮一門接一門的停止了開火,水手們爭先恐後的跟着大副上小艇逃生,一些被大火困在底艙的人捶打着船板,絕望的呼救。

埃佛里等身邊再無一個人之後,獨自捂住口鼻,鑽進自己的艙室,當他一會兒后出來的時候,身上多了一個捆在背上的包袱,腋下夾着一個皮囊。

此刻火勢已經很大了,火舌從四面撲上甲板,高溫撩烤着一切,甲板上幾乎無法站立,活人如同牛排一樣被烤得冒油,埃佛里衝上了艉樓,在這裏把皮囊攤開,拚命吹氣。

皮囊被吹鼓之後,狀如一人高的氣球,埃佛里用一根繩子將他系在腰上,背着背上那個沉重的包袱,眼看四下里無人,噗通一聲,跳進了海里。

皮囊拽着他,沒有被包袱拉到海底去,埃佛里掙扎着開始游泳,在他身後,幻想號上爆發出一陣劇烈的爆炸,衝天的蘑菇雲炸飛了船的中部,那是火藥庫的位置。

七零八落的零碎從天而降,差點砸中海里的埃佛里,這位高貴的船長沒有猶豫,固執的手腳並用,離自己那快要沉沒的財產越來越遠。

撤到小艇上的大副在向雪蘭莪港奔逃的路上,碰到了約爾,約爾的狀況要好一點,雖然他也在救生艇上,但起碼保持了衣着的完好,頭頂上的帽子和右腿的木頭假肢依然健在,不過當他用刀子砍斷攀附着小艇船幫子企圖爬上去的落水者的手時,這個舉動令大副不齒。

“埃佛里爵士比他高尚多了。”大副心裏想到,不禁回頭望向後方。

幻想號正處於燃燒的最頂點,爆炸的火花宛如夜空中的焰火,照亮了整個雪蘭莪港。

“埃佛里爵士真的是個好人。”救生艇上倖存的水手們紛紛落淚,集體把手放在心口,為他們殉職的船長默哀。

定遠號上升起一串藍色燈籠,黑旗翻騰,夷州船隊開始縮小包圍圈,兩翼向中間靠攏,用集火炮火送了喪失了抵抗能力的歐式船隊最後一程。

各船也放下了小船,開始收攏水裏的火船水手,這些敢死隊有一部分已經長眠在了水裏,但能找回來的屍體,也必須撈上來。

遠處,亞齊船和印度船被歐洲船隊的遭遇嚇破了膽,早就開始作鳥獸散,周洪謨帶着他的人馬正在四處掃蕩追擊,炮聲隆隆。

天邊的海天線上,一抹旭日躍出了頭,金色的朝陽照亮了雲層,天,就快亮了。

一場持續了一整晚的海戰,進入了最後的關頭,血腥的殺戮即將結束,鐵與火終究要停歇。

聶塵腰裏的短銃從始至終沒有拔出來,洪旭鬆了一口氣,兩人眼圈黑着,擊掌相慶。

“差不多結束了。”洪旭評價道:“龍頭,只是太慘烈了,我們的損失也很大,這場仗,可能要死掉近千人。”

“死者名單造冊,遺體撈上來的就地賣了,把頭髮剪下來帶回去給他們的家人,好生撫恤。”聶塵的嗓音低沉,疲憊中帶着悲意:“在淡馬錫修個烈士陵園,常年供奉牌位,把俘虜挑一些出來,送去祭祀。”

洪旭點頭記下,定遠號恰好從燃燒的幻想號身邊緩緩經過,因為這條巨艦已經快要變成一堆木炭的緣故,炮手們沒有再發炮攻擊,兩舷伸出很多長桿,打撈水上的漂浮物和人。

“龍頭,海上撈上來一個蕃鬼,說些聽不懂的話,嘰里咕嚕的很牛,是不是就地砍了?”有人匆匆過來,向聶塵稟報。

聶塵皺起眉頭,洪旭道:“紅毛鬼沒好人,砍了吧?”

“不忙,帶上來我瞧瞧。”聶塵攔住了他。

很快,渾身如落湯雞一樣的俘虜被帶了過來,那人還背着一個大包袱,死死的不肯鬆手。

聶塵打量了一番,用英語問道:“你是誰?”

聽到熟悉的語言,埃佛里眼淚都快下來了,剛才那些皮膚黝黑的東方海盜用刀子在他眼前比比劃划,言語都不通,貌甚兇狠,快急死他了,此刻碰到會英語的人,他盯着聶塵眼珠一轉,深深的就鞠了一躬。

“我是英格蘭國王授予爵士爵位的幻想號商船船長,偉大的英國國王麾下的商人埃佛里,向睿智的中華遠洋商行大人,致以最高的問候!”

聶塵被他弄得怔了一下,頭回見到這麼大方的俘虜,四海龍頭都懵了。

未等他發問,埃佛里自顧自的繼續說道:“現在,我懇請這位大人,發發慈悲,讓我為你效力,成為你的僕人,不要殺掉我,我能為你帶來極大的利益,我懂得遠洋航海,可以幫你統治廣袤的海域,掠奪數不盡的財富。”

他本想脫帽致敬,可惜腦袋上的帽子早就丟了,只要把腰彎折九十度,深深的鞠躬。

聽到這裏,聶塵突然笑了。

“你是來投誠的?”他笑着問道:“你是個爵士?”

“是的。”埃佛里抬頭看他:“不過現在爵士的身份不重要了,我願意為大人效死力!”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聶塵撇撇嘴:“你這樣的人我有很多。”

埃佛里狡詐的一笑,把手裏的大包袱放到甲板上,開了開來:“大人一定會答應我的,因為我有很多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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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當海盜很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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