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月,意大利的威尼托地區創新中心和香港藝術學院有一個藝術交流會議。
我敬愛的母親大人回國,順道來探望我。
“映映,不必知會任何人,我就和你吃頓飯。”
即使她再三叮囑我她在這個城市不欲再見任何故人,我仍心底欣喜,不住翻看日曆。
坐在客廳,想着勞家卓下班回來,我要怎樣告訴他。
最近他似乎稍稍空閑一些,一般會在十點之前回家,在客廳坐坐,關心我的功課和生活,早上有時我煮早餐,他如果不趕時間會在家裏吃點,冰箱食品空了我曾順手添置,次日勞家卓同我致謝,並遞給我一個信封。
“是什麼?”我問。
“零花錢。”他答得很自然:“之前家裏的東西都是請人打理,我怕你不習慣,所以就沒繼續請,所以要麻煩你費心了。”
我笑笑:“很好很好,我喜歡逛街。”
我打開信封,是一張勞通的銀行卡。
我用家卓給的錢,添置屋裏的生活用品,定期去超市購買食物,他喜歡喝一個牌子的牛奶,只喝純凈水,幾乎不喝什麼飲料,偶爾用冰塊兌酒,我從市場買來新鮮的水果榨汁,家卓如果晚上在家工作會喝一點。賣場的售貨小姐笑眯眯對我說,小姐我們購物滿八百會送禮物哦——我左右看看,選了一隻冷笑的兔子,拿回家來擺在客廳;下課時經過學校附近的花市,會買一把開得濃郁的山茶,家裏漸漸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我不知道勞家卓是否喜歡,但至少他並沒有表示任何不快。
我們之間的相處,即使不見親密,至少已算是有淡淡溫情的朋友或是家人。
我以為至少我們彼此都覺得舒服許多。
九點,勞家卓打開了玄關的門。
他在茶几上擱下車鑰匙,同我打了聲招呼。
“家卓,”我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我媽媽回國,要過來看我。”
勞家卓表情一凝,隨即恢復了那種輕描淡寫的溫和:“嗯,難得見你這麼高興,好好陪陪你媽媽。”
“嗯,她許久未曾回來——”
我還想說什麼,他已經往上走去。
“家卓……”
“映映,”他腳步未停,不露情緒的語調:“我累了,改日再說。”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梯轉角,聳聳肩坐了下來。
我撇撇嘴,這人,世家公子的脾氣真是陰晴難定。
掰着手指數到周四,母親打來電話:“乖女,這邊的工作已經完成,還有一些後續接洽,我搭明天的飛機下午五點到。”
“嗯,媽媽,要我去接你嗎?”
“不用,我搭出租車很方便。”
“映映,”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勞二公子有空否,我這個做母親的或許應該看看女婿。”
“嗯,”我想了想,覺得勞家卓應該也能體諒她的心,便答應着:“我問問他,媽媽。”
我們的婚禮母親沒有出席,這次她難得回國,勞家卓至少應該見見她。
母親大人待我嬌寵而不溺愛,她同父親分開之後,我一直偷偷保留着她的照片,看到我幼時她推嬰兒車帶我逛藝術館,着一件素雅改良旗袍,漂亮得不得了,稍大一些,她瞞着奶奶帶我去時尚晚宴,她自小培養我香檳淑女的氣質,在江家這樣的老式家族裏,她一直是顏色過分鮮艷的女子。
她離婚之後,我跟她歷任男友關係都不錯,她是早已遊離在傳統之外的女子。
也許是因為在我少女時期的突然離去,面對她培養出來的這個半成品,她給了我最大程度的包容和寵愛。
跟她相處,家卓應該不會覺得太有壓力。
這兩日勞家卓似乎忙,我都沒見過他人影。
已經是傍晚,我只好給他打電話。
他的電話號碼是他為數不多的幾次打電話給我之後我存下來的,持續響了很久,但沒有人接。
一會,他撥回,也許在辦公室,他語氣有些疏離冷靜:“映映,你找我?”
“還沒下班嗎?”我似乎從未在他工作時間打過電話給他,有些忐忑。
“嗯,”他掩住話筒對身旁的人低聲一句,復又對我:“下了,有事嗎?”
“你可以回家來嗎,我有事想問你。”我問得有些小心。
“好,你等一下。”
城中黃金地段的藍韻花園,家卓從勞通大廈回來只用十幾分鐘車程。
我並沒有等太久,但坐在沙發上,冷氣都吹不掉我的一身熱燥。
推門而入的那個男子,頎長身形,眉宇一貫的冷清。
我看着他進屋,換鞋,解下領帶,然後坐到了我身旁。
我感覺有些口乾舌燥的緊張:“家卓,你今晚有時間嗎?”
他略微抬眼:“嗯?”
“我媽媽今天晚上到,她想和我們吃頓飯。”
他臉色微變,有一絲訝異,還有一些惱怒,以及大片我無法看得懂的凜冽。
“映映,很抱歉,”他一貫將情緒收得完美,平平開口:“我晚上有應酬,沒有時間陪你們吃飯。”
他竟連掩飾都不屑,語氣中的敷衍,那麼明顯。
“不能推掉嗎?”我低低開口:“我媽媽好不容易回來一趟。”
“抱歉。”他態度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家卓,你是真的沒有時間?”我少年心性,並不打算與他拐彎抹角。
“江意映,我應承你的自由生活,並不包括要隨時陪同討好你的親屬。”他失卻了一貫的良好風度,語氣尖銳起來。
“我母親只是關心我,你抽點時間出來吃頓飯都不肯?”我覺得不公平。
他微微挑起嘴角,那抹嘲諷一閃而逝:“對不起,我工作繁忙,無暇兼職TVB演戲。”
我張了張嘴,當然不是他對手,頓時啞口無言。
他神色從容地站起,衣冠楚楚地推門離去,只留給我一個冷酷背影。
他甚至記得整理好挽起來襯衣袖口的褶子。
我手足無措坐在沙發上,直到電話鈴聲刺耳地響起。
我仰起頭把眼淚逼了回去,上穿衣打扮去見母親。
穿着金邊白色制服的酒店服務生推開酒店的門,坐在大堂沙發上的女士笑意吟吟地站起,朗聲喚我:“映映,這邊。”
母親一貫的優雅精緻,珍珠白衫配孔雀藍長裙,看起來氣色很好。
她上來擁抱我:“映映,你怎麼還長高了一點。”
“媽媽,我晚上都喝牛奶。”我是真心高興,抱着她笑。
她捏捏我的臉:“嗯,不錯,皮膚又嫩又滑。”
“只是,”她瞅瞅我的眼:“怎麼眼腫?”
“唉唉唉,”我撅着嘴抱怨:“我準備期末考試,天天晚上熬夜看書。”
她笑笑:“我跟你父親都這般遊戲荒唐,你自小讀書卻用功痴迷,真不知你遺傳誰的基因。”
我瞪她一眼:“我不讀書,還能做什麼。”
她眉頭微微一皺,也許是想起我被送至寄宿中學那幾年,啞然道:“好了,媽媽這不是回來了嗎。”
我心知她亦有不忍和愧疚,悄悄握緊了她的手。
餐廳的侍應生給我們引位。
母親挽着我翩翩而入,眾多男士對我們側目,我母親微笑,風姿迷人,她八十歲,恐怕還有男人為她瘋狂。
高檔的中式餐廳包廂,一桌一椅都古樸雅緻。
我給母親斟茶,她先同我談她在香港的工作,然後問我學習,我詢問她在威尼斯的生活,她說起男伴西蒙尼,似乎已經打算定下來。
“他已同我求婚,”她笑笑:“但我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
還是無法避免說到勞家卓。
“他很好,”我憶起往日的點點滴滴,那些溫情的小細節彷佛都蒙上了一層陰影,心彷佛是懸空的,我依然微笑着:“媽媽,他待我很好,至少我過得比較自由快樂。”
“映映,”她伸手輕輕摸我的頭:“這麼早結婚,小孩子懂什麼是生活和愛。”
我撇嘴:“你又懂。”
她大笑:“人人都說你不像我的女兒,你可真遺傳了我骨子裏最沒出息的傲氣,看似乖順,真不知你哪天就一走天涯了。”
我琢磨琢磨,有些不甘地道:“我難道不是遺傳了你的美貌?”
媽媽逗我:“江家人都說你像爸爸。”
我想着她剛才遠走天涯那句話,料想我的後半生的生活,似乎並無此打算,“媽媽,勞家老太太很和善,一大家人熱熱鬧鬧,我其實很渴盼幸福的家庭生活。”
她突然傷感:“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媽媽什麼都留給你,教你不必為一個男人委屈自己,可是真正的幸福是怎樣,我自己都不清楚。”
面對一個大齡女士的突然的憂鬱真是有些令我發憷,我趕忙收拾情緒,好好陪她吃飯逛街,末了又去喝咖啡,待到盡興,才送她回了酒店。
第二日母親搭飛機離開。
我不知何為覺得心底悲涼,彷佛再無機會幾面,堅持要送她去機場。
人潮來往的出境登機口,母親推着行李車,回頭朝我揮手微笑。
我定定望着她,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忍不住捂住眼睛掉淚。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