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
()周五的晚上我逗留辦公室,上司最近塞了一個大項目給我,工期前前後後可能要做兩三個月,我不願拖得如此冗長,於是這幾日我都奮戰工作,力求最快速度把圖做出來,以便早日進入施工期。
時針指向九點,我畫圖畫到眼花,關了製圖軟件,還磨蹭着在網路線上和唐樂昌聊了半個小時。
唐樂昌聊着聊着,忽然算了算時差,然後趕我我回家。
我說我不想回家。
唐樂昌到最後恨鐵不成鋼地說:江意映,你這一輩子,除了愛那個人,就不能做點別的事情嗎?
我啞口無言。
最後恍惚搖頭笑笑,我還真的是曾經以為,我這一生只用做好一件事,就是全心全意地陪伴他,如此這般,也算完滿。
我終於關掉電腦下。
在公司的地下車庫啟動車子。
夜半返屋,我視線模糊,心不在焉,車子開得不甚平穩,好幾次都差點撞上前面的車輛。
我只好放慢速度,但這樣又造成後面車流堵塞。
座椅旁的手機偏偏適時響起來,我心頭一震,車子一偏,又堪堪擦着路旁的綠化帶。
手忙腳亂按通手機,熟悉的清冷嗓音在我耳邊響起,勞家卓說:“映映,靠邊。”
前面正好有一個空隙,我剎車停了下來。
下一刻車門被拉開,勞家卓略微躬身,抬手扶住我肩膀。
我抬起頭,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他聲音有些不安着急:“你怎麼了?”
車輛在我們身後鳴喇叭。
勞家卓扶着我坐入副駕駛座,然後坐進車中重新發動車子,打轉方向盤重新匯入車流。
我張大眼看着他。
他的臉龐,起初是一片霧蒙蒙,然後才緩慢地漸漸聚焦清晰起來。
他扭頭看了我一眼:“眼睛怎麼了?”
我說:“我看電腦看多了。”
勞家卓不悅地擰着眉頭說:“怎麼回事,ClaudioNardi給很多工作你做?”
我慌忙解釋:“沒有,是我自己我有點近視。”
他眉頭依然沒有鬆開:“什麼時候近視了?”
他重複了一句:“以後不要開車了。”
我說:“改天去配副眼鏡就好。”
車開到一半,我問他:“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不動聲色:“路過。”
我無奈地浮起苦笑,我們倒是越來越像。
車子從街口繞入狹窄的道之間,我遠遠就看到,下昏黃的一盞路燈下,站立着一個人。
勞家卓看見他,又看了我一眼。
目光森然得令我生生打了個寒戰。
我心裏也不解,袁承書不是在北京了嗎,他何時回的香港,未見通知我一聲。
車子根本不進車道,勞家卓不發一言,打轉方向盤,車子急速轉彎,往外面駛去。
我脫口而出:“我要回家——”
勞家卓眼神冷凝,默不作聲地看了我一眼。
我小聲勉強掙扎着說:“托比一個人在家,它晚上會餓……”
他慢慢開腔:“我讓人去照看它。你不準回去。”
在他家下時,我不肯下車。
勞家卓咳嗽一聲,面容如霜,語帶威脅:“下來!”
他臉色依舊雪白,連唇色都是淡漠的。
他永遠要和我置氣。
一次又一次忤逆惹惱他,勞先生萬金之軀,我永遠是萬死莫辭的那一個。
我跟在他身後上,他推開大門,我站在玄關處,在他的身後哀哀地說:“家卓,袁在下我打發他走了就是了。”
他簡短吩咐:“進來說話。”
我心頭一惱:“你不是有伊人在身側又何必一定要拖着我呢?”
勞家卓忽然回頭:“你說什麼?”
我索性說了出來:“我那天晚上見到一個女孩子陪你上了。”
他生氣起來,眼睛瞪着我說:“所以,你真的是天天晚上在我下,卻從來不上來?”
勞家卓居高臨下地冷冷看着我:“江意映,我敞開大門求你你不肯來,你手上不是有鑰匙嗎,這麼有興趣何不直接上來看看?”
我怔住了,原來不是他硬要拉着我來的嗎,怎麼變成了他如此凌盛的氣勢。
勞家卓變成了質問:“你到底是要怎麼樣?一邊鬧着要跟我分手,一邊偷窺我有否半夜帶別的人回家來?”
我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我、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他大力地捏住我下巴:“江意映,你明明捨不得放棄,卻又不再肯再踏前一步?”
勞家卓略帶諷刺地笑了一下:“怎麼樣,夜裏在我下吹冷風你覺得很愉快?”
我沉下心來,靜靜地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也有些氣昏頭:“藝術家的做派還真是隨心隨性。”
我悲哀地道:“勞家卓,你講講道理,從我回國來,從內地來到香港,我住哪裏,和誰往來,我又何曾有過選擇的自由?我做任何事情不是奉你的旨意?不過一個袁承書是意外,已教你如此動怒,我的生活甚至沒有重建的可能性。”
勞家卓默默地凝視我:“我讓你這麼不快樂?”
我慢慢地說:“家卓,你站得太高了,身畔的人如果不夠強大,是會有窒息感,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極度缺乏安全感,如果是我沒有再有勇氣,底意難平亦無法洗手作羹湯,是我不成大器,是我不再適合你。”
勞家卓聲音低微了幾分:“這就是你跟ClaudioNardi遞辭呈的原因?”
我抬頭:“你怎麼知道?”
他咬着牙問:“你又要走?”
我望着他不說話,眼中或許已經沒有留戀之意。
勞家卓扭住我胳膊:“你以為我會放你走?”
他的手捏得我手腕很疼,我忍着說:“你先放開我。”
他狠狠地盯着我,手上紋絲不動。
我疼得受不住了,反手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勞家卓竟然完全受不住,整個人顫抖了一下,然後往後倒了下去。
我嚇壞了。
慌忙一手挽住他的腰,他勉強抬手扶着我的手臂,一手撐住了牆。
我再看他,他的臉上已經煞白一片。
這時有人在客廳一絲不苟地說:“這位女士,與他的口角之爭最好擇日再進行。”
我轉頭才發現一名男子正從屋裏走出來,他邊說話手上動作也沒停頓,抬手和我將勞家卓扶入了沙發。
男子看了看他的氣色,仍舊維持那種一本正經的神色:“你情況不太好。”
勞家卓輕輕喘過了一口氣,勉強開口說話:“你怎麼在這裏?”
男子語調很平:“楊宗文致電給我。”
男子略微檢查了一下勞家卓的脈搏,簡短一句診斷:“回醫院去。”
我問:“他身上哪裏不合適?”
男子答:“他半個小時前背部的舊傷發作,服用了高劑量鎮痛葯。”
勞家卓對着他搖頭。
男子不帶一絲感情地陳述:“勞先生,你已經近一個月沒有做過背部復健治療。”
原來是勞家卓的理療醫師。
勞家卓眉頭皺緊,他轉頭對我說:“映映,你上去,我和歐醫生有事情談。”
我說:“你們上去聊,我在底下坐。”
兩個人在二的小客廳,起初交談還是低聲的。
歐醫生聲音頗有幾分不情願:“勞先生,我受院長所託照顧你的脊椎,鄙人深感責任重大,但對於這樣不合作的病人,讓我的工作非常為難。”
勞家卓低低咳嗽:“抱歉,最近工作忙。”
歐醫生不滿地說:“你不但推掉了定期的治療,在病發產生劇烈疼痛感時,為什麼不找我?”
勞家卓聲平語低:“只是偶爾有這樣的情況。”
歐醫生忽然聲音高了幾分:“楊宗文行事膽大包天。”
勞家卓斷斷續續地說:“我要工作沒有辦法,是我要求宗文給我的。”
歐醫生一板一眼:“醫院有嚴格藥物管制制度,縱然勞先生是要求使用鎮痛藥物,為了病人的健康着想,楊醫生這樣的做法,已經有悖醫德。”
歐醫生直言:“勞先生對自己的健康也未免不太珍惜。你不能依賴着嗎啡止痛,這樣是會上癮的。”
我心臟驚慌一跳,從沙發站了起來。
上不再有勞家卓的聲音。
歐醫生的聲音倒是清清楚楚:“勞先生,相信你比我更了解,你的身體已經非常糟糕,長期服用藥物會造成你身體的抗藥性。我奉勸勞先生不要太疏忽,恕我直言,損傷部位的持續疼痛,倘若再這樣下去,最壞的後果——會導致下肢運動障礙。”
我站在空曠的一客廳,耳邊有些重音,心頭一陣涼一陣寒。
兩個人的聲音低弱了下去。
我彷彿站在汪洋大海的一片孤舟上,整個人飄飄浮浮。
忽然歐醫生在梯口處喚了我:“請上來。”
我走上二,在二的卧房,勞家卓趴在床上,襯衣已經褪去,□着後背,露出瘦削優美的線條。
歐醫生用藥物給他熱敷。
他痛得一頭虛汗。
醫生交代我:“跟他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握住他的手,捂在掌心暖了暖,勞家卓臉上痛楚的神色緩了一緩。
我柔聲道:“你忍着點兒……”
他無力地捏了捏我的手心。
熱敷了半個小時之後,歐醫生動手給他背部做推拿和針灸。
一整個療程做下來,勞家卓已經痛到幾乎虛脫。
我給他喝水,他吞咽都很難受。
醫生取出藥水袋給他掛營養液。
我挽起他的衣袖,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留置針管,在手肘中間,淡藍色的一根管子,植入他身體淡藍色的靜脈,白皙如玉的肌膚,粉藍色的塑膠管子,一切彷彿沒有生命一般。
眼睛實在太酸,我匆促間背過身去,眼淚滑落下臉龐。
勞家卓閉着眼在床上模糊一句:“映映?”
我慌忙哽咽着應了一聲:“嗯。”
歐醫生已經動手鬆開夾子,將注射器刺入抽了一點回血,推生理鹽水,然後將輸液針頭刺入了針管。
我動手調節了一下滴速度,藥水落下來,勞家卓累到了極致,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歐醫生告辭下去,我回到床邊默默守着他。
輸液完畢之後,我拔掉針頭,用生理鹽水封管,然後將他襯衣的袖子放下來。
我的動作很輕。
我觸摸了一下,大約是他打針次數的實在太頻繁,穿刺部分還是難免有些紅腫。
他原本的肌膚柔軟細膩,如今留下幾道傷痕,整個人了無聲息地躺着。
我在床邊坐到凌晨五點,勞家卓醒了過來。
我說:“你感覺好一點了嗎?”
他喘了口氣,手撐着身體要坐起來。
我扶着他身體倚在枕上半躺着。
他說:“你沒睡覺?去客房。”
我說:“我就在坐着,沒事兒。”
他皺着眉頭:“你沒有必要在這裏枯坐着。”
我說:“一下天亮了,我再回家去。”
勞家卓說:“在我這留宿一晚讓你很為難?”
我剋制地說:“沒有的事。”
他說:“那你昨晚怎麼沒走?”
我說:“你生病,身邊沒有人照看,無論是誰,都走不開的。”
他衝著我發脾氣:“那你何不直接回家去,我召醫生來就好。”
他的心思還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勞家卓病中一向脾氣不好,如今更是變本加厲:“你留下來做什麼?可憐我?”
他自暴自棄地說:“你也聽到了,我都準備癱瘓了,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麼,守着一個病懨懨的人你還有什麼樂趣?”
我聽得不忍:“不要這樣說。”
我搖搖頭:“你再睡一會,情況穩定一些,我早上再走。”
他諷刺地說:“你難道不是心裏惦記着昨夜在下等你的袁先生?”
這句話有點過了。
我站在床邊咬着牙忍。
勞家卓忽然:“你走。”
我不發一言沉默地轉身就走。
還沒走開兩步,忽然被他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
勞家卓掙扎着從床上站起來,搖晃着將我抱在懷中。
我不敢動,怕他跌倒。
他低弱地喘息着,說出的話卻一字一字帶了強硬的逼迫感:“你怎麼可以這麼冷靜,上次在機場,明明看到我——眼神也沒有一毫一絲波瀾,你就這樣和他走掉,我心裏真是恨極了。”
我知道他心裏凄苦,我又何嘗好受。
他將頭埋在我的肩上:“映映,我們只能這樣了是嗎?”
他站不穩,我摟住他的腰,扶着他坐回床上。
我靜靜地坐在他身邊,將頭埋入他的掌心。
勞家卓用另外一隻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頭髮。
我非常疲倦。
女人一旦過了二十五歲,再熬夜,簡直是慘不忍睹。
我如幼時乖巧甜美的孩童,輕聲細語地對他訴說心事:“離開你之後,時間很空很空,但我很平穩,沒有像上次那樣無法控制自己,也沒有耽誤事情,我覺得我可以強大起來。”
他凄涼的笑:“我就知道,我讓你飛,可是等你想落下來的時候,我已經接不到了。”
我抬起頭對他笑:“我終其一生,無論在何地,無論做什麼事情,身上都刻着勞家卓三個字,這是你留給我的烙印,甚至抹都抹不去,我原本就是你一手打造出來的。”
他說:“是我誤了你。”
我搖搖頭,撫摸他的左手,那枚指環仍在他的無名指,金屬散發著溫潤光澤。
勞家卓忽然說:“她是李絲兒。”
我身體一動,抬起頭看他,這個名字,我怎麼敢忘。
他輕咳一聲:“你看見的那個女孩。”
我平和:“嗯,我聽說她出國讀書了,怎麼了,畢業了?”
勞家卓點點頭:“她回來,致電來勞通……”
我微笑,心下已經瞭然,這想必不是一個太曲折的故事,一擲千金的豪門之子,在旖旎多情的風月場所,隨手搭救下一名風塵女子,女子低到塵埃處開出花朵來,自此幡然頓悟,發憤圖強,多年之後面目嶄新回來報答恩情……
我有些興趣地問了一句:“她學什麼專業?”
勞家卓聲音很微弱:“據說讀醫。”
我忍不住淡淡地笑起來。
有多少女孩子全心全意將自身打磨成合適他的女人,縱然流水無情,落花有意,但落花流水,也算金風玉露一相逢。
我說:“所以她會上你家只是巧遇?”
勞家卓氣力不繼,也不再願說話:“映映,你若是在我身邊,你自然信我。你若是不再留在我身邊,那麼一切也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