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四月二十五日是出發的日子。
我的心情無一絲緊張或喜悅,只覺得一切如此的戲劇,充斥着一種夢境般的不真實感。
由於歐盟部長會議,沒買到直航機票,在巴黎戴高樂機場轉機的時候,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過後,我已經有些神思不清,偏偏在飛機上又睡過了現在再也睡不着,我只好掏出包里的單詞本,權當催眠。
“江意映,”身旁的小姑姑臭着一張臉問:“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搖搖頭。
江瑾瑜姑奶奶瞪了我一眼,逕自去候機廳里的商店翻雜誌去了。
我暗自吐了吐舌頭,因為我死硬着脖子的一意孤行,小姑姑氣得快一個星期不跟我講話,現在願意放下工作陪我飛來歐洲,我已經感激得要痛哭流涕。
兩家的長輩已在一周前抵達荷蘭,因為給我們上公共室內設計課的田教授下月要出國,所以上半學期的設計圖要提前交,我便拖延了出行時間。
我身邊的是婚宴助理,化妝師,司機,廚師,私人攝影師,浩浩蕩蕩數十人,幾乎佔據了一大半的候機廳,有幾位正在入口處徘徊,似乎正在等人。
埋首背單詞,果然很快暈暈欲睡。
我拉緊了繞在脖子上的圍巾,將頭靠在身旁大堆的行李中,閉上眼睛。
已經是睡得有些模糊之中,聽得身旁有些喧嘩,我張開眼,朦朦朧朧之中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直直地走來,然後是乾燥溫涼的手掌伸出,準確地握住我的手,略略使力,將我從巨大行李堆中拎起。
勞家卓低啞的聲音帶了一絲疲憊:“映映。”
我搖晃着站起,頭腦清醒了幾分,這才看到他身後站着幾個正裝男子,手上都提着黑色公文包。
勞家卓西裝革履,黑色的襯衣更襯得他臉色略顯蒼白,但精神還好,他朝我略微頷首。
我不知我們站在一起是否登對,但我從身後的幾位精英眼神中,捕捉到了他們一剎掩飾不及的驚訝。
勞家卓絲毫不以為意,握着我的手將我扶穩,又不着痕迹地放開,他平穩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我和你一起過去。”
NieuweMaas河畔微風吹佛,雖然還帶着些許的寒意,我已無暇顧及其他,全因眼前景色已美得令人屏息。
紅瓦白牆的房子精緻可愛,風車在一望無際的花田中緩慢地隨風搖動,水汽氤氳之間是絢麗透明的色彩漫溢,如同雷諾阿筆下一副美麗的水彩畫。
四月底,我生日季節。
我如願以償嫁給了勞家卓。
我當然沒有穿上維拉王,且不提禮服所需的天價,一件婚紗更需提前半年預訂,早不知多少名媛淑女在排着隊等候,像我這種心懷不軌的新娘,穿上也成不了公主。
SomethingOld是母親送給我她戴了很多年的一對精緻鑽石耳釘,她隨郵附寄了一件禮服,出自一位意大利獨立設計師之手,潔白紗裙的線條簡潔流暢,僅在胸口有一束簡潔優雅的錦緞褶皺,非常漂亮。
我依然喜歡得不得了。
每一個女子都渴望看到自己穿上婚紗的那一刻。
我看着梳妝鏡中那個女子,年輕的肌膚薄薄粉黛,嫣然臉頰泛着亮光,嬌艷得好似洋娃娃。
我在心底輕聲地道:江意映,這不是你,清醒一點,方可全身而退。
藍天碧雲之下的翠綠草地上,潔白的玫瑰鋪滿了整個婚宴現場,牧師宣佈禮成的那一刻,勞家卓俯下臉,微涼的唇,輕輕地吻在我的臉頰。
我看到父親眼中有薄薄淚光。
母親之前一直抱怨婚事倉促,來不及好好準備,怎知婚禮前日她竟突然生病,沒能參加婚禮。
祖父祖母和勞家的長輩坐在首席,大家都喜笑開顏,真是一派祥和喜氣的景象。
在宴會上一個美麗的女子朝我們走來,着一襲粉色禮服,身姿綽約,明艷動人。
女子笑意盈盈,親切擁抱我身邊的男人:“家卓,我很高興。”
我轉過臉,看到勞家卓臉微然變色。
我還來不及細想他的神色變化,女子已經轉過來抱我:“映映,歡迎你成為我的家人,我是綺璇。”
哦,原來是嫂子,我早已聽說勞家長孫媳是一位美麗女郎,今日一見,果然不負盛名。
不知今日家駿又在何處。
綺璇又笑着說:“家駿人還在美國,托我問好弟妹,回家再好好跟你們聚一聚。”
勞家卓只笑着點點頭:“嗯。”
我只是微笑看着他們寒暄,綺璇熱情地誇讚婚禮很溫馨美好,又談起在美國的假期,說家駿很期待着見見映映,她的笑容感染力十足,真是熱忱明麗的美人兒,勞家卓對她的話題明顯冷淡,但表情又無絲毫不耐,只靜靜地站着聽,偶爾答一兩句。
真是奇怪的一對叔嫂。
我面上掛着微笑,心底暗暗地琢磨這是什麼情況,但是對話並未持續很久,很快有其他的賓客過來,勞家卓只好挽着我含笑應酬。
下午的儀式過後,賓客回酒店稍事休息,又換裝出席晚間的舞會,勞家在酒店的一間典雅的宴會廳舉辦了一個小型的晚宴,燭光搖曳之中,我和勞家卓跳了第一支舞,滿堂喝彩之後,眾人舉杯,賓客開始縱情享受音樂美酒。
晚宴舞會比較隨意,長輩也是坐了一會兒就離席,我看着人群中的勞家卓,談笑自若頻頻舉杯暢飲,那張英俊的臉上帶了點不羈笑意,略略挽起的袖口,真是賞心悅目得讓人咬牙切齒。
直到一點多,我才回到房內,整整一日下來,我站得兩腿發軟,回到套房內泡了澡,原本還想堅持着等等勞家卓,誰知道往床上一躺,頭髮都沒幹透,我竟睡著了。
次日醒來已經是第二日的中午,酒店的諾大的一層一片安靜,我梳洗換了衣服走出房門,一位男子立即走了過來:“午安,映映小姐。”
我捏着睡得有些酸痛的脖子:“郭叔,大家都去哪兒了?”
“老爺子老太太和親家在下喝茶,小字輩的親戚由綺璇小姐領着去城區逛街了。”
“勞家卓呢?”我張口問。
勞家的資深管家謙恭有禮,微鞠身體,波瀾不驚的語氣:“二少爺已搭今早九點的飛機飛蘇黎世。”
傳媒學院前來來往往的年輕人朝氣蓬勃,不時有扛着攝影機器的男生闊步走過。
不過是離開學校一個星期,我只感覺天上一日,人間已百年。
韋惠惠從教學的梯飛奔而來,一腳惡狠狠地踩在的我嶄新潔白的帆布鞋上。
“喂!”我猛地跳起,朝着她尖叫:“你這女人也太狠了!”
“我買的鞋子我踩一下有什麼關係?”惠惠咬牙:“莫名其妙的逼着我給你送東西,拿了好處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喂,我不過是請了幾天假而已嘛——”
韋惠惠摟着我上下打量,甚至還湊到我脖子四處嗅了一番,然後她狐疑地說:“江意映,我怎麼覺得你哪裏不一樣了?”
我翻白眼:“我破處了。”
韋惠惠得意洋洋:“不可能,我沒有聞到你身上有□和□的氣息。”
我簡直想掐死她,一把扯過她的挎包:“走了,去吃飯。”
和惠惠吃了晚餐,我搭地鐵從城東的大學城回到城北的鑫澤區,從地鐵口出來,本市最繁華新興商業區璀璨夜色盡收眼底,這一帶集中了最頂級的商業餐飲娛樂場所,遠遠望去,霓虹閃爍,勞通銀行總部大佇立在繁華商業區中心,在夜色中閃着幽光,早已是鑫澤區的地標性建築。
我穿過車馬如流的十字路口,從仕徑大道右側轉入一片住宅區,綠樹成蔭的安靜道路頓時將外邊的繁華盛世隔開,小區的保安已認得我,對着我笑了笑。
走了不長不遠的一段路,身側不斷有私家名車駛過,帶起一道道亮光。
我走進大,從書包掏出卡刷開電梯,電梯平穩寂靜,叮地一聲停在十二。
我打開門,摁亮燈,踢掉鞋子,扔掉書包,躺倒在沙發上。
大廳的水晶燈煥發著柔和光芒,我朝二看了一眼,一片安靜。
從荷蘭回來已經一個星期,房子的主人依舊不見蹤影。
除去第一天司機將我送到了藍韻花園,帶着我到這一層房子,將一串鑰匙放在我手中:“江小姐,這是勞先生的家,我是勞先生的司機,姓徐。”
我疑惑:“您是爺爺派來的?”
眼前的男子有張平凡樸實的臉龐,語氣卻是不卑不亢的有禮:“不,我僅僅受雇於勞家卓先生。”
我點點頭:“徐哥,謝謝。”
“卧房已經為您準備好,除了他的卧室和書房,您可以隨意取用房子裏的東西。”徐氏大哥不帶一點感情,公事公辦地遞給我一張名片:“勞先生說江小姐不用拘束,有事情需要用車請給我電話。”
我接過了那張紙片,禮貌笑了笑:“好的。”
徐哥朝我點點頭,轉身欲往電梯走。
“徐哥,”我開口問:“請問勞家卓何時會回來?”
他回頭,似乎對我的問題有些意外,但還是答:“江小姐,我不清楚。”
我頓時覺得有些赧然,訕訕地道:“好的,謝謝您。”
新婚妻子需要同司機打探丈夫的行蹤,真是顏面無存,我決定不再理會勞某人,樂得逍遙自己享受生活。
勞家卓應該是買了這一層的兩個單元,複合兩層式的房子非常的寬敞,下是大廳和廚房,附加一個小房間,上是主卧和三間客房,外加一個小型會議室。陽台有一個小花園,我搬了幾張椅子出來,深宵俯身趴在欄杆旁邊,大風呼嘯而過,吹起我凌亂的發。
哪怕是站在懸崖邊,我也寧願選擇這臨風一瞬的快意和自由。
除了惠惠,我在大學裏並無深交好友,同班同學都是點頭之交,宿舍里同學的交情倒都還不錯,只是她們都各自有男友,下課後只各自忙着打扮約會。
所以她們對我宣稱的回家住,也並不覺奇怪。
如果那可以算“家”的話。
周末,我蹲在家裏看韓劇。
捧了大袋零食,關了燈,獨自沉浸在黑暗之中,寬敞的大廳只有電視屏幕發出幽暗的光線。
故事的一切愛恨糾纏落下帷幕之後。
她夢到他來同她告別。
下的花園小徑,紫色的花朵在草木中盛放,她赤腳,袖口挽起,身上的薄棉白色睡衣的蕾絲已經被霧氣打濕,他穿着那件淺色格子襯衣,提棕色行李袋,乾淨的短髮,熟悉的雙眸,單眼皮有微微紅腫的水光,卻並無言語,只鎖眉深深望她,低聲嘆氣,然後轉身離開。
她就是這樣手足無措地望着他離去,痛到心底的哭泣,聲音都發不出來。
明明這麼相愛,這麼相愛,卻沒有任何辦法開口說一句挽留。
心裏彷彿是緊緊揪着無法呼吸的那種痛楚。
媽的,真煽情。
我咬着牙伸手去旁邊摸紙巾盒。
抬眼的餘光之間,我突然看到昏暗的電視燈光映照下,客廳的玄關處佇立着一個黑色的影子,無聲無息,仿若幽靈一般,冷森森地注視着這一切。
我心頭冷泠泠突地一跳,匆忙跳起來去摸牆上的大燈開關,慌亂之間腿撞到了沙發扶手,身體失去了重心,我尖叫一聲,結結實實地摔倒了地板上。
就在那一瞬間,大燈的開關啪地一聲輕響。
整個大廳頓時一片明亮,身形頎長的男子倚在牆上,面無表情地望着我。
我只恨不得摔死在地板上。
勞家卓低沉嗓音,有些嘲諷的口氣:“你給自己搭了一個戲台?”
我快速地從地上爬起,不敢揉痛得要死的膝蓋,只顧着微笑:“對啊,我已為學校戲劇社效力三年,職業習慣。”
他玩味地看着我眼臉頰那一道淚痕,居然笑了笑:“演技不錯。”
我恨恨地道:“勞先生,這麼久不見,你就非得冷嘲熱諷?”
他走進客廳,伸手鬆開了襯衣上的領帶,淡淡地問:“住得可習慣?”
我看到他手上戴着婚戒,有一瞬間的驚訝。
婚禮上我們交換的是一對從法國手工定做的戒指,我的那枚鑲嵌有一顆六卡拉純白凈色石頭,內側鐫刻有我和他名字的縮寫,勞家卓手上的則是一圈簡潔大方鉑金指環,襯着他手指的皮膚非常好看。
只是我的那枚糖球鑽戒在婚禮過後第二天就被取下來丟在了首飾盒中。
“江意映?”他有些納悶地看着我發獃。
“托你的福,還好。”我看着他走近,明凈的臉龐英俊依舊,只是眼瞼下有一片淡淡的陰影。
“房子雖然不大,應該也勉強足夠我們相安無事。”他將手上的鑰匙擱在了茶几上:“有什麼需要跟我說。”
“一切都好,謝謝你的收留。”
勞家卓眉心輕輕擰起,似乎是有些不滿:“映映,不必這樣,現在你也是這房子的主人,我們各取所需,你不必說得好像委曲求全。”
我自覺失言,只怏怏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點點頭,彷佛對着分租一室的房客:“那不打擾了,你繼續看。”
他提了行禮上。
我瞪着那挺拔瘦削的背影在梯轉角處消失,誰還有心情看,我關了電視上去。
躺在床上看書,我的卧室之外是走廊,然後隔着一個客廳,才是勞家卓的卧室,我隱約聽到走廊對面的聲音,椅子拖動的聲音,略略壓低的打電話的聲音,然後是洗澡的水聲……想着屋子裏還有另外一個人,我竟然開始失眠。
模模糊糊輾轉了許久,我不知不覺地睡去。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