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尾聲二
道統二十五年冬。
春申港東華碼頭上帆船雲集。
因為颱風的緣故,每年夏季自春申港出海的船較少,但到冬季時,船就多了起來,那些前往南洋、東海的海船,經過幾個月甚至半年的時間,已經備好了此次出海的貨物,
在一片錦帆之中,“黃鶻”號原本該不引人注意的,但當它出現的時候,還是惹來一片驚呼。
原因無它,黃鶻號除去有帆之外,還有一個大煙囪,如今帆是降着的,而大煙囪上卻在冒着滾滾濃煙。
“那是什麼船?”
“怎麼著火了?”
“不起帆也可以航行?”
“逆風!逆風!”
一片呼聲之中,船上一身披鶴敞的男子側臉向著同伴笑道:“馬兄,覺得如何?”
被稱為馬兄的男子相貌平平,看上去四十歲左右,聞得此語,拱手連拜:“諸葛、諸葛兄果然厲害,若、若無兄相助,這黃鶻、黃鶻號無論如何也造不出來!”
“這是什麼話,我不過是為馬兄稍作補益罷了,真正造出此船的,還不是馬兄自己?”
那馬兄說話有些口吃,方才對諸葛的感謝是出自真心,此時臉漲得微紅,卻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的心意,當下是一個深揖,幾乎要拜倒在地。
船上的其餘幾人對此並不覺得奇怪。
事實上換作他們,對這位諸葛的禮儀只怕會更深,畢竟黃鶻號這種蒸汽動力船造成之後,馬兄無論是在財富上還是權勢上或者名聲上,將會有一副新局面。
等同二千石的尚書學士之位,已經在向這個相貌平平言語口吃的男子招手了。
“二、二十年前,我、我隨陛下征綠芒,彼時……我……我為炮匠,見火炮之力,便、便想用之,只是……”起身之後,馬兄感慨地拍了拍黃鶻號的欄杆,斷斷續續地說起舊事來。
這些事情眾人從他口中聽過很多便。
這位出生於舊扶風郡的馬兄,與一門雙門的馬躍、馬定兄弟還是遠親,只不過他家中貧寒,年少時便為工匠學徒,後來大秦造火炮,他因為心思靈巧手藝高明,年紀輕輕就成了第一批炮匠。又因為同樣的原因,作為隨軍炮匠出征大宛,在那一戰中他也親自到了戰場,據說最後重創綠芒的那一炮,便是他在諸多炮兵都昏亂之時與陛下趙和聯手填葯裝彈的。二十年前決定天下命運的大戰結束之後,他自然因功得到了封賞,爵位晉陞、金錢賞賜不說,趙和還親自過問了他的安排,給了他去稷下學宮向墨家鉅子學習的機會。此後他因為性情和能力的緣故,沒有在仕途上走出來,最終甚至鬧到辭去朝廷安排的職務,獨自出來開辦了屬於自己的作坊。
他是巧匠,生意上倒是不愁,加上還有當年豐厚的賞賜,因此家資算是小康。但所謂工程窮三代,他自己的興趣廣泛,其中不少都需要花大錢,故此也算不得富裕。特別是琢磨火炮的過程中,更是讓他幾次瀕臨破產。
“終究還是馬兄你天資非凡,最初時你是想研究火藥的推力,想使其為動力推動車輛,再到推動船隻,再到以如今以石炭木柴燃燒為動力推動船隻……呵呵,若非馬兄你,換了旁人,如何能拐得過這樣的大彎來!”諸葛先生搖着羽扇笑道。
“是、是陛下聖明,容我、容我……”
“容你這樣的人可以放心去鑽研這些自然之奧妙。”諸葛笑着幫他將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馬兄連連點頭:“鈞……鈞若非陛下,不過一……一庸匠人……”
“那我倒有些不同看法了,以馬兄才器、毅力,便是生在別時,亦會有一番成就,足以名留史冊。”諸葛道。
馬兄臉上又漲得有些紅:“諸葛兄……你你都好,唯獨……唯獨……”
“唯獨有點對陛下不敬,是也不是?”諸葛哈哈大笑起來。
馬兄又是點頭。
諸葛舉目看向岸上,輕輕搖扇:“這個,馬兄就看錯了,我如何會對陛下不敬……陛下一統天下,屠邪神、定道統,開科舉、興官學,辟商道、推良種,減農稅、廢豪強,廣築路、修水利,設都護、安四夷……自綠芒滅后,天下太平,二十年間,人口激增,陛下所作所為,已經超越古之聖君,我如何會對他不敬,我敬得很呢!”
馬兄用鄙夷的目光看着諸葛,覺得此人口是而心非。
“我是真心話……罷了罷了,不與你說,哈哈……馬兄,該回去了吧,如今已經小半個時辰,可以回船塢檢修了!”
黃鶻號很快轉舵,慢慢回到了岸邊,進入了一座船塢之中。因為大秦這二十餘年間海運甚是昌隆的緣故,所以象春申港這樣地理位置優越的良港,往往有眾多船塢,以供造船和檢修所用。黃鶻號所靠的船塢,屬於江南造船總局,其幕後的主人家,乃是齊郡糜氏——馬兄能夠支撐至今,也少不得齊郡糜氏的資助和支持。
船靠岸時,馬兄驚訝地發現,今日船塢之中,竟然多了好幾個人。
這幾人都穿着錦衣,哪怕是馬兄這樣不太關注外邊事情的,也意識到他們的身份:“這是……皇城司繡衣使?”
原本在趙和建制稱帝之後,對朝廷中樞進行改革,以六部分三公之權,在兵部設立職方司,偵察內外情報。不過在道統十五年時,兵部職方司竟然牽涉到皇后冊立之事中,雖然本意是好,但還是讓趙和對其生出警惕,將鬥雞兒賈暢打發到東海王嬴吉處去呆了三年,而且還新設皇城司以分其權、相互監督。此後漸漸形成了職方司主對外和軍情,皇城司主對內和政情的並立格局。
但無論是職方司還是皇城司,都是讓不少人談之色變的官衙,職方司之人的制服是黑色,因此又被稱為烏衣使,而皇城司的人穿綉了花的錦衣,因此被稱為繡衣使。
馬兄知道自己的發明非常重要,但並不認為重要到朝廷會專門派繡衣使來過問的地步,那麼就肯定是有人犯了事,故此動用繡衣使前來捉拿了。
他臉色大變之際,他身旁的諸葛卻輕搖羽扇,嘆了口氣:“諸位可是來拿我的?”
“不敢,不敢,奉命來請諸葛先生入京。”繡衣使者中為首的躬身行禮,態度倒是極為恭敬。
“不曾想都二十餘年了,你們竟然還在找我。”諸葛苦笑了一下:“我這才返還不久,你們便發現了我!”
“也是先生不曾有意遮掩行藏,否則我等哪裏能找得到,畢竟這二十餘年來,先生也回過大秦不只一次。”為首人笑吟吟道。
馬兄有些莫名其妙地瞅了一眼諸葛先生,此人與他結識的時間其實並不長,但黃鶻號在連續失敗之後能夠成功,實在與此人點撥有密切關係。他雖然不知道此人做了什麼事情,致使皇城司在時隔二十餘年之後仍然苦苦追蹤,但想到趙和器量宏大,自己在造成黃鶻號之後多少能在趙和面前說上話,當即大着膽子道:“這位、這位諸葛先生有、有大才,我、我正要向陛下舉薦,諸位切不可、不可失禮!”
他不敢阻攔繡衣使行事,但是想着能夠給諸葛先生爭取更好的待遇。
“馬先生且放心,我等請諸葛先生,可不敢失禮,二十餘年前,諸葛先生便有大功於陛下,便是曾侯對此也是念念不忘,每有軍務難決,便嘆息若諸葛先生在側就好了。”繡衣使笑吟吟向馬兄解釋了一句,倒不象是傳聞中的那樣難以應對。
馬兄心稍稍放了下來,卻不知這與他在皇城司的檔案記錄有關。就不說他當初算是趙和親自過問過的人,就是黃鶻號,也足以讓他成為尚書學士,從而重新進入趙和的視野之中,更何況在檔案中他是個純粹的學者,對朝廷體制沒有半點威脅,繡衣使自然不會故意為難他了。
想了一想,馬兄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不知你們請諸葛兄去,是為了何事?”
“一個么,自然是因為陛下和曾侯都思念諸葛先生,希望諸葛先生能為國出力,二個么……”那繡衣使說到此處時,臉色的笑容突然一斂,終於露出幾分陰鷙:“也想向諸葛先生打聽打聽,江充其人,究竟是死是活了。”
即便是馬兄這樣的純粹學者,聽到“江充”這個名字之時,也不禁寒顫了一下。
江充自然是死了的,無論是在大宛死掉的那一個,還是後來自稱卞道人死於銅宮的那一個,事後證明都是江充——他二人其實都一直在用江充這個名字進行活動。但是,這二十年內,國內雖然大體太平,可總有一些別有用心之人,假借江充之名行事,頗弄出了不少是非,就是職方司被削權的那件關於皇后冊立的舊事裏,也被自稱“江充”的人摻合進去了。
諸葛先生搖着扇子,微微笑道:“我此次歸來,也確實是想就此事給個交待。馬兄且放心,我先行一步,在洛京恭候馬兄,到時再為馬兄賀!”
他說完之後,坦然前行,便隨那些繡衣使去了。馬兄在後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雖然對趙和他是很放心的,但不知為何,此時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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