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近夜
()吃過晚飯,百多位囚犯來到分配給他們的帳篷前。涪州大營內的囚犯都不是山野村夫,越是見識廣闊,也就越明白眼前帳篷的價值。白日裏在溫暖的陽光自由的空氣中剛剛緩和下來的心情,在面對帳篷時,頓時緊張了起來。
沒有人敢四處打量,老老實實的在看守的目光下,走近了帳篷。
易凊之撩起帳門,僅僅邁了一步,就停下了腳步。關穎達側身擠進來,兩人的視線內,帳篷中已經有了一個人。
藉著被易凊之撩開的帳門透過的月光,一個黑影和衣而卧在帳篷內的一角。蜷縮的身體看起來有些模糊,一雙眼睛在月光下異常明亮。
是那個一直在幾個壯漢暗中維護下的年輕人。此時,沒有那些壯漢的維護,年輕人的神色間顯得有些色厲內茬。佝僂着的身子慢慢伸直,凝視着易凊之兩人,透出一種敵意,卻並不說話。
這種情況是顧良龍和薛戰故意安排的嗎?莫非眼前的年輕人就是顧良龍用一天時間用心良苦設下圈套的誘餌?
易凊之心頭飛快的閃過一種疑問。不自覺的看向關穎達。
兩人對視一眼,關穎達緩慢的搖搖頭。暗中拉了易凊之一把,示意他不必在意。
年輕人明亮的眼睛眨了眨,一句話不說,用氈子圍緊自己,又向角落退了退。
“沒出息的東西,再退你也在帳子裏,給你家老人丟臉。”關穎達沒好氣的呵斥了他一句。拎起一條氈子,大模大樣的鋪在帳篷正中,仰面躺好。
易凊之笑笑,拎起氈子鋪在門口,和衣躺下前,放下了帳門。
帳門隔絕了月光,帳篷內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附耳貼在地面,微微能夠感到巡守腳步的振動。很快,關穎達低沉綿長的鼾聲響起,漆黑中易凊之嘴角挑起一抹笑意,人老了,似乎都有這樣的毛病。
易凊之將鋪蓋放在了門口,一方面是一旦有人進來,他能第一時間知道。令一方面方便他觀察帳篷外的情況。
悄悄的將牛皮帳門拉開一個極為細小的縫隙。湊眼看去,守衛並不嚴密,除了每個帳篷前站着一位士卒看守外,只有不時經過的五人一隊的巡守。除此之外,他並沒有發現還有別的守衛的存在。
當然,他只能觀察帳篷附近的情況,稍遠一些,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被包裹在黑洞洞的夜色中。是否在守衛之外還有別的安排和埋伏,就不是他能夠察覺的了。
這樣的守衛都未必能夠滿足看守囚犯要求。
月朗星稀的深沉夜色中,易凊之無來由的猛然驚醒,牛皮帳篷擋不住深夜的寒意。身後關穎達已不再發出低沉綿長的鼾聲。透過帳門在入睡前刻意留下的微小縫隙,眼中只有瞌睡打盹的看守。
漆黑的夜,寧靜的讓人感覺窒息。
夜半的寒風帶來一股淡而刺鼻的氣味,鑽進帳篷內。易凊之聳聳鼻翼,沒等他分辨出是什麼東西。帳篷內一個細微疑惑的聲音自言自語,“火油?”
年輕人突兀的開口,讓易凊之一愣,緊接着不遠處一蓬火光閃過,衝天而起的火焰包裹着他視線盡頭的兩座帳篷。火光驚動了看守,一聲聲叫喊劃過了寧靜的夜空。
“走水了……。”
“快來人啊……。”
“……”
火焰吞噬着澆過火油的帳篷,畢畢剝剝的聲音中,帳篷依然挺立。幾個囚犯連滾帶爬的在看守的幫助下從帳門滾了出來。又在地上滾了及滾,熄滅了身上的火星。顧良龍下足本錢的牛皮帳篷在這個時候起到了作用,這若是布帳……。
混亂中,不少囚犯跑出了帳篷,他們心中的驚魂未定,又被看守的軍士吆喝着攆到一邊。
一個一身瘦弱的黑衣的人影飛快的從另外的帳篷中鑽出來,在看守愣神之際,急速狂奔,夾起一位囚犯,一腳踢飛看守,未見如何作勢,身形已然躍上帳篷頂端。
守衛圍着帳篷謾罵喧嘩,無奈手中的腰刀長槍根本奈何不了站立在帳篷頂端的黑影。在月色下,黑影似乎有些膽怯,如同受驚的飛鳥一樣,慌不擇路的在帳篷之間跳躍。少頃,略微一頓后,黑影似乎找到了出路,輕巧的身影如同夜鶯般,飛舞在各個帳篷頂端,幾個起落後,帶着營救出來的囚犯,消失在黑夜之中。
遠方,一陣弓弦激射的聲音劃破天空。
“薛戰,你留守。我去追。”在火光中,顧良龍一聲高呼,化作一條淡青色的風影,從易凊之的眼前閃過,消失在黑夜中。
襲擊者大概沒想來個火燒連營,火油用的不多,兩頂帳篷在火焰的舔舐下,似乎有了要倒塌的跡象。
未等易凊之方才關好帳門,一個手持着火把的黑影撞開了帳門,合身躍進帳篷內。
火把的光亮打破了帳篷內的黑暗,急切跳進帳篷里的薛戰的眼前並沒有易凊之的身影。
“人呢?姓易的呢?”
薛戰手持火把進來的一躍,輕鬆的從易凊之的身上跳過去。所以易凊之在他身後微笑看着有些癲狂的薛戰。
年輕人似乎從未喊出過“火油”兩字,保持着香甜的睡姿。關穎達倒是睜開了他那雙昏黃老眼,撇撇嘴乾淨利落的吐出一個字,“滾!”
“我問你,人呢?姓易的哪去了?”癲狂的薛戰有些歇斯底里。
“我在這呢?幾天不見,怎麼成睜眼瞎了?”易凊之在薛戰身後笑着調侃。
回身看見易凊之恬淡的笑,薛戰猛然間愣住了,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彷彿易凊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膛目結舌的問道:“你……,你怎麼在這裏?”
“屁話,我不在這裏還能去哪?”
一手火把,一手長劍的薛戰深深的呼出一口氣,神色間連連變化,最後坐在易凊之的面前,癲狂退去,陰冷的盯着易凊之:“原來不是你。看來你小子也是無足輕重。”
“怎麼帶個‘也’字呢?另外的人說的是誰,你自己嗎?”易凊之起身和薛戰對視。
薛戰臉色一變,狠狠的盯着易凊之的同時,橫握長劍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
從小院門房第一次相見,兩人就湊不到一起去。不在於立場問題,易凊之在這片土地上根本就沒有立場的說法。薛戰身為世家子弟,年紀輕輕不僅有着將軍的職位,還有着五品武者的修為。在他看來,僅僅戲弄螻蟻一樣的易凊之一個“酸鼻”,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是給易凊之,或者說是給秦伯面子了。秦伯出身寒微,可沒有世家所依靠。
其後事情的進展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當他配合顧良龍去小院捉拿葉慧的時候,在他眼中螻蟻一樣的易凊之竟然毫不猶豫的站在了弱勢的葉慧一方。
而後,易凊之落井下石狠辣的一拳,不僅僅是砸得他七葷八素鼻口竄血,而是打掉了他一直引以為豪的驕傲,打掉了他一直高高在上的自得。特別是易凊之恬淡而平靜的微笑,像一根鋼針一樣死死的釘在他的胸口,任憑萬分努力,也無法自拔。從那刻起,他清楚的意識到,他不再是那個驕傲的世家子弟,而是一個能被螻蟻蹂躪的叛國者。
叛國的內疚關聯着易凊之恬淡平靜的微笑,一次次的午夜夢回,他無不被這種微笑從噩夢中驚醒。
刑室中皮鞭撕裂着空氣,同時也在撕裂着他內心的愧疚。瘋狂的他不清楚是在用皮鞭懲罰易凊之,還是在用內疚懲罰着自己。皮鞭在易凊之的胸前留下傷口,易凊之卻用平靜恬淡的微笑撕裂着他內心的傷口。
胸前的傷口在時間的作用下慢慢恢復,內心的傷口卻在時間的作用下愈加深刻。
易凊之的每一次微笑,都撕裂着他心中的傷口,刺激着他的瘋狂。
此刻,當他再一次面對易凊之的微笑的時候,握着長劍的手開始顫抖了,他無法決定是否應該用刀鋒摧毀面前刺眼揪心的微笑。易凊之已然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夢魘。
長劍出鞘半分,在薛戰愈加瘋狂的眼神中,易凊之笑得愈加淡然平靜。
躺在帳篷角落裝睡的年輕人睜開了雙眼,又緩緩閉上。眼眸中閃過一抹憐憫,似乎不忍眼見着易凊之的身首異處。
關穎達昏黃的老眼中精光連閃,緊盯着薛戰手中的長劍,一雙乾枯的老手已經按在身下的毛氈上。
“敵襲……,快來人。”
帳篷外看守軍卒凄厲的叫喊幫助薛戰從夢魘中驚醒。“噌”的一聲,出鞘半分的長劍在怨氣中歸匣,死死的盯了一眼依舊微笑不止的易凊之,意猶未盡的狠厲之色閃過,薛戰兩步邁出了帳篷。
“呼……。”易凊之長出了一口氣,緩緩的跌坐在毛氈上,不知不覺中,後背滲出的汗水已經濕透了衣背。帳篷外的夜風吹來,一股寒意侵潤了全身。
“你和他較的什麼勁?”關穎達坐起身來,笑着。
“萬一他想宰了我,你會幫忙嗎?”易凊之平復着心情問道。
“人家可是五品修為的將軍,我一把老骨頭,能幫上什麼忙?”關穎達所問非所答的湊近易凊之,伸手把裂開的帳門完全挑起來,向外張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