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建安侯劉粹
不多時,一陣陣有節湊的馬蹄聲踩踏地面發出輕微震動,朱景符領着侍衛們騎馬在前引路,後面百餘名騎從簇擁着一輛寬廂馬車緩緩駛過城西轉角護城河處,其後約百多名官員相隨,一會兒近前,在百步之外紛紛下馬,向轅門下打量不已。
這時,一名年近五旬,身形壯碩,頭戴黑紗朱紋遠遊冠的老者下了馬車,朝這邊端詳幾眼,見果真是劉義符按劍而立,便快步上前,整理了一下硃色官服袍袖,撫平被輕風吹拂飄起的腰帶下二采紫綬,張開雙臂在身前合攏抱拳,低頭躬腰就行大禮。
此人正是建安侯劉粹,一到城郊立即前來謁見,而未拒絕派往迎接的使者,這態度足以說明一切,劉義符心中一喜,快步迎上前,伸手把住其胳膊就要扶起道:“皇叔快快免禮,可折煞小子了!”
“君臣之禮!斷不可廢!”
劉粹卻意味深長地大聲回了一句,尤其後面四個字加重了語氣,並推開劉義符的手,堅持行以臣謁君之禮,這才站到右側,目視幾名郡太守、刺史府長史、司馬、別駕等一干下屬。這禮節看似含蓄,在如此特別的情況下其實非常直白。
劉義符瞬間會意,心中一喜,只好微微欠身還禮,腦子裏卻在尋思,劉粹在回來的路上肯定已想好了對策,那麼接下來就要宣示效命勤王,發佈繳文祭告天下,調度錢糧與集結軍隊。可是,沒有印璽冠服,全部趕製一套也來不及了啊。
劉義符這麼想着不禁有點走神,以致於李德元等幾名郡守領着一大群官員排好次序邁步上前拜見,一個個自報姓名官階職位,都沒回過神,好在其中一人嗓音洪亮,總算令劉義符反應過來,揮手一甩袍袖,臉上掛着從容自信的微笑道:“眾臣免禮!可與建安侯隨朕入行在議事!”
韓龜壽、垣護之已率內侍、侍衛們登堂侍立,倒也凜凜然有點行宮的架勢。
劉義符請劉粹同行,他卻婉拒落後一步,一行人直入前院正堂,一時陳設簡陋,只能每人一張草席鋪地,設一坐墊跪坐,條案都湊不齊,別說茶點了。而且這時代人們飲茶,習慣放姜、蔥、蒜、芥末、糖什麼的混合著一起煮,味道並不好。茶藝真正成熟,還在唐代陸羽的《茶經》問世之後。
草席在南方是常見之物,即算是高門公卿,居家待客也常以草席鋪墊寬榻,或直接跪坐在草席上,並不以此為寒酸,反稱之為風雅高潔。若來客不為主家所喜,主家通常會在事後把來客坐過的草席扔掉或焚燒,以示嫌棄或婉拒。
劉義符跪坐於上首正中草席上,抬頭一看,除了吉翰、郭叔融,以及幾名高官郡守跪坐,其餘屬官都擠在下首門口處及廊檐下,更多的人只好站在院子裏旁聽,頓時有些無奈,清了清嗓子,朗聲開口。
“想當年,建安侯舍族兄劉毅而事先帝,足見洞察時事,深明大義,忠勇可嘉。現今朝有叛臣不敬祖宗社稷,蓄意謀反,調私兵擅闖宮禁,意圖復辟司馬氏之天下,朕決不能容忍,故親臨壽陽請建安侯助之,不知建安侯可有良策?”
“稟陛下!先帝當年以宗王親族出鎮地方,拱衛京都,即是為防宵小禍亂朝綱,陛下能明察奸謀,駕幸壽陽,實乃果決明智之舉,臣自當竭力襄助。然則……為今之計,宜先求穩,再圖進取,願陛下明斷!”
劉粹能如此明確支持,劉義符已經深感欣慰了,否則他如果在北面郡縣拖着不回,劉義符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很快就會變成可居之奇貨,可此時他的建議就顯得有點保守了。
或許是現在人多口雜,具體行事章程不適合人多參與,劉義符再問策於李德元等幾名郡守,也都是贊同此意,細節不多說一個字,頓時明白這只是官面上走禮儀程序,混個臉熟表明效忠的意向,只好宣佈就此散去。
等一眾屬官出了行在大院,劉粹果然帶着李德元轉了回來,劉義符自然已遣散一眾侍衛,身邊只有吉翰、郭叔融二人陪侍在旁,仍等在堂上。
“車兵!你失策了啊!以當時情勢當率兵屯駐蔣山,外召援兵,內派臣屬招撫再圖後計;次之亦可赴京口,請右衛將軍劉遵考相助。而豫州屢經戰亂,情況並不好,一旦遷延日久朝中另立新君,調兵四面合圍,陛下在壽陽亦難立足,臣亦是左右為難吶!”
沒想到劉粹也如郭叔融一般見解,反不如吉翰對時勢看得更為透徹,明明總是胸有成竹卻不輕易表露,但劉義符卻總能體會他的心思,不由淡然一笑。
“這些朕都明白,但不知皇叔有沒有想過,先帝在位時矛盾便已存在,一經爆發絕非短期可從根本上解決,無論是屯兵蔣山還是赴京口,固然能迅速平亂,也不過是按下葫蘆起了瓢,且除惡難以務盡,難道朕如此年輕,卻要將一生心血盡付於內耗之事嗎?”
“這……”劉粹作為皇族,久經晉、宋之交的官場自然是明白門閥之壁壘,深知士族對皇室既忌憚又憤恨的心態,頓時皺起了眉頭,輕斥道:“車兵可知,汝父當年擇你承嗣社稷,你當設法緩和,而不是妄圖連根拔起,若如此國將大亂,何來治國之才?更何況,此等鼠輩,你除得盡嗎?”
劉義符不以為然,卻反問道:“皇叔!朕讀《韓非子》略有心得,自古人君者,生平只做三件事,一曰:不從者誅!次曰:不臣者誅!三曰:不服者誅!皇叔以為,當下朝中叛臣所為,屬哪一條呢?”
“哦?”劉粹頓時有點懵,轉頭看向李德元問:“公和!此言可是出自韓非子,屬哪一卷?”
堂上幾人聞言都有些驚訝,目露若有所思之色,顯是與劉粹一般滿心疑惑。
李德元點點頭道:“陛下所言甚是有理,確是人主應為之事,然則……此言應該不是《韓非子》原文,或是經學大家總結之言吧。不從即是抗命,有損人主威信;不臣即是藏禍,有亂國之嫌;不服……當是指外邦。”
看不出你小子還讀了點書,不是朝野所傳那般不堪嘛……劉粹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那上下打量的眼神看得劉義符渾身不自在,便努力擠出一點笑容讓自己看起來自信一點,心裏暗暗吐槽:我又不是做錯事想要努力掩飾的小孩,錯的是他們,你這麼看我幹嘛?
“吾聽聞,車兵舊時東宮之臣如范泰、殷景仁、劉湛、謝裕者,是先帝為車兵所擇之輔弼,徐、傅二公為戀棧權位竟不惜屢次犯上,將其貶知州郡,暗結王、謝竟行狂悖之舉,其心確實已叛,只是……又有檀道濟參與其中,公和!你看能說服此人回心轉意嗎?”
“能!不過前提是,使君必須儘快於壽陽集結兵力,廣為聯絡宗室及陛下東宮舊臣,創造一定的有利條件,只需小有勝績必有人倒戈,則王、謝之輩會自謀退路,大局上可不戰而降,那時可從容善後。”
劉義符一聽,卻有些不以為然,李德元對大局的預判有些道理,但檀道濟之父檀祗,伯父檀韶,早在前朝便身居高位,這意味着其家族門第已得到提升,很自然地向高門一系靠攏,豈是輕易再反覆的,不過此時卻不好明言。
“公和所言甚是,如今之勢,以吾看來,可分派使者赴建康,聯絡朝中太尉次子秘書監義慶、太尉三子青州刺史義欣、廬陵王義真舊屬……”
這時,吉翰忽然出聲打斷道:“使君!以當前情勢,使壽陽立於不敗才是重中之重,若兵力不足,應趕緊招募義徒勤王才是急事,聯絡外援可同時進行。”
“也好!二位不妨隨吾同歸府衙,盤算一下兵力糧草,還有……印璽冠服是不及趕製了,祭天必用的大裘冕須日夜趕工,仿製一套,此事臣會命人操辦起來。”劉粹站起身,躬身告退,又道:“以此地作行在未免慢待,稍後可於城內另尋一處大宅,車兵還是移駕於城內吧?”
劉義符忙婉言道謝:“皇叔好意心領,待軍心穩定再移駕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