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96犯險
許家莊堡寨牆上,一個回子看着張差步向韃子軍陣,祈福道:“多題題,俺賽倆目而來一困。”就是朋友,真主保佑。又有人吟道:“千人萬馬俄不想,哥哥你直常掛在俄心上。”
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蒙古軍陣漸行漸近,已看清那些蒙古漢子的高帽,尖頂上綴着紅纓,這就是明國口中的紅纓韃子,來自遙遠的遼東,明國叫插部,後世依滿州的叫法稱察哈爾,意思就是御林軍,為大汗直屬部落。漸漸地,已隱隱見到蒙古人帽上鑲着的銀佛。
的的聲中,一騎光頭迎來,叫道:“拔牙日愣五喝塗鴉。”馳至近前繞着張差轉了個彎,只見光頭的後腦還留了一小撮,張差見之不由想起童年時的農村,有的小孩就是在後腦留了一指長的小辮,“可能是蒙元遺風”他心道。那騎伸手示意,張差躍上馬背,馳向軍陣。
騎陣彎刀似雪,騎士跨下的蒙古馬卻矮小,騎的象是驢。蒙古馬是矮馬,跑不快,然而有一弊則有一利,蒙古馬耐力好。張差觀察着蒙古兵與蒙古馬,蒙古馬背高僅及腹,而若是阿拉伯馬,則馬背高可及胸,體形明顯要大,這就是蒙古馬與西亞馬的區別。張差看着這些矮馬,心道,蒙古馬雖然耐力好,卻跑不快,且負重有限,不知能否給馬披上鎧甲,打造一支重騎兵。
騎陣前立着幾排步卒,手上的步弓有一人高,乃是桑木弓,材質還不及朱榮祖的陳州弓,陳州弓是柘木弓,桑木弓與柘木弓都是木弓,不及角弓,蒙古人制不好角弓,只得用木弓,木弓力弱,所以要製成長弓。那些步卒手中除了桑木弓還有鉤鐮槍,此槍可破拐子馬,也可登城。
穿過軍陣,那騎駝着張差到了一面鑲着銅頂,飄着五色纓的大纛前,纛下一騎身着柳葉甲,灰白鬍須,皮膚松馳,他看着張差下馬,問道:“哈恩嗷其科,畢?”通譯問道:“宰桑大人問你要去哪?”張差揚臉道:“我來見大汗。”通譯沖那騎說了句蒙語,那騎問道:“七,亞木你木,你太背。”通譯道:“你叫啥?”張差亢聲道:“我叫張差!”聞聽張差二字,那騎略略詫異,隨即笑道:“譚太,他你樂妻生的,一和,八依日太,白音。”通譯道:“宰桑大人說,來了就好。”那騎又道:“拔牙一度。”通譯道:“宰桑大人問你吃了嘛?”張差聞言一笑,心道不會連這句問候都源於蒙古吧。他老實回道,吃了。宰桑大人回頭用蒙語吩咐了幾句,通譯對張差道:“既是來了,先去見你那個拜識,再見大汗。”張差聞言沖桑宰大人拱了拱手。
他卻不知,宰桑就是宰相。蒙古貴人之中,成吉思汗家族的人叫台吉,源於漢語的太子,成吉思汗家族以外的貴人則叫宰桑,源於漢語的宰相。宰桑是對貴人的尊稱,就象你走街上,一旁店裏問你,老闆,按不按摩?實際你並不是老闆,老闆成了尊稱。要是在草原上,人家就會問你,宰桑,按不按摩?實際你也並不是宰相,宰相成了尊稱。當然,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尊稱為宰桑的,得是貴人才行。而眼前這位宰桑卻並非尊稱,他的確是北元王朝的宰相,輔佐林丹汗的。
蓋不起瓦房蓋草房,草房也不是好蓋的,村中一片傾頹的土牆下露出石頭地基,原來草房也需以石頭為基,只是這些石頭埋於地下不為人知。幾騎馳過這片傾頹,沒入林間,在青苔上留下一行蹄印,向前方村落馳去。
臭味中,張差背着弩子匆匆步入庭院,只見院中拴着幾峰駱駝,一個漢子正往駱駝身上塗抹柏籽油,這是為了防蠅。臭味便源於這些柏籽油。一旁紙窗中傳出哼哼呀呀的呻吟,張差聞聽叫了一聲二哥!緊走幾步進入屋中。
幾個軍漢守在門外,忽聽屋裏吼道:“你咋來哩?滾!永萬輩子不想見你,憨憨渾渾,專心氣俄!”隨即是靜寂,只聞張差的抽泣,過了一會,張差道:“就是不為二哥我也要來,堡子守不住了,我不能叫旁人為我送命。”屋中,張差胸前斜挎着一條皮革立在炕前,躺在床上的胡二看了看那皮革緩聲道:“這弩子你還沒爾下。”張差道,啥?胡二道:“還沒落下。”張差道:“來得急,忘解下了。”
胡二輕嘆一聲道:“吃哩不?”聞言,淚眼朦朧的張差一笑,坐在了炕頭,又叫了一聲二哥!胡二淡淡道:“一點外傷,不長不圓地哭甚?”屋中光線昏暗,胡二躺在炕上,蓋着一張血床單,頭頂是只牆櫃,就是鑲在牆裏的柜子,櫃門上描繪着人間美好,反襯着此情此景。張差有心揭開床單來看,一來怕胡二吃痛,二來他不敢看。他只有無助地垂淚,他心道,原來許多學醫的志向便是這樣立下的。
張差揪心道:“要感染的,二哥,疼你就哼幾句。”胡二卻笑道:“寶日和,寶日和!你不是說俄兄弟他管保不來哩。”他沖門外用蒙語大叫,聞言,在院裏伺弄駝駱的漢子往門裏瞅了一眼。聞言,又一層淚水蒙上張差的眼帘,順着臉頰滑落。
張差的鼻腔酸楚得不行,只聽胡二道:“咋哇事情都做下哩,怪不得旁人。你來,大汗能松饒你?大汗尋你做甚?你到大同做甚?”張差只道:“遛個彎兒。”“甚嗯?”張差道:“用山西話說,圪遛圪遛。不想圪窩在家,出來走走,看看。”胡二道:“盡你說哇。你叫張差,打了太子?”
聞言,張差忽地自責,心道二哥都這樣了,自已還對他胡說八道,他老實回道:“我叫張差,是薊州人,周鼎只是頂首旗軍用人家的名子,本不該瞞二哥。”胡二自語一聲張差,看着這張滿是淚痕的臉龐問道:“甚又叫個梃擊?”張差解釋道:“你那草原上不殺豬,可知甚叫梃杖?就是把豬殺哩,在後腿割個口子,用鐵棍捅罷再吹氣,那鐵棍便叫梃杖。梃就是棍子,梃擊就是掌棍子打人,我打了太子,這案子叫梃擊案,充軍到這。”
胡二聞言道:“倒挺是個人兒。你打了太子,不殺你的頭,充軍就完了?”張差道:“連太子的面都沒見就叫拿住了,我又獻了寶貝給皇上,才改做充軍。”胡二聞言本想問問獻了什麼寶貝,卻是一嘆,不管什麼寶貝,與他這個將死之人還有甚關係,他想了想道:“伏虎山出炭,原當初俄打井打到的,跟誰也沒說,你可知甚叫炭?”張差疑道:“炭?就是煤?我知道,二哥說這做甚?”胡二道:“草原上燒牛糞,那個不經燒,若是能打孔炭窯,倒能打鬧幾個錢,是個好營生。草原上也是亂圪糟糟,俄要是起了炭窯,一是沒本錢,一是怕沒人護着。如今俄快不頂了,也沒甚寶貝,只將這個說與你。”
張差坐在炕沿上道,二哥你說啥?胡二道:“俄說伏牛山出炭,伏牛山在歸化城東邊八十里,日後你若到草原,尋個板升里的漢人一問就知道。”張差道:“二哥將才說啥,不頂了?”胡二笑道:“不頂了,要杠家了。”杠家就是回家,這個詞從元朝傳到了後世,又從草原傳到了皖北,跨越了空間,也跨越了時間。這個杠家的杠還被庄士的高中英語老師調侃成go的過去分詞,庄士這時才明白,竟是源自蒙語,且是元代遺傳。元代將把式,蘑菇這些蒙語融入了漢語。
聞聽胡二說自已不頂了,快杠家了,張差叫了聲二哥!胡二自覺失言,轉移話題道:“可曾見過大汗?可別要犟嘴,要稱摸着說,淹死會水的,打死犟嘴的。”正說到這,門外叫道:“張差那家廝,大汗傳你。”張差回頭叫道:“等一哈。”門外不耐煩道:“這一氣還沒說完,你有多少話要說?這一大氣——”胡二躺在炕上忙道:“大汗傳你,去吧,去吧。”張差只得起身道:“二哥,我回頭再來看你。”胡二點了點頭。
張差起身到了院中道:“咋臭哄哄的,與我二哥挪個地方。”豈料對方文拽道:“入鮑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胡二看着張差的身影出了院門,這才痛苦地皺了皺眉,自語道:“受症,睡不成個通明覺。”
村外一座大宅,屋舍的山牆上蹲着幾隻拳頭大的神獸,此時,這幾隻不能守家護院的神獸注視着張差被押解進大門。
院中的蒙古兵進進出出,正將銀花,銀台盞,潞綢,鐵鍋,茶磚裝車,搶得盆滿缽滿,這就要撤兵回草原了。張差在院中走了幾步,正見着立在二門外的兩人,他沖那個年輕的叫道:“海量呀,老鄉見老鄉,兩眼放精光。”對方正是張海量,另一個則是徐鴻儒,二人見着張差眼中均是一亮。卻見張差面色一寒,道:“二哥是你倆出賣的?二哥若有個長短,我平了你個反動會道門!”徐鴻儒道,啥?張海量罵道:“不吃好草料的,險一險給你日哄過去。”張差身後兵卒喝道:“快走!還敢操噘大汗的客人,一刀將你狗的哈喇了。”張差道:“你們就好好伙着韃子犯邊搶殺!”說著狠狠剜了二人一眼,進了二門,身後張海量叫道:“軍爺,給他兩下脆的!”
“跪下,一路是怎生教你的!”剛進屋門,身後軍卒喝道。張差舉目望去,只見一屋蒙古人,坐者七八位,立者十餘位,正中端坐一人與張差同是二十五歲,手握小金人,張差不知道那叫麻哈金印,只是自語一聲:“這是得奧斯卡了。”便不情願地跪下,口稱:“神中之神全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