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94許家莊堡

第94章 94許家莊堡

堡寨四周植滿荊棘,門額上四個大字:許家莊堡。張差早已置身於大同府,而過了此堡便是大同縣。已是堡門大開,兵卒並作三列奔入瓮城。張差在馬上疾疾穿過幽深的門洞,感嘆着堡牆的厚實。出了門洞迎面又是城牆,張差隨眾人一拐,出了另一道門才算進入堡內。瓮城兩門不呈一線,若是兩門一線,則一炮洞穿。可笑後世的電視上,竟把瓮城兩門錯開說成防洪需要。

一個身着五品武職補服的漢子,在親兵簇擁下,沖飛奔入城的士卒抱拳道:“多承高義,多承高義,實不相瞞,上次韃子圍城還是嘉靖年間,堡內的旗軍都是初乾乾,諸位是榆林精兵,哪噠不行多提念提念。”一將下馬抱拳道:“在下榆林衛左所副千戶尤世祿,這位是百戶尤世威,這位是試百戶尤翟文。”張差立馬一旁,心道,尤世祿的官位尚在尤世威之上。朱榮祖數着三百多個步卒進城,不由驚訝,尤世祿一個副千戶,竟統領這麼多旗軍!

一個千戶所一千戶人家,一家出一丁,這叫正軍,正軍中的兩成精壯者為旗軍,這是腹里衛所,也就是內地衛所,若是邊防衛所,則三成正軍為旗軍,也不過三百人,軍戶逃亡日甚,天下還有幾個千戶所能湊齊三百個旗軍?恐怕也只有榆林衛。關鍵尤世祿還只是個副千戶,竟能帶三百個旗軍出來。榆林果然民風強悍,平時以到草原盜馬為生,戰時更指着繳獲與割紀發財,讓人聯想起秦國的尚武民風。

幾百個步卒進入堡中,沿着馬道奔上城牆,馬道上,老弱排成隊列正往城頭傳遞磚石。

隨着一聲“緊跑慢跑可算進來啦!”堡門緩緩關閉。城頭,許家莊堡的城操千總介紹道:“底闊一丈六,收頂一丈三,高至垛口兩丈五。周長三里,六層條石。”尤世祿拄着倭刀看向遠處的狼煙道:“邊烽幾時可至大同?”那是八里鋪九里鋪的烽火,顧名思義,八里鋪九里鋪,離大同城八里九里,許家莊堡距大同甚近。那城操千總道:“大同已是瞅着啦,沒用,誰肯出兵來救!尤大人,堡子如此堅固,又得大人數百精兵來援,堡倉的子粒夠吃一年——”

尤世祿淡淡道:“堡倉的子粒夠吃一年,堡牆夠大炮轟一天么?”說罷由刀柄展臂指向遠處,那千總不由變色。只見遠遠的坡上,人們正拉着繩子將炮車緩緩放到坡下,一門又一門,全是繳獲自明軍的大炮。蒙古人的攻城大陣也在集結,大陣兩側的騎兵雙手持弓,將韁繩系在腰間控馬。看着遠處的大炮,尤世祿自語道:“我之強技與虜共矣!”他放眼城頭,只見幾門前膛炮,幾輛獨輪車上的一窩蜂火箭,不見虎蹲炮,不見魯密銃,不見弗郎機,這裏承平日久,疏於防備。

“款款兒放!”隨着叫嚷,一隊兵抬着竹筐上了城頭,筐里是些鉛球大的炮彈。幾個榆林兵立在城頭,看向海一似的敵軍道:“勢兒不對,可跳了紅火炕!”另一個道:“也只得紅黑死挨。”先前那個道:“只怕挨不起。”

的的蹄聲來到城下,蒙古兵揚手一箭,若是用高速攝影機拍攝,再慢慢回放,會發現箭桿一伸一彎地飛向目標,原來箭桿在飛行時不是筆直的。嘭地一聲,一箭釘在了立柱上,兵士拔下,奉與尤世祿,尤世祿剝下箭桿上的紙卷,展紙看道:“我國稱兵,非不知足而翼大位,只因邊臣欺侮,致啟兵釁。遼河和議,我遂執越境之人戮之塞下,我之誠心可謂至矣。今圍許家莊堡,只為營兵張差一名,原為聞香教徒,出賣教主王森,自取罪戾。我應白蓮教所乞,只執張差一人,不濫及無辜——”尤世祿看罷紙卷,隨手遞給尤翟文,向下叫道:“哪個張差?阿里人?”

城下叫道:“俄跟了他一前晌,已入你軍中,滿共三個人。你就是那個愛抿兩口的大人?”尤世祿聞言,唵了一聲,摸了摸腰間酒壺。下面又叫道:“俄還瞧見,他跟你擺了一路古今。快將人交出,有人跟他紅脖子漲臉,已是求到昆都倫汗。”

尤世祿由垛口回身放眼搜尋。尤世威上前看向一人,輕聲道:“他做下哩,不嘛躲住不來?”尤世祿看向那個叫周鼎的旗軍,只見對方正欲上前,卻被身後一人拉住。

終於,張差擺脫了朱榮祖,跑到近前拱手叫了一聲大人!尤世祿道:“你叫張差?韃子尋你做甚?”張差回道:“有個聞香教做亂大人可曉得?”尤世祿道,知道。張差道:“我原入過聞香教。前幾日,聞香教派人到草原,半道遇着我,我冒認教主的姨表兄弟,套了他們的話,跟我紅脖子漲臉的就是他們。”尤世祿道:“你都套了他們甚話?”張差道:“聞香教派人往草原練習弓馬,也有幾百人。”

尤世威在一旁道:“草原大哩,要將人鬧到那噠?”張差道:“聽說他們要往毛明安台吉那走一遭。”尤世威道:“聽說?無憑無據,這都是你的猜謀,還需刺探真確了。”

尤世祿想了一會道:“怪道要拿你。俄就說,你是熬過清燈哩。”張差疑道,啥?尤世祿道:“讀過書的,你當真是旗軍?”正說到這,正展紙觀瞧的尤翟文臉色有異,他叫了一聲三哥!尤世祿回身道,咋哩?尤翟文耳語了幾句,又叫道:“欽犯張差!你挨刀子的,咋跑這噠來?”

張差微微一驚,抱拳道:“是皇上開恩,將我發往大同守哨。”尤翟文叫道:“大呀,你真是張差?”張差笑道:“俄的神吶,俄真是張差。”尤翟文道:“你真是梃擊案的那個張差?”張差道:“俄真是梃擊案的那個張差。”尤翟文道:“你真是在西市沒剮成的那個張差?”張差道:“俄就是上了一回西市的張差。”尤翟文道:“你真是張差?”張差只有咂嘴,尤世祿笑道:“話說三遍穩,桶箍三道緊。張差,皇上因何松饒你?”張差道:“話來說長,眼時不是說話的時候。”

尤世威已是呆了半晌,這時道:“打了小爺,還怪安然。”張差道,沒打上。尤世祿道:“俄就說,如今是戰時,你咋出來走動,可是有人擺治你?”張差道:“大人神猜。”

尤世祿細細打量着張差,自語一聲張差,只聽城下叫道:“快將張差交出來!大汗賞獨峰駝一峰,無尾羊十隻。”尤世祿忽地喝道,開炮!幾息后,轟地一聲,城頭躥出暗紅的火焰,一枚鉛彈遠去了,落在池塘里濺出不為人知的漣漪。過不多時,轟轟聲中,護城的荊棘叢一片炸響,泥土與枝葉濺上城頭,林中漸漸燃燒。一盞茶的工夫后,城下燃起烈焰,荊棘叢化為一片桔紅的熾熱,熱氣在顫抖中虛幻着寨牆。

城頭,尤世威笑道:“你咋冒認他姨表?姑姑親骨頭親,姨姨親皮皮親。”正說到這,只聽哧哧幾聲,城頭幾門老炮煙火騰起,在煙火熄滅的瞬間,轟地一聲,一個垛口崩塌了,接着又是一聲大響,尤世威身旁的垛口少了一角,他嘆道:“就這麼個夯土堆兒,這半個前程算交待了。”張差執弩在手道:“我絕不連累弟兄們,取繩索來,將我墜下去。”尤世威道,混話!

蒙軍的盾車緩緩向前,車后不時騰起黑煙,那些黑煙源自繳獲自明軍的斑鳩銃,射程可及一里。盾車后是竹梯,弓箭,以及彎刀的海洋。轟地一聲,城頭一枚鏈彈張開三尺長的鐵鏈,落入這片海洋,由於城頭高,只能拋射,這枚鏈彈未能掃倒一片蒙軍。而且隨着蒙軍越來越近,城頭火炮的拋射越來越不起作用。

遠遠地,一柄黃傘出現在陣列后,尤世威自語道:“插酋?”不由心驚。此時,那柄黃傘后正是殘陽如血。

幾個時辰后,星光漸漸隱去,堡牆上一片漆黑,黑暗中,尤世祿腳下一絆,絆醒了一個寨丁,他怒道:“為甚不懸燈!”斥責聲中,幾個人影搖搖晃晃起來。“迷里迷糊”尤世祿斥道,這句迷里迷糊卻是融入了榆林話的蒙語,又由榆林話融入了漢語。

“掌燈!”尤世祿喝道。一語甫畢,忽見一道黑影從殘破的城垛跳下,尤世祿大駭之下一個閃身,當地一聲,他身後的女牆火星四濺。那黑影一擊不中再次襲來,又是當地一聲,火星濺上尤世祿胸前鐵甲。若非鐵甲相護,他已被劈作兩截,這便是甲胄的作用,所以朝廷一禁弓弩火器,二禁甲胄,民間不得私藏。

黑影三度襲來,尤世祿猛地欺身,將對方掃倒在地。卻見又一道黑影從垛口跳下,“韃子上來了!”呼喊聲中,“老三!”尤世威的聲音傳來。這一聲卻將一道黑影引來,只聽一聲脆響,尤世威一個趔趄,渾身大震“骨朵!”他心道。骨朵的造形就是短棍頭部頂一個鐵球,就是用於破甲的手錘。尤世威不及多想,不及拔刀,他猛地一撲,將揮舞骨朵之人撞翻,唰地一聲,身旁之人抽出刀來,欺身往地上劈斬,尤世威卻口吐出鮮血。

“糊了蹲,糊了蹲!”寨牆下一片急促的蒙語,就是快,快!數十個塗得漆黑,混身赤祼的漢子躥上寨牆,他們一手執刀,一手在黑暗中摸索,只要摸到衣物,就手一刀,引得慘叫不絕,引得寨中鼓聲咚咚。黑暗中有人叫道:“灰瓶,震天雷!”卻是要投擲灰瓶與震天雷阻隔源源而上的敵人。寨牆上一片漆黑不辨敵我,一時大亂。

混亂中只聽幾聲凄厲,光明降臨,獨輪車上的一窩蜂火箭飛向夜空,尾焰的光亮中,數十個塗得漆黑的蒙古人頓時現形,於是刀盾之聲大起。火箭的光亮倏起倏滅,寨牆上的蒙古人卻已暴露,紛紛死在刀下。漸漸平息的混亂中,由馬道上來一隊燈籠,雖不甚明亮卻帶來了火種,隨着轟轟之聲,震天雷被擲了下去。

昏暗中,張差斜握腰刀護在胸前,心頭湧上五個字:最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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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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