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77冷箭
“閃開,別要擋道!”一騎遠遠喝道。不多時,幾騎顛簸而至,只見人馬帶箭,衣衫汗濕。的的聲中,幾騎馳來,竟是人人帶箭,匹匹受傷。難民們忙着往山上爬,山道上,有人正將獨輪車上的口袋往肩上扛,坡上有人叫道:“兔娃,快走!咱是出來逃命的,哪能擱這送命。”那漢子將糧食扛在肩上,一桿長槍已遞至面前,徑直將他的髮髻挑開,坡上傳出一聲婦人的尖叫。隨後一騎恨他擋了路,一刀將獨輪車劈翻。
三騎之後又是兩騎,前頭那騎胸前的甲胄上釘着折斷的箭桿,後邊一騎馬臀上釘着一支長長的箭羽,馬上之人一身明光甲,護心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兩騎身後是大隊騎兵,行列中不見一桿旗幟,只見尖頂氈帽或一頭小辮子,“韃子!”山上有人叫道。身着明光甲的漢子一邊奔馳一邊回顧,箭羽不時襲來,皆被他手中的小梢弓一一撥落,他斷喝一聲:“老虎,當心!”前頭被稱做老虎的那騎聞言,在馬上一個側身,躲過來襲的箭羽,伸手摸向箭囊,卻是一驚,低頭看去,箭囊已空。
疾馳之中,老虎一個俯身,用弓梢勾起地上一箭,搭箭上弦,回身崩地一聲,百餘步外一騎落馬,搏得山頭一片喝聲,有人贊道:“好立架的一位爺!”小梢弓有個設計,弓梢上有個彎勾,專為箭矢用盡時,勾取地上箭矢之用。此人卻是在疾馳之中勾取地上箭矢,身手大不尋常。
一箭射出,老虎仍是無箭可用。他身後那個着光明甲的漢子回身一箭,卻被對方閃過,便只得看着對方朝他引弓,他心中一緊,吾命休矣四個字浮上心頭。身着光明甲的漢子身後,那蒙古人引弓欲發,跨下花馬卻忽地揚起前蹄,蒙古漢子防備不及,一箭射向天際,馬腹上已被釘了一箭。光明甲見狀,略略迷茫,扭頭看向山坡,只見坡上立着一個持弩之人。光明甲在飛馳的馬上沖山坡抱拳叫道:“好漢到雁門關尋我,在下東路營百總姬際可。”
山下,那蒙古漢子止住狂亂的戰馬,卻將姬際可追丟了,他怒視山坡,叫一聲,殺白奴!手起一箭射向坡上。張差見箭羽來襲,心中一緊,忽地憶起少年時打乒乓球的經驗,在別人抽球時,要同時起拍才能反抽。他執起弩身用力一揮,只覺嗖地一聲,一箭擦着發稍而過,卻是揮早了。坡下那蒙古人又從容地搭上一箭,又是一箭襲來,張差急忙閃到樹后,箭矢已擦身而過。張差躲在樹后,只聽大隊騎兵在坡下行過,他看着手中的弩機,卻是無力將它上弦,剛才那一箭,是他忍着腰痛,拚命上的弦。
坡上,一株棠梨結出雞蛋大的果實,也可稱之為野梨,褐色,個小酸澀,少人問津。棠梨樹后躲着一個持弩的漢子,卻無力將弩機上弦。坡下,蒙古馬隊嘩嘩而過,只有那個戰馬受傷的蒙古人駐馬道邊株守着。
嘩嘩聲中,走不盡的騎兵遠去了,山野恢復了寧靜,太陽也漸漸黯淡,野蘆葦靜佇道旁,被西天的火燒雲化為幾株剪影。遠處,羊群踐起灰霧,緩緩下着山坡。張差看着這夕陽中的寧靜,心道,這可能是世界的最後景象了,離了此間,又將穿越何處,抑或化為永恆?心中說不出個喜愁。他伸頭看向坡下,一人一馬依然耐心地佇立着,那蒙古漢子跨下一匹大肚子馬,頭頂高高的槍尖,腰后的箭囊里是長長的箭羽,那些羽毛讓他聯想起印第安酋長的頭飾。張差正出神間,忽地,嘭地一聲,一箭擦破樹皮,從他鼻尖飛過,激起心中一陣狂跳。張差縮回腦袋,背靠棠梨樹,由背上抽出一隻短箭搭在弦上,又將弩身踩在腳下,雙手上拉弩弦,腰部又是一痛,他不由啊地一聲,一聲過後他不由一驚,只聽一聲嚎叫同時響起。
過了一會,朱榮祖的聲音在坡下響起:“咋吃咋卷,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有啥怯乎的,懸崖撒手丈夫兒,破着挨上一箭爽利和他兌了!擱那意意思思受他擰制?”張差由樹后現身道:“窮說爛道哩沒完。我挨了鏈彈,傷了腰,弩子上不了弦,你咋不早出來?”朱榮祖道:“早出來,將才過去了多少韃子,總有千把口子!”
張差看向坡下,只見那蒙古漢子已然墜馬,太陽穴上插着一箭。張差來到坡下,沖朱榮祖施禮道:“虧不盡遇見朱英雄!”說罷,不由哈哈一笑,這是絕處逢生,由衷地一笑。
朱榮祖俯身在那蒙古漢子身上翻找,一邊道:“還不要俺這浙黨的小蟻尾,跟着你,還要媒媽媽向你提親,就不該救你。說起來都是本家自已,皮子不親肉親,俺們汝寧所也在中都留守司轄下。錯哩,你姓張,原不是中都留守司的人,怪不得和俺不親。”
張差看向西天的火燒雲,抹了抹臉上的汗道:“片瓦雲,曬死人。”朱榮祖將幾兩銀子揣入懷中,又拔出解首刀,忽聽張差道,幹啥?朱榮祖道:“割紀!這顆人頭少說也值三兩!”張差皺眉道:“你不要弄得噁心。”朱榮祖仿若不聞,執刀向那蒙古人脖間探去,瞬間,張差似乎回到了西市,面對擱了一凳子的小刀小鉤,又似乎回到了網吧,屏幕上一個日本女人拚命晃着腦袋,正被恐怖分子斬首,網吧里的那幫垃圾看得津津有味。他勃然大怒,飛起一腳,將朱榮祖的解首刀踢飛。
朱榮祖抬頭怔怔地看着張差,張差點着朱榮祖罵道:“你它娘的跟着我,就要聽話!”朱榮祖起身尋回解首刀,回身打量着張差,張差不自在道:“我這臉是蚊子咬的。”朱榮祖道:“袁大人說,看你這骨法,是大貴之人。”張差哼道:“知道就好,我這大貴之人不喜歡割肉,殺豬的最會割肉剁頭,要不你尋個殺豬的當大哥。”朱榮祖不再言聲,只是蹲下剝起那蒙古人的絲綢袍子。張差哼了一聲,背過身去。
如洗的藍天上,淡淡的月痕將將露頭,幾束垂柳靜謐在天空下。空空的村落中,一戶院中,磨盤被卸到一旁,張差用手掌在磨盤上划啦着,他低頭瞅了瞅道:“啥黃子,面都霉了。”朱榮祖看了看,又聞了聞道:“這是將螞蚱烤乾了,和着麩子一塊磨。”蹲在磨盤上的張差問道,啥滋味?朱榮祖道:“干螞蚱吃個把月,吐綠水,我起小吃過,俺娘先將蝻子攤到席子上曬得焦干再磨。”張差道,我也吃過見過。
朱榮祖低頭把玩着蒙古馬刀,把玩着刀柄上的銀馬頭。張差問道:“鳳陽苦,我聽了一路,你那河南比鳳陽還苦?”朱榮祖道:“這幾年,河南的大小杆子鬧得太過,這幫驢過的,百姓連牛,雞子都喂不住。唉,啥龜孫世道,那鳳陽又是咋個苦法?”張差道:“聽說天一黑都出來偷人,明搶的還不多。你那汝寧千戶所在河南啥地方?”朱榮祖道:“汝寧千戶所自然在汝寧府,汝寧府原先叫蔡州,元韃子改叫汝寧府,唐末藩鎮時節,那李愬雪夜取蔡州——”張差道:“曉得,小人書上見過。”朱榮祖疑道,啥?只聽張差道:“十億人民九億騙,總部設在駐馬店。”朱榮祖又是一聲啥?
八月中旬的圓月下,“這烏不黑”荒村中,朱榮祖一頭扎進禍屋。“他娘的,連個火摺子也沒有”,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了鍋,是破的,踢到了碗片,踏到了軟軟的軀體。“別進來”他在黑暗中道。終於,朱榮祖罵罵咧咧地出來,一無所獲。他站在鍋屋門口不甘心地想了想,展臂摳向門楣,由門楣取下一片小刀狀的金屬和一塊石頭,他將兩件物什對撞了一下,濺出火星。張差道:“誰它娘的都沒你精能。”朱榮祖笑道:“咱是做小事的材料。”
夜色中,樹下燃起火堆,朱榮祖抬腳踹樹,隨着枝葉顫動,知了紛紛墜入火海。張差贊道:“老朱,你這一手跟誰學的?”朱榮祖道:“你起小沒餓得牙黃口臭過。”
三更時分,農家院中,鐵鍋在篝火上冒着熱氣,朱榮祖一邊嚼着知了一邊道:“你別要見理太執,這世道——俺出來,原想生法弄幾個錢兒。讓俺心裏疙瘩,要是將那顆真虜首紀獻上,去雁門關也體面些。”張差沉默不語,一任火光在臉上跳躍。
遠遠幾聲狗吠傳來,篝火旁倒卧着朱榮祖。滋地一聲,篝火被潑滅,只剩下一地月華映照着院中的磨盤,牆角的大車輪子,以及門后一隻盛滿枯草的糞箕。張差手執水盆,看了看黑洞洞的屋門,那裏邊是蚊子的世界。他彎下疲憊的雙腿,倒在院中的蘆席上,他盯着灰燼中的裊裊,不多時便同這縷裊裊一同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