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梃擊
夕陽的餘暉溫暖着一片紅牆黃瓦,一派迴光返照的清晰與柔和。白雲舒捲,藍天如洗,紫禁城那一片金碧輝煌俗氣在藍天白雲下。無邊的雲團似駐似流,仿若無盡的蝗蟲,又似入侵的敵機,讓人疑心祥與不祥。故作威嚴的紫禁城在彎彎的金水河裏傾覆著,隨同微微的漣漪顫慄。城中套城,北京城套皇城,皇城套紫禁城,紫禁城裏,依然是大院套小院,道道牆垣這就么守護了二百年,迎接着萬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的酉時。
一輛氈篷轎車從小時雍坊的衍聖公宅經過,向東行出不遠,清風徐來,梵鈴陣陣,慶壽寺雙塔近在眼前。只見一塔肥一塔瘦,肥塔七級,瘦塔九級。瘦塔下安放着師父的舍利,因而是九級,肥塔下安放着徒弟的舍利,因而是七級。姚廣孝功成身退的慶壽寺,已成了太僕寺的演象所。
皇城缺了西南角,這一小角就是為了避讓慶壽寺。梵鈴聲中,一老一少兩個內官下車,走到匾牌下,門衛恭敬地呼了一聲王老公。王老公聞言,猛地瞪眼,便扔下迷茫的門衛,匆匆進門。
太僕寺屬於兵部,管牧馬。寺中古木蒼翠,不見雲天,遍地陰涼,那些巨大蒼老的樹榦,人行其間,渺小而又虛幻,神話而又傳說。正是返景入森林的景象,幽靜中,忽地一聲象鳴,跟在王老公身後的張五哥扭頭看去,只見水缸粗的松柏后立着一排紅漆柵欄,柵欄里是幾頭他從沒見過的生物,體形巨大,腥膻有味。張五哥獃獃立住,自語道:“啥黃子?亞塞半截鐵塔!”
王老公回身抓住張五哥道:“別再裹亂啦,都傍擦黑了!”張五哥尤道:“讓我瞧瞧,眼巴前兒。”卻被王老公硬是拽走了。待張五哥回過神來,王老公問道,棒槌會的?張五哥點了點頭。王老公心中罵了一句棒槌,問道,幾時來的?張五哥回道:“半拉月了。”王老公道:“如今你跟我算是半臉熟兒,到了過堂時,你可別把不住邊兒,把洒家賣了!”張五哥道:“那不能,是劉成龐寶引俺來的。”王老公聞言點了點頭道:“這幾日吃得可好?”張五哥道:“秫米乾飯燉大梭魚,拌茄子泥。”王老公道:“一會你可別要拌蒜。”
二人來到一處月門旁,門旁站着一個內官,見二人前來,掏出鑰匙將門打開。張五哥道:“這通宮裏?這後門不錯,遇事有個躲閃兒。”王老公聞言,瞪了張五哥一眼。
王老公引着張五哥進了月門,迎面一湖碧波,碧波當中是座小島,島上綠樹掩映着璃琉瓦。這便是西苑,或叫太液池,又叫中南海,這處湖泊是中南海當中的南海。二人走在湖邊,波影顫動着垂柳,處處紅柱紅牆紅門,望着紅門上密佈的銅釘,張五哥半晌不言,心中說不出是秦舞陽的怯場,還是荊軻的悲壯。王老公似有所感,回頭問道:“一刀把你咕咚了,你不怕?”張五哥嘆道:“一刀?只怕是三千六百刀。我這可是圖什麼哪?短下人家銀子啦,沒活路,交不起科子,州里的太爺一年杖斃一百四十個,但分有條活路,也不來尋死。”王老公聞言一嘆。
二人向東行去,過了南海子,又過了御用監與寶鈔司的之間的巷道,眼前一派金碧輝煌。張五哥一時忘卻了心事,贊道:“嘿,這金鑾殿!”王老公道:“那是社稷壇!”不知何時,張五哥手中多了一根碗口粗的棗木棍。二人沿着紅牆折向北,走在御用御與銀作局之間,不多時到了一處十字路口,向右一拐,一道城門立在眼前,一派朱紅,牆是朱紅,門是朱紅,門樓子上的立柱也是朱紅,重檐下三個楷書:西華門。三座方形城門,釘滿銅釘的門扇大開。正是晚膳時分,甜食房,尚膳監的紅衣內官們抬着食盒絡繹而進。王老公見之,吁一口氣,心道來得正好。張五哥道:“看着了這古景,死了也閉眼。”王老公低聲道:“快跟着進去!記住了,順着金水河往東,走不通打夾道子走!”
張五哥聞言,拎着棍子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他回看王老公。王老公急道,游磨甚?張五哥嘆了一聲道:“這事太出圈!”王老公急道:“你它娘的,這咱打退堂鼓!”張五哥搖頭道:“唉,不承望能有今天。”便不復多言,拎着棍子緊走幾步,插進了挑食盒的行列。
“挨刀的,往哪裏擠,沒點眼力見兒!”,“你沖啥這麼橫呀!”,“臊不搭地,哪宮的?將娘娘的膳盒擠翻了,你擔待得起嗎!離我遠點,再放個出溜屁,這可是娘娘的晚膳!”見張五哥混進了西華門,王老公匆匆去了,一路行過尚膳監,西直房,兵杖局。王老公只是走在皇城裏,並未進入紫禁城,而入了西華門的張五哥,算是入了大內了。皇城裏住的是太監,紫禁城就不一樣了。
張五哥拎着棗木棍,身着太監服飾,在紫禁城裏遊逛,每過一處他都要端祥一下,文華門,恭默室,省愆居,聖濟殿,終於,他停在了一處牌匾前,牌匾上是麟趾門。他進了麟趾門,走不幾步,眼前又是一道門,門額上是徽音門,門口立着兩個老太監。張五哥抬腳正要進門,老太監阻攔道:“提摟着棍子哪去?”另一個老太監上前道:“這傻奔子,邀寵也沒見提着棍子的,哪宮的?”話音未落,忽地唉喲一聲坐在地上。
張五哥一棍將老太監擊倒,衝進院中,只聽背後有人叫道:“了不得了!有人闖宮!”
“不敬三寶,墮刀山地獄;不孝雙親,墮劍樹地獄;不睦鄰里,墮鋸解地獄;不和六親,墮寒冰地獄!”張五哥呼喝着,棗木棍虎虎生風,擊倒數人,直奔主殿衝去。“劉四愣子,你它娘,操根撣子跟誰比劃吶?盡它娘行子貨,平日橫草不掂,豎草不拿”,“死下八輩的,儘是孬種,破着挨上他一棍——”,“唉喲!”,“誰把我的蠅子刷兒裹沒走了?手上也沒個傢伙。”“大天白日,闖進來個半瘋子!”耳旁一片叫罵與呻吟,在緊張與劇烈之中,張五哥腦中一片空白,全憑下意識揮舞着木棍。
終於,張五哥正欲跨步,只覺腰間一沉,將他拖住,他回頭望去,只見一個太監已死死抱住了自已的腰。有人叫道:“二魏,幹得好!”抱腰的太監叫道:“它娘的快上!”幾個太監拚死沖了上來,只聽啪得一聲,又是一聲叫喚,右側的太監捂着膀子翻倒在地,左側那個太監一個魚躍,飛撲上來,將張五哥撲倒,抱着張五哥的魏朝一聲呻喚“我的腦袋!”
太監們紛紛擁上來,張五哥只見一片皂鞋向自已揣來,他低低地呻吟了幾聲。“打!打!個猴拍的!”,“找根憨繩子來,捆上!”,“溜溜兒打壞了六個!”片刻后,張五哥已是兩眼青腫,一個眼小,一個眼大,額頭也被踢出了血,神智漸漸迷離,只覺雙手已被縛住。“娘的,還是個左撇子,和魏傻子一樣”只聽一人道。
暮色中,四周已漸漸不能辨物,“稀拉哈撒,猛古丁能撞進來個刺客!”只聽一人嘶啞道。那聲音到了近前,叫了一聲都起開!張五哥由地上略略抬頭,見到一襲明黃的百褶裙,他又將頭仰了仰,見到了手提寶劍的朱常洛。朱常洛身邊一人蹲在張五哥面前,嘶啞地問道:“誰架弄來的?嗯?”王安連問幾句,張五哥終於道:“小雞娃就是要鬥鬥惡老雕!”
朱常洛聞言道:“好生狂躁。只這一句,你就活不成了,你要是裝啞,孤還能保你個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閑。”王安嘆了一聲,伸手捏了捏張五哥的膀子,道一聲真渾實。又道:“到了堂上,就招了吧,休要再梗梗着脖子,也少受些苦。”
“交與東華門指揮使朱雄”朱常洛吩咐道,又沖王安道:“隨我去見皇上!”王安道:“這當兒皇上必是不見的,明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