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王森
乾清宮,偏殿。一面牆上儘是木格,有的格中立着只花瓶,有的格中卧着卷竹卷,這叫多寶格。萬曆坐在御案后,身着一件黑色龍袍,繃著一雙大腫臉蛋子,正聽方從哲彙報。原來龍袍有白有黑,不光只有明黃色。
“大理丞王士昌、行人司正陸大受、戶部主事張庭、給事中姚永濟上疏,乞縛兇犯文華殿朝審,九卿科道旁聽。”萬曆聞言道:“揪住這個,激溜蹦跳,是要保太子,還是要廢貴妃?是為朕,還是為大明?不過是小人競起而修門戶之怨!”說到這,萬曆啪地一掌拍在御案上,叫道:“他們究竟要做甚!是要廢貴妃,還是多嫌朕?是嫌朕沒見天揪着公雞尾巴起來批奏章,要逼朕退位!”
方從哲連忙跪下,道,陛下息怒!萬曆粗重地喘息了幾下,看向方從哲道,先生起來。
方從哲從地上爬起,萬曆嘆道:“先生再辛苦一遭,跟眾臣說說理,只說是朕說的,這就算家醜,家醜不可外揚,難道做臣子的不懂?再說與他們,朕已是將貴妃兜底兒一頓臭罵,他們還要甚!”方從哲想了想道:“臣愚竊計,陛下擇日,率太子一會眾臣,天顏下霽,以示靄若父子。”萬曆道:“朕與太子原本就是父子。”方從哲忙道:“是,是,是臣失言。”萬曆道:“他們要的就是這?就依先生的,若還是掇拾余言,沽名瀆奏,朕必拿來重處!”方從哲又想了想道:“貴妃那,也不能,也不能毫髮無損,那龐保,劉成——”
萬曆聞言,森然道:“將二人杖死!那張差也不可久留,速速打發了。”方從哲應了一聲是,道,這便擬旨。
二人又議了幾句,方從哲問道:“張問達上的那個疏子,說東大乘教魁王森的,司禮監尚未批紅。”萬曆道:“甚東大乘?”方從哲道,便是聞香教。萬曆聞言不屑道:“妖妄不經,聽說如今,順天府磕頭碰腦都信聞香教,刁惡小民,動以進香為名,絡繹道路。仙佛原是異術,宜在山林獨修。”方從哲聞聽宜在山林獨修等語,心中不由嘆息,如此輕描淡寫,原來萬曆還不知道聞香教已是殺官造反了。他也不點破,只道:“那王森已被緝拿,張大人想多留他幾日性命,以待刑問。”
萬曆道:“朕正鬧家務,旁的,先生看着票擬,掂兌着辦。”方從哲應了聲是。又道:“皇上,臣請辭的疏子——”萬曆皺眉道:“已是四度請辭,幹得半半路路,能撂下嘛?朕知道,這個位置落褒貶,難為先生了,先生若是忠臣,便代朕再受幾日夾板兒氣。”方從哲問道:“皇上,那增補閣臣之事——”
萬曆聞言,閉目後仰道:“朕乏了,改日再議。”方從哲關切道,皇上的身子——萬曆嘆道:“唉,吃這葯不見功,又吃了這一場氣。先生,趁着今年京察,那些倔巴棍兒不可再留在京里,統統住俸降調。”
刑部大牢。隨着一聲鐵鏈響,牢門開了,獄卒提着桶起來。他將桶擱在霉爛的麥草上,蹲下將張五哥口的麥草拔出。張五哥往地上吐了口血水,啞着嗓子道:“看看要死了,你們都吃了,我還扛着吶。”那獄卒道:“啃你的黃金塔。”說著,將兩隻霉變的窩頭擱在地上。張五哥道:“吃那個解不下,不吃。”獄卒見狀道:“你想吃啥?荷葉餅吃得個凈光凈,沒有了。”張五哥道:“打得害口兒,想吃槽子糕。”獄卒笑道:“頭回聽說,害口兒是打出來的。等着吧,等送你的那天,有魚有肉。”
正說到這,忽地有人叫道:“吳班長,叫他搭兩步兒過來,與我就個伴兒。”說話之人正是隔着幾間號房的東大乘教主王森。吳牢頭出了牢門,沖王森道:“石佛爺爺,這怕不妥,他胡謅白咧,花說柳說哩。”說著往王森的牢門行去。待走到了牢門前,王森低聲道:“他還出得去,我還出得去?還怕我夾帶藏掖?怕什麼?”見對方為難的表情,王森道:“有你的好處。”吳班長道:“還是石佛爺爺肯拉撥窮人。”
“哈巴着腿走!”片刻后,王森立在巷道上,看着張五哥一瘸一拐地走來,吩咐道。不多時,二人進了王森的號間,吳班長將獄門鎖住,逕自去了。
號間裏,一桌一床,桌上兩隻瓦罐,別無它物。床是網繩床,桌子也不帶抽屜,就是一張木板四個腿兒。張五哥環視屋中,倒也滿意簡潔的陳設,簡單的生活,只是有一樣,窗上的幾根鐵柵欄得換成幾根歪歪扭扭的木棍方好。
王森扶着張五哥坐在床沿上,道:“後生,要經得起磕絆。”張五哥道:“您甭給我吃寬心丸了,靠火的心焦,靠冰的心涼,你該勸我要經得起那三千六百刀。”王森聞言一怔,低喝道:“你便是那個,拿着棍子要梆小爺的?”張五哥點了點頭,他抬頭看向王森,只見對方鶴髮童顏,所謂童顏大約就是臉上褶子少,膚色紅潤。王森起身又蹲下,在床底摸索了一會,摸索出一隻混糖饅頭,遞與張五哥,又抱起桌上的瓦罐,那瓦罐上倒扣着一隻黃釉碗,他將那碗放在桌上倒水。張五哥接過饅頭,略略端祥,只見中間還開着個十字口兒,便立即咬向那團鐵硬,咀嚼了幾下又接過王森遞來的黃釉碗,不時飲上一口。
王森問道:“東大乘的?”張五哥點了點頭。王森聞言,一把抓住張五哥的腕子,張五哥正詫異間,手上的干饅頭已被收走。隨即,王森由桌上另一隻瓦罐里摸出一物,遞與張五哥道:“你不是要吃槽子糕么?”
片刻后,張五哥嚼着槽子糕道:“我當是啥,雞蛋糕呀。”王森道:“寒簡物兒,拿不出手。”張五哥忙道:“不,不,我只是聽說馬大姐愛吃槽子糕,就想嘗嘗是啥,不是嫌孬。”王森道:“聽你那口條兒,不象順天府的。咱們從不說雞蛋,只說雞子。”見張五哥不答,王森問道,家哪兒的?張五哥回道,薊州井兒峪的。王森聞言,端祥着張五哥,忽地問道,你爹可是張學友?
張五哥聞言啊了一聲,回道:是,是,是叫張學友。王森笑道:“你爹走了十多年了吧,拍花子的,壞包兒。”張五哥回道:“花子拍的也不多,大閨女倒很是販了幾個。”王森道:“你知道什麼,我認得你爹時,你才懷抱兒。”王森端祥着張五哥道:“長得倒也虎勢,活脫是你爹。”張五哥怪道:“老人家,您是?”王森道:“我住石家寨,我叫石自然。”
張五哥聞言道:“就是大宅門那家,床上都是花牙子,我進去過一回,原來是石老爺。”王森道:“我如今又改名了,叫王道森。”張五哥聞言,盯着王森疑道,甚?王森復道:“我如今叫王道森。”張五哥猶豫了一下,起身,跪在王森腳下道:“原來是石佛爺爺,小的給石佛爺爺行禮了。”王森笑道,起來吧。
片刻后,張五哥道:“我爹臨死留下十兩銀子,平常不敢花,留着接短兒,日子過得緊幫幫。”王森道:“沒了父母,可憐不待見的,得有人管管吶,誰叫你打小爺,你這還想活着出去,可惜了兒的。”說著,由罐中摸出一隻煎餅卷菜,這叫和菜。張五哥接過道:“石佛爺爺不吃?”王森嘆道:“克化不動啦,老了,右邊槽牙活動啦。”又道:“誰引你來的,打小爺做甚?”
張五哥道:“引我來的是張海亮,歡虎似地跑來,只為挨剮。他們架哄着我進宮打小爺,說是能救您出去,怎麼個救法我也不知道。”王森聞言,沉默片刻,點頭道:“好孩子!就一宗你說錯了,那不是架哄你,咱們要是死了,便是真空出竅,一氣貫通,返本還原,彌勒佛祖將咱們度回真空家鄉。皇胎兒女怎麼能怕死!死就是回家。你這孩子,倒也渾實,就是欠些活便。這幾日我傳你《九蓮寶經》,煉丹之法。”說罷打住,等着張五哥頂禮膜拜。
張五哥卻道:“石佛爺爺,你不就是彌勒佛祖么,怎麼又說彌勒佛祖將咱們度回真空家鄉?”王森皺眉道:“可不就是我引你們回歸真空家鄉。”張五哥道:“石佛爺爺的右槽牙也活動啦?”王森不耐煩道:“這是我的肉身,不是我的真身,這牢圈住的是我的肉身,我的真身就是釋迦佛也圈不住!三場龍華法會,燃燈佛主持第一場,釋迦佛主持第二場,我主持第三場,這三場法會都是要往真空家鄉度人!那法會上,擠擠扎扎,九十二億皇胎兒女,我又能度回去幾人?不免又要負老母重託。象你這樣的,不待龍華法會,便可先一步回歸真空家鄉。”
卻聽張五哥道:“胡掄!您也當個替身,就象耶穌是上帝的替身,就直接幹上彌勒佛了?這牛皮大得太沒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