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100老了怕死
耳房中,林丹汗換了身絲袍,他抓住兩肋上提,便有人俯身給他繫上腰帶。一旁的炕上坐着拉希多日活佛,他手中是兩隻對卡着的金碗,裏邊是色子,活佛正抱着搖晃,隨着一陣輕響,兩隻金碗分開,三隻色子滾到炕桌上,活佛看了看道:“二,六,八,皆為偶數,大凶。此人為閻羅魔轉世!”
林丹汗聞言,走到炕桌旁笑道:“你是個好喇嘛,隨我去察汗浩特,當我的供奉喇嘛。至於此人,我罰他念一百遍桑吉德其經,再叫他與活佛磕頭陪罪。”活佛看向林丹汗道:“他踹翻經桌,得罪神靈,不是得罪我,不殺此人,神靈要降罪的。”林丹汗努力笑道:“那就叫他念三百遍桑吉德其經,與神靈陪罪!”活佛面色一寒,道:“庫圖克圖汗,明日我便回扎什倫布寺,問問班禪活佛,踹翻經桌,念三百遍桑吉德其經,能不能抵罪!”
林丹汗皺了皺眉,沉默了一會道:“上師,你知道我為何從扎什倫布寺請喇嘛,不從哲蚌寺請喇嘛,難道扎什倫布寺比哲蚌寺名頭大,法力高?”活佛聞言驚道:“大汗,你!”林丹汗緩緩道:“還是你日喀則比拉薩離草原更近些?”日喀則處於後藏地區,比前藏的拉薩離草原更遠,卻不知林丹汗為什麼從日喀則,班禪的扎什倫布寺請喇嘛,而不從拉薩,達賴的哲蚌寺請喇嘛。
林丹汗緩緩道:“只因達賴是俺答汗封的,如今的四世達賴,雲丹嘉措是俺答汗的重孫子。”說罷,林丹汗瞟了拉希多日活佛一眼。拉希多日聞言道:“原來庫圖克圖汗還有此微意,原本,我扎什倫布寺還感庫圖克圖汗之德意!”
林丹汗緩緩坐下,伸出袍袖,將炕桌上的色子拂到一旁,他凝視着拉希多日活佛道:“去歲,土丹尼切寺派人到察汗浩特,帶來卻吉旺秋活佛書信,卻吉旺秋活佛要親來察哈爾草原傳法,被我婉拒。”此言一出,拉希多日頓時跳了起來,叫道:“大汗與我說這些何意?”林丹汗微微一笑。
難怪拉希多日聞言震驚,全然沒了活佛氣度。卻吉旺秋是紅教領袖,地位同於黃教的達賴,甚至要超過班禪。他要是來草原傳法,會引起黃紅兩教勢力的消漲。如今黃教在草原的勢大,源於三十八年前,俺答汗擴張到青海,邀請黃教領袖索南嘉措,於是在三十七年前,索南嘉措在青海湖與俺答汗會面互捧,俺答汗捧索南嘉措為聖識一切什麼什麼達賴喇嘛,索南嘉措捧俺答汗為什麼什徹辰汗。達賴喇嘛還是俺達汗封的,由此開始了轉世制度。
索南嘉措自稱三世達賴,實際他是一世達賴,前兩世是追封。索南嘉措二十七年前在蒙古圓寂。哲蚌寺將俺答汗的重孫子定為四世達賴,為索南嘉措的轉世,名雲丹嘉措,也就是當今的達賴喇嘛是蒙古人,是俺答汗的重孫子,也是林丹汗的堂叔,和林丹汗的爹怕是還沒出五服,這位達賴喇嘛堂叔只比林丹汗大一歲。因為林丹汗這一系是長房,長房的人出生早,輩份低。
所以黃教和草原是怎麼勾搭上的,一是黃教老大到草原傳法,二是你得有草原老大的邀請,甚至是乞求,不要不請自來,那就跌份了。如今草原老大是林丹汗,他要是邀請紅教老大卻吉旺秋到察汗浩特,一路經過青海,鄂爾多斯,土默特,永謝布,必定是萬人膜拜,黃教就危了。
林丹汗走到拉希多日身前,將他按回炕桌旁,道:“些許事體,莫與洛桑卻吉堅贊去信,去不去信也隨你。至於張差是不是閻羅魔轉世,待我試他幾日,若是,我便交與活佛處治。”
林丹汗直呼班禪的名號洛桑卻吉堅贊,且對班禪知不知道自已勾結紅教抱無所謂的態度,拉希多日極為忿恨,他陰着臉一言不發。自家的事情自家知,如今黃教在西藏被紅教步步進逼。兩派的僧兵與世俗武力頻頻武鬥,黃教處於下風。除非支持黃教的蒙古武力再次入藏,否則局勢難以扭轉。
十三年前,十三歲的雲丹嘉摸被蒙古武力護送到拉薩繼任四世達賴,遭到世俗政權的反對。雲丹嘉措勉強繼位后,五年前,后藏的彭措南傑竟率兵來攻打,要廢黜雲丹嘉措,但懾於護衛雲丹嘉措的蒙古兵,退去。雲丹嘉措將於明年圓寂,享年二十七,可能是被彭措南傑毒殺的。四世達賴雲丹嘉措死後的第二年,也就是後年,黃紅兩教發生決戰,黃教落敗。后在蒙古武力支持下復起。
拉希多日活佛一言不發,陰沉着臉拂袖而去。望着拉希多日的背影,林丹汗微微一笑,叫道:“傳張差!”
門外傳來張差與那通譯的嘀咕,“甚嗯?”“我再說一遍,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甚嗯?甚個意思,咋個譯嘛,難死個人!”“這句是難了點,那換一句,選准路子真抓實幹,你琢磨琢磨咋譯。”“甚嗯?”二人正嘀咕間,忽聽屋內一聲斷喝,通譯打了個激靈道:“大汗叫你滾進去。”
“大汗,有些話我不想說,你把喇嘛教弄到草原,四大皆空:蒙醫空了,有病不醫,只會請喇嘛念經;錢財空了,這幫傢伙就是來斂財的;人丁空了,都當喇嘛去了;權勢空了,喇嘛來了,你還想說一不二?”張差跪在地上忽悠着,他的四大皆空實為三大皆空,錢財空,人丁空,權力空。至於蒙醫,和錢財,人丁,權力是不能並列,但為了湊足四大皆空,他硬是把蒙醫拉上。
林丹汗坐在炕桌旁,正欲出言斥責,聞聽忽悠又不由沉默。他目前對四大皆空的錢財空深有感觸,喇嘛聚斂了大量錢財。良久,林丹汗方道:“喇嘛教不是我鬧到草原的。”他心道,俺答汗為引入喇嘛教的始作俑者,若能否定喇嘛教,也就否定了俺答汗。喇嘛教要真是這麼好,當年大元帝國為什麼只將喇嘛教限制於宮廷?
他將心中的疑問拋向張差道:“若喇嘛教真如你說,四大皆空,當年俺答汗又為何將其引入草原?”聞聽通譯的話,張差愣了愣,他哪知道俺答汗為啥將喇嘛教引入草原,俺答汗是誰他也是剛知道。然而他機敏過人,善於忽悠,尤其善於忽悠林丹汗這種淳樸的牧民。
他想了想問道:“敢問俺答汗是何時將喇嘛教引入草原的?”林丹汗聞言道:“始於青海之行,距今已三十八年。”張差又問道:“敢問俺答汗又是何時回歸長生天的?”林丹汗掐指算道:“已三十三年。”
張差聞言一笑,他道:“後世多不信鬼神,只信范縝的神滅論,神即形,形即神,形謝則神滅。”待通譯將話譯完,張差又道:“以及王充的無鬼論,若人死了都變成鬼,走在路上豈不一步一個鬼。然後世信鬼神之人反駁王充,說鬼充滿空間,卻不佔有空間,因此走在路上不會一步一個鬼。”
林丹汗聽完通譯的話,道:“你那南朝不是有陰朝地府容納鬼物之說,路上又豈會一步一個鬼?”張差道:“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要我說,未知人,焉知鬼,我連人都鬧不明白,況鬼。有沒有陰朝地府我不知,便不和大汗議鬼神,只說後世我的老師,啊,就是把合失,我那把合失原不信鬼神,然則待他老了,便信這鬼充滿空間,卻不佔有空間之說,大汗以為為何?”林丹汗問道:“為何?”
張差道:“老了怕死!只得去信死後形滅神不滅之說。”
林丹汗想了想道:“你為何與我說這些?”張差道:“俺答汗三十八前信了喇嘛教,又過了五年,於三十三年前過世,大汗將才問我,俺答汗為何將喇嘛教引入草原,我便據此回復。”林丹汗道:“你是說,俺答汗也是老了怕死,方才信喇嘛教?”張差道:“這也是我的猜測。他若信喇嘛教,為何早不信,晚不信,於死前五年才信?薩滿教雖也是形滅神不滅,卻沒喇嘛教說得這麼明白,故爾,他去信喇嘛教。”
生死之事比俺答汗大,林丹汗將俺答汗放下道:“依先生說,人死了,究竟是形神皆滅,還是形滅神不滅?”張差道:“我也不知,但我敢說喇嘛們一樣不知。”林丹汗聞言若有所思,他道:“你的神魂又是如何由後世來到此間?”張差道:“我來此間時,形神未滅,只是形神分離,神遊此間,形留在後世,乃是神魂將此間一人奪舍。”林丹汗道:“是如何神形分離,又是如何奪舍?”張差道:“我也不知,那咱小的犯了梃擊案,自分萬死,於監舍自縊,待醒來,便成了另一人,便是此時的我。”林丹汗道:“這麼說,梃擊案竟非你所為?”張差笑道:“依大汗看,我有這麼蠢么?”
林丹汗想了一會,看了看手中的佛珠,不知這玩意到底有用沒用,他輕嘆一聲,心道有用沒用誰也不知道,也只好寧可信其有。他將佛珠一粒粒捻過,閉目喃喃叨咕。良久,他於叨咕中道:“後世之人,你若是騙我,該知道會如何。”張差起身,揉了揉膝蓋道:“若是喇嘛教騙了大汗,又會如何?”過了一會,林丹汗閉目道:“喇嘛教有教眾,你有什麼?”張差道:“我有兩輛車,轉輪銃。”聞聽張差說話的地方在高處,林丹汗道:“我叫你起身了么?”張差只得重又跪下。
林丹汗又閉目良久,忽地睜開雙目道:“去與拉希多日活佛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