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九兒自以為找到了甄琉嚴謹背後的‘漏洞’,臉上的表情十分得意。
“是啊,看不見,”甄琉偏頭看她,夕陽橘黃色的餘暉給他的面部輪廓渡了一層漂亮的金邊,讓他看起來仿若天使,“因為我相信我自己。”
九兒一怔,嘟囔,“什麼相信你自己?不應該是相信我嗎?”
嘟囔了一會兒之後忽地意識到了什麼,臉頰微微地紅了。
兩個人一齊並肩向著夕陽走去,趕在天黑之前到了住處,甄琉停住腳步,“我就送你到這兒了。”
九兒立在原地,垂着頭不說話。
從學校到她的住處很近,十分鐘不到的距離,平時她走着還不覺得什麼,今天卻覺得格外的快,明明是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間卻也沒有相互疊加,反倒像是被消磨了一般,如沙從指間泄下,勢不可擋。
甄琉望着她,眼底彷彿有星辰隕落,“以後不要再試圖違反‘規則’,我不希望你再去做那麼危險的事情,知道嗎?”
九兒咬着唇垂頭,一語不發,像是個倔強而惱怒的孩子。
地上的影子被拉的斜而長,如同某人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心,始終不肯捨去乖戾,倔強地挺立着。
九兒背過身去,向前走了兩步,用後背和後腦勺對着甄琉,開口,“你走吧。”
一百張獎狀,換來的不過是一點點的時光,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甄琉微微抬手,修長如竹的指節虛虛浮在空中,夕陽將他的影子也拉的斜而長,甄琉沒有向前,而是向左走了一步,再走一步,地上的影子終於‘觸碰’在了一起。
他笑了笑。
而後,轉身離開。
目光重又變得堅毅,帶着少年不屈的決心。
九兒第二日難得地遲到了。
踏入班級的時候都已經是早自習結束之後,原本有些吵嚷的教室在她進來的那刻就變得鴉雀無聲——這都已經是常態了,九兒連理都懶得理,回到座位上便開始趴着。
剛趴下沒一會兒,胡海生又拿根筆戳她後背,準確地說,是戳脊梁骨,這小子似乎對於人體結構也頗有研究,知道戳哪道骨縫會最痛,九兒齜牙咧嘴地轉過頭,怒瞪他,“幹什麼?!”
胡海生被嚇得抖了抖,然後小聲地問,“你沒事吧?”
“本來沒事,”九兒揉了揉後背,“被你戳的或許有事了!”
胡海生支支吾吾地,“能跟我出來一下嗎?”
九兒原本不愉的神情瞬間化成了驚悚,瞬間覺得四面八方都投射過來了相當複雜的目光,她現在是真心覺得胡海生的腦袋有問題。
“說吧,什麼事?”
頂樓的樓梯間,九兒站在樓梯中間,透過窗子看遠處的風景,表情了無生趣。
胡海生還是支支吾吾,“那個……這個……”
九兒重重嘆了一口氣,“胡海生同學,你這樣會讓人覺得你是想跟我表白。”
“啊?”
胡海生彷彿被嚇了一跳,“這樣嗎?”
“不然呢!”九兒無奈地看着他,“不過昨天你應該已經知道我有喜歡的人了,所以我不會這麼認為,你想跟我說什麼就說吧。”
胡海生和她談的話,讓九兒又開始有些改變對他的看法了。
因為這孩子竟然和她談哲學!
那模樣完全將她當成了佛在人間的代言人,只差拿着蒲團虔誠地跪下磕三個頭,再問她,“佛啊,我該怎麼辦呢?”
喜歡的人比我優秀得太多,我該怎麼辦呢?
以往,胡海生都是本着大丈夫不能拖累他人,自己是個臭水溝里的屎殼郎,就不要妄想初次天鵝肉的壯士斷腕做派,可有朝一日猛然得知那優秀的姑娘竟也喜歡他,於是胡海生懵了,也飄了幾天,飄完之後還是覺得不中。
那姑娘的成績名列前茅,而他的成績只在中游,只論成績就已經不夠‘門當戶對’了,以後能不能考到一所高中還不一定,總不能害的人家姑娘大好青春時光得陪他談異地,於是終於狠了決心。
他不能耽誤人家姑娘!
於是開始自暴自棄,一度向下沉淪,成績從中游一路下滑至倒數第一,認為自己都已經垃圾到不能再垃圾,姑娘或許就不會瞧得上他了。
但是九兒和甄琉之間的相處模式,又讓這個腦容量或許直逼松鼠的傢伙迷茫了。
他做的,真的是對的嗎?
這倒是把九兒給問住了,她也不過是個年方十四的少女,就在昨天和甄琉難得的見面分別時,還幼稚地耍脾氣不理他,今天又怎麼處理別人的情感問題?
九兒迷茫了,她告訴胡海生,說你等等啊,我請教我媽媽。
胡海生連連點頭,眼睛裏神光閃閃。
打電話以前,九兒還不知道這件事要如何開口,畢竟媽媽是校長,最近又在籌辦巡迴演出的事宜,一定很忙,接通電話之後靜默了兩三秒鐘,九兒就想要退卻了,然後聽見媽媽溫柔的聲音,“遇到什麼難題了嗎?”
“嗯……”
九兒猶豫着,“媽媽,你說癩蛤蟆是不是配不上天鵝,只有天鵝才能成雙成對在一起,癩蛤蟆也只能找癩蛤蟆?”
問完九兒就後悔了,這是什麼問題?多幼稚!
“不然呢,”聽筒後傳來低沉的聲音,“跨物種戀愛么?”
九兒頭皮發麻,“爸……”
很顯然,爸爸又搶了她打給媽媽的電話,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爸爸都有這個愛好?
“誰都有喜歡美好事物的權利,因為那些美好本身就會發光啊,”媽媽的聲音彷彿會傳遞到靈魂深處,“但是九兒,我們要懂得在追求美好的過程當中錘鍊自身,這樣,才能配得上這份美好,對嗎?”
真正的喜歡,不是盲目激進,也不是一味退縮,若你是一棵樹,卻喜歡一縷風,那麼不要試圖用粗壯的樹榦去攔住風,要努力開出花來,讓風兒帶着香味遠去。
“如果樹不會開花呢?”
“那就努力長得挺拔,在風經過的時候抖抖樹葉。”
九兒似懂非懂地掛斷了電話。
慕傾袂注視着妻子,“你跟她說這些,她能懂嗎?”
陸橘微笑着,看着丈夫,“我也不懂啊。”
愛情,不就是似懂非懂嗎?
文化上下幾千年,前人的經驗延續至今,又有誰能精準地說出‘愛’是什麼嗎?人們一次次對愛定義,用溫暖且美好的詞彙修飾它,最美好不過是愛本身,況且‘愛’本身就是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名詞啊。
九兒給胡海生髮了一條短訊——
愛是勇敢者們的狂歡,而不是兩個懦夫的悲鳴。
這樣的理解與陸橘所說的多少有些偏頗,但這也是九兒結合自身得出來的結論,勇敢者們齊頭並進,無論最終的結果如何,他們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發展,無論最後在哪裏停下來了,回首望去,都不會因為痛苦而埋怨這段感情半分,而懦夫們猶猶豫豫,進進退退,在這段感情上浪費了太多的時光,反而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豐盈自己,最後徹底絕望時,留下的就只有無窮無盡的惱恨。
九兒忽然也悟了。
她不再拚命地去參加各種各樣的競賽,慢慢地將心收了回來,按照甄琉的話——不去做任何危險的事情。
不過九兒還是覺得在這所邊緣小城鎮度過的幾個月並不算浪費時間,她看見了更為廣闊的天地,或許這樣的天地並不充滿陽光雨露,但也的確為她所見的人圖譜中增加了幾分多樣性。
接下來的一切就很按部就班。
中考、升學、高考。
高考之前,九兒都沒有再見過甄琉。
昔日裏尚存幼稚的小姑娘已經完全蛻變,成為了一株真正盛開的鮮花,嬌艷欲滴,個性也越發斐然,當她的兩個弟弟送她去大學的時候,慕星拖着一隻大號行李箱,慕辰給她舉着傘跟在她身後,九兒就含着冰糕,時不時嘀咕一句,“哎呦,好熱哦!”
嚷嚷着好熱的人穿着輕便,身上沒有背哪怕一個小號背包,擔當勞工的慕星聞言滿眼怨念地回頭,“姐,你說這話,心裏不會感到愧疚嗎?”
慕辰想點頭,但因為怕挨打而忍住了,於是在心裏瘋狂點頭。
“愧疚?”
慕九兒一瞪眼睛,瞪着身高已經超過她的弟弟們,哀切切地裝模作勢假哭,“你們是長大了翅膀硬了,開始反駁姐姐了是嗎?”
慕辰:“……姐,我沒有。”
“不許反駁!”
慕九兒咬着冰糕,“我是讓你們出來鍛煉鍛煉,不要整天被那群狐朋狗友的追捧,都忘了自己姓什麼了。”
慕星瞪大了眼睛,“姐,昨天柳家妹妹送我的限量人偶明明就被你搶走了,你還好意思說我?”
“怎麼了?”
慕九兒敲親弟弟的頭,“我是你姐姐,拿你點東西怎!么!了!”
慕辰:“姐,雪糕化了……”甩到他臉上了!
三人一路吵吵鬧鬧到了校門口,慕九兒左看看有看看,發現人還真不是一般的多,於是找到一處陰涼處,大赦天下般揮揮手,“好了,你們的任務到此為止,回家吧。”
慕星放下行李箱,左右看了看,“姐,太無情了吧?不讓我們進去看看什麼樣嗎?”
“想看就自己考進來看啊,”慕九兒掏出手機開始扒拉,頭也不抬一下,“天天蹲家裏打遊戲,現在看有什麼用?以後又考不進來。”
“我那是程序!程序!說了你也不懂,”慕星十分不屑切了一聲,勾着慕辰的脖子,“弟弟,咱走吧,看這樣估計是等人呢!”
說是走,不過一個拐角,慕星就拉着慕辰停下來了,悄悄地探頭瞧,慕辰覺得光天化日之下做這種事情十分不雅,於是隨手掏出一張報紙靠牆而立,假裝與那賊眉鼠眼的人不是一路,嘴上卻悄悄問,“看見人了么?”
慕星身在前線,眼睛一眨也不眨,自然就沒有注意到弟弟的嫌棄,“沒……哎!來了來了!”
慕星眯了眯眼睛,“嗬,果然還是他。”
慕辰微微揚起的眉便放下了,“不是他,還能是誰?”
這便好了。
二人回家去給母上大人做彙報,陸橘正坐在花園裏彈鋼琴,每到夏季,陸橘就會吩咐人將那架昂貴的鋼琴抬到這裏,不過因為花園裏濕氣重,她每次也只彈一個小時就罷了。
慕星和慕辰進去的時候,鋼琴旁的沙發上還貓兒似地卧着一個小女孩兒。
慕星走過去親了親小女孩兒的臉蛋,變戲法一樣從身後拿出一個風車,“妹妹,看!”
小女孩兒懵懵懂懂到底睜開眼,淺棕色的眸子彷彿寶石,看見慕星之後立即笑了起來,張開雙手要抱抱,“鍋鍋!”
這便是慕家最小的女兒——慕逸歌。
慕九兒曾經用過的假名,給了妹妹。
當初剛剛得知懷孕的時候,慕傾袂態度堅決不要這個孩子,逼得陸橘紅了眼眶。
“若沒有當然不要,可是有了怎能不要?”
慕傾袂心疼妻子要再忍受一遍懷孕生子的苦,又擔心上一次的產後抑鬱同樣會影響這一次她的情緒,三日便瘦了五斤,最後還是九兒親自勸的爸爸,“我們一家的愛很多,再來一個會更多。”
於是,這世上便多了一個人。
小姑娘結合了父母親所有的外貌優點,長得人見人愛,偏偏性格也很討喜,誰給她東西她便笑,給一枚糖果也笑,是最好哄不過的開心果,全家都當明珠寶貝捧大,小姑娘一周歲的時候,陸橘對大女兒說,“我知你曾用過‘慕逸歌’這名字,你妹妹往後便叫慕逸歌吧。”
這一次換慕九兒紅了眼眶,重重點頭。
誰都知道,慕家上下,慕九兒最疼慕逸歌。
九兒說,“媽媽,請你疼她,像你當初希望能疼到我那樣,彌補遺憾。”
慕家四子,最懂事不過慕九兒,最活潑不過慕星,最機敏不過慕辰,最幸福不過慕逸歌。
她從小沐浴在愛與幸福之中,被溫暖環抱着長大。
只是不知是不是老天偏疼她,不忍心她經任何風吹雨打,慕家四子,慕逸歌最平凡,大姐進了研究所,二哥開發程序,三哥是商界中流砥柱,偏偏她,既不愛琴棋書畫,課業也是普普通通,毫無光芒。
每次別人這樣說,逸歌就會撓撓頭,露出一抹向日葵花般的笑,“是嗎?”
是嗎?
軟軟糯糯的,既不發怒,也不懊惱。
像是在陳述一件最為普通的事情,哪管這事情是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
陸橘和慕傾袂都很自責,都認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他們明明沒在慕逸歌面前表現出來過,可慕逸歌就像是天生能敏銳捕捉旁人情緒一般,溫軟地哄着爸爸媽媽,直把陸橘哄得破涕為笑,慕傾袂沉默着輕撫她的頭頂。
慕家四子,慕逸歌最可愛,慕逸歌最平凡,慕逸歌最……
慕逸歌最怎麼樣,都是別人說的,慕逸歌自己不那麼覺得。
如果自己也可以評價,那就再加一條,慕逸歌心態最好!
嗯!
慕逸歌大學的時候修的是心理學專業,當同級男生用書里教的一些有趣的心理小實驗去‘撩妹’時,慕逸歌已經開始在網上建樹洞給別人開導。
一部分人的開頭出乎意料地一致:我有一個朋友……
我有一個朋友,她的戀情出了問題。
我有一個朋友,他事業不順……
慕逸歌也不知道這位‘朋友’究竟有多忙,又有多廣結人脈,才讓那麼多人都來她這裏為他解惑,不過慕逸歌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她的樹洞越來越火,只不過,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有人舉報她,並不是專業心理醫生,卻打着樹洞的旗號偷聽別人私隱,慕逸歌什麼都不說,也不反駁,看着粉絲一點點下降,最後變成一堆‘殭屍粉’,也不難過,正好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啃專業書上面,考試一門門地過,證書一本本地拿,甚至還談了一個戀愛。
他們之間也如大多數情侶那樣,一起吃飯看電影,一起逛公園、遊樂場,也去爬山。
平平淡淡又十分充實的一年。
一次,他們一起去爬山,在山頂上,他問她,“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麼在一起的了嗎?”
慕逸歌思考了一會兒,“你向我告白,我接受了。”
的確是這樣,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海誓山盟,也沒有什麼響徹寰宇的狗血故事,慕逸歌默默地想,原來她的戀情也是這樣的平凡啊。
“那你知道我那天都經歷了什麼嗎?”祁桅的目光有些奇異。
慕逸歌偏頭看他,“可以告訴我嗎?”
“我知道你開了個樹洞號,其實舉報的人就是我,”祁桅似沉重似輕鬆地將這些話說了出來,而後露出一個微笑,“我很壞吧?”
“為什麼?”慕逸歌表情很平靜。
“那天我的一個朋友知道了我的秘密,我讓他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卻轉頭就去跟你這個樹洞說了,”祁桅望着前方,“我當時真的很討厭那個人,連帶着也很討厭你,憑什麼有些人用盡全部力氣捂着按着的見不得光的地方,你們這種人能輕易就知曉?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