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蒼蒼-21
十一月初四,蘇州城西。
綿延的秋雨還在下,撐着傘走在雨里,能聽到雨滴敲在傘上的一片淅瀝。
蒼蒼很少有這樣一個人在街道中漫步的時候。
她並不是時刻都在鬧鬧騰騰,她只不過是喜歡熱鬧一點。
喜歡有聲音可以在耳邊傾聽,喜歡有人可供在身旁傾訴,想笑的時候,有誰能看到自己的笑臉,要哭的時候,有誰能關注到自己的悲傷,僅此而已。
她也並不是像看上去那麼倔強,她只不過是不喜歡被安排的命運。
就像是她不喜歡稀里糊塗的嫁給一個連臉都沒有好好看清的人做皇后,所以她就從家裏跑了出來,接着她又突然發現以前那個連臉都沒有好好看清的人實在不錯,所以她就開始黏着他,跟在他身邊,簡單直接。
時刻明白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時刻能夠對着想要的東西堅定的伸出手去,她只是不違背着自己的意願活下去而已。
喜歡了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為了一些在別人眼中重要,其實卻無關緊要的東西舉步不前,是最傻的事情。
踩着地面的淺淺積水,慢慢走在空蕩蕩的街巷中,蒼蒼覺得自己想到了很多東西,但隨即又忘記了,只剩下越來越大的雨聲,落在她的傘上,就像落在了很遠的地方。
可能是接近黃昏了,路上並沒有什麼行人,偶爾有幾個披着蓑衣的貨郎,挑着擔子,也不上來招攬生意,從她身邊匆匆經過,很快在雨霧中走遠。
自從下午趁那個總也不肯告訴她姓名的黑衣年輕人出門,偷偷遛出來閑逛開始,已經過了很久了吧。
反正也不擔心他找不到自己,手有些酸了,換了個手臂撐傘,蒼蒼晃晃悠悠的,不打算停下來。
有一陣很淡的葯香從街角傳了過來,夾在雨水的氣息中,有些飄忽。
蒼蒼轉頭,看到街邊的一家藥店,黑底紅字的招牌,木質的店門半掩,門口掛着一面藍布的門帘,是走到帝國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輕易找到的那種普通的藥店。
在杭州城的時候,他們兩個一起落水,他給自己抓治感冒的葯,去的是不是就是這種藥店?
恍惚了一下,她轉身,隨意的走進那家藥店。
琳琅排列的葯櫃前,抄手坐着一個披着棉襖的小廝,見她進來,禮貌的笑了笑。
蒼蒼也笑了笑,聽到藥店深處的一側,有一個掌柜一樣的人在說,有些哭笑不得:“再加五兩?客人您不要開玩笑好不好,我也只是個開藥店的,您叫我怎麼跟您稱葯?”
接着有另一個人輕咳了兩聲,不慍不火的語調:“我不是在跟掌柜開玩笑……那山楂就只五兩好了……”
有第三個人“哧”得笑起來,夾進話來:“陳皮五兩山楂五兩冰糖五兩,你怎麼不就直接把這些東西煮煮吞下去得了,也不用再加別的葯了……”
第二個人又很低的咳嗽了一聲,居然真的像是要考慮這個建議:“如果單是這些就能管用的話就好了……”
他們的談話聲中,蒼蒼轉身,把目光投向那個方向。
逆着光的櫃枱旁邊,站着兩個年輕人,白衫的那個,邊笑邊隨手撥弄着櫃枱上碾葯的銅杵,青衫的那個,曲起手指壓着櫃枱上的紙張,另一隻手握筆,看樣子像是在邊寫藥方邊叫掌柜稱葯。
櫃枱后的掌柜,提着一柄黃銅的小秤里,小山一樣的堆着干山楂片。
聽到門口的響頭,他們一起轉頭看過來。
被風雨捲起一角的藍布門帷旁,蒼蒼站着,手中的油紙傘上,有雨滴慢慢的滑下來。
撥着銅杵的手停住了,白衣的青年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終他笑了笑,合上嘴。
都靜了那麼一刻,那個一身青衫的年輕人手中的筆動了一下,然後他把筆放下,抬步向那邊走過去。
“蒼蒼。”笑了一笑,蕭煥卻沒再說別的話,在她面前站住腳步。
離得近了,他的側臉在逆着的光里看起來有些蒼白,蒼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然後抬頭:“你生病了?”
笑了笑,蕭煥也看着她:“有一些,沒什麼。”
“是沒什麼,只不過前一陣子吐了兩次血,還有今天早上起床后就一直咳嗽出冷汗連站都不太站得起來而已。”沒眼色的插進話來,徐來笑着走過來攤手,“先說明啊,昨天晚上不是我要讓他睡地板的,是他自己費盡心思,硬是輸了兩局棋給名聲昭著的臭棋簍子我,十分辛苦的把床輸給我睡的。”
圓圓的眼睛驀然睜得更大,蒼蒼把目光移到徐來那裏停了停,又移回到蕭煥臉上,她很輕的吸了口氣,說:“我被人抓走了,你一直都沒找我……”
她側了側頭,很快又說:“不過那個人其實是我爹派來帶我回家的,所以我也沒什麼危險。”
“還有,”她有些得意的笑了,“我這些天已經罵過你很多次了,昨天還把蘇州城牆上貼得你的畫像扯下來,放在泥里狠狠踩了!”
她的笑容很快隱去,露出一些生氣的表情:“不管你是不是被別的事纏住了身,是不是知道我沒有危險,但是你這麼多天不來找我,我很不高興!我想過很多次了,如果哪天再見到你,一定狠狠罵你一頓,然後轉身就走!”
她揚了揚下巴,做出些施恩的樣子:“不過呢,看在你正生病,可能跑不多快去追我的份兒上,這些過場就省了算了。”
一口氣把這些話都說完,她放下手裏的傘,跨出一步,抱住眼前這個人的身子。
帶着草木清華的熟悉味道撲上鼻尖,蒼蒼覺得自己的嘴角彎了起來:“蕭大哥,”她說的清晰輕快,“我很想你。”
有一雙手臂也慢慢的環住了她的身體,並不很溫暖,卻分外得讓人心安。頭頂傳來他很輕的咳嗽,接着他說:“嗯。”
抱着他的手再也沒有動,嘴角不自覺地扯開再扯開,直到耳邊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小姑娘,掌柜和夥計眼睛都要看直了……”
蒼蒼這才驚覺,立刻從蕭煥懷裏抬頭,卻看也不看旁邊一臉看好戲表情的徐來,拉住蕭煥的手:“蕭大哥,你是不是病得很厲害?”
神情嚴肅起來,蒼蒼的眼中透着水光:“你怕我為你擔心嗎?沒關係的,就算你身體再也好不了,我也會一直陪着你的!”
藥店裏很靜,所有人都看着她掂起腳尖,抱着蕭煥的肩膀,很輕的吻了吻他有些淡白的薄唇。
接着下一刻,蒼蒼一雙手開始上下的在蕭煥身上摸:“你怎麼會吐血的?是不是胸口很疼?肚子疼不疼?哎呀,我雖然覺得你很容易壞,沒想到你真的這麼嬌貴……不過沒關係,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我家小山養的那條討厭的京叭阿貝,我看到它就想一腳踹死它好燉狗肉湯喝,還會時不時幫它洗澡梳毛呢!我這麼喜歡你,一定會把你照顧的比它好很多的……嗯,蕭大哥,我也給你洗澡梳頭髮好不好……”
又是“哧”的一聲,徐來拍着蕭煥的肩膀,低頭清咳了一聲:“蕭兄,小姑娘很愛惜你啊,要好好珍惜……”
掌柜的一下子懶散下去的聲音:“客人……您的山楂片,每付葯加五兩,不會錯吧……”
某位小姑娘這才想起什麼了一樣,睜圓了一雙亮亮的眼睛:“對啊,蕭大哥,你幹嘛在葯里都加這麼多山楂冰糖,你怕苦啊……”
“咳咳咳……”有個人的咳嗽突然厲害起來。
“嗯,小姑娘你真該看看他每天吞藥丸時的表情,”另一個人毫不同情的繼續揭短,“不過我覺得如果是湯藥的話,那個表情應該還要更精彩一些……”
“咳咳……咳咳……”
“客人……您的冰糖,包上了……”
“那個蕭大哥,其實葯里就算放再多冰糖,該苦它還是會苦的……啊!臉色真的變了,而且變得好快!”
“看吧,我沒說錯吧……”
“咳咳……”
“每付五兩陳皮……包好了……”
……
街角的狹窄藥店裏突然熱鬧了起來,藍布的門帘之後,瑟瑟的秋雨還在不停的落下,只是陸續亮起的街燈,把清冷的街道襯出了昏黃的暖意。
這是十一月初四,蘇州城裏的黃昏。
在一個多時辰的戌時三刻之後,蕭煥和徐來應該按照約定,和來到蘇州的靈碧教教主,相見在城中的某一處私密的宅院中。
一個多時辰的戌時三刻,蒼蒼也應該由那個她並不知道姓名的黑衣年輕人,帶到相同的一座宅院裏。
一個多時辰之後,在靈碧教教主或者還有另外的人的注視下,他們會有一場被安排的別後重逢。
不過,現在那些苦心安排,全都沒有了必要。
四周沒有一點燭火,緩步走至昏暗中的迴廊,劉懷雪抱拳低頭:“老師,他們來了。”
“他們?”廊下對雨站立的女子敏銳的覺察到了他話里的不同,回頭說。雨光映襯出她雍容的笑容,宛如皎潔明月。
“是他們,”還是低頭回答着,劉懷雪秀雅的唇邊,卻像是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蕭兄是和凌小姐攜手而來的。”
“哧”了一聲,女子居然也笑了起來:“阿雪你幾時也和他有這樣好的交情了,也叫‘蕭兄’?”
“世人不是都說,和靈碧教光明聖堂左堂主徐來的交情就是和右堂主劉懷雪的交情?”劉懷雪笑着,“何況那個人還是老師的公子,叫一聲蕭兄也是應該的。”
一直站在廊下沒有出聲的那個灰袍人笑了起來:“落墨,你教出的這些孩子都可以啊,敢跟你頂嘴。”
“你教出的那兩個難道有哪個不敢跟你頂嘴的?”不客氣地回過去,女子也沒生氣,嘴角還含着笑。
“那到還真是……”仔細想了一下自己的兩個徒弟,灰袍人爽朗的笑起來。
笑了笑讓劉懷雪退下,一身輕紗的靈碧教教主陳落墨轉頭對灰袍人說:“利大哥特地從京城趕來,不只是想看我教出的孩子跟我頂嘴的吧。”
利祿笑着,他迎風站立,寬大的袍袖微微招展:“我還沒有那麼多閑情……我來只是想提醒一聲——御前侍衛兩營在七天前秘密調動,如今起碼有九成人手聚集在了蘇州城內。”
動了眉頭,陳落墨笑:“噢?終於忍不住擺了皇家威風么?”
利祿也笑:“你該明白蕭氏的子孫從來都不信光明磊落那一套,手中有棋子卻不用的,才是傻子。不過這次調動御前侍衛的,卻不是你家那位公子。這天下能夠調度御前侍衛兩營的,不是還有一個人?”
“柳姐姐……”念出那個許久都沒有叫過的名字,陳落墨低聲笑,“所有這一切,她一直通過蠱行營看着的吧,倒深謀遠慮。”
輕聲的嘆了口氣,利祿淡笑:“我們這一方人,站在我們的凌丫頭那邊,做的事情,為得是她好。柳太后那一方人,站在他們的皇帝那邊,做的事情,為得是他好。落墨你呢,站得是破壞的立場,為得是讓我們的凌丫頭和柳太后的皇帝都不好。學士府,太后,天下第一的靈碧教,這麼三方勢力,隨便哪一個說出來,都夠嚇唬人。所作所為,卻不過是為了讓一對年輕人不能在一起。”他說著,看向遠處。
他們站得地方是庭院中最高的一處閣樓,從這裏看出去,隔了荷塘和假山,正好可以遠遠的看到待客的廳堂。一片明亮的燈火中,走進了幾個年輕的身影,那個一身粉衣的女孩子,把一雙胳膊都吊在青衫的年輕人身上,不安分的蹦蹦跳跳。隔着這麼遠,也像是能聽到他們的笑語。
微微笑了起來,利祿淡淡的說:“只不過是兩個孩子而已,只不過是兩個孩子……”
隨着他的目光一齊看向燈火通明的彼處,陳落墨沒有開口。
“落墨,事到如今,我還是希望能夠考慮一下,”還是說著,利祿轉身,卻像是有了要走的意思,“無論到什麼時候,那兩個人,都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情,不會對你的作為有任何反擊或是怨言。而這世上,也只有你能令他們毀滅墜落……落墨,不管你多麼厭惡那一個,但是這一個,是你的親生兒子。他除了吸納走你身體中的寒毒,代替你受了20年的苦楚之外,沒有做過任何錯事。”
他起步離開,灰色的廣袖飄在身後,很快隱入黑暗。
沒有回頭看他一眼,陳落墨仍舊看向隔堂相望的燈光。
燦爛的燭光中,那個年輕人正低下頭,對拉着他手的小姑娘說些什麼,嘴邊噙着些隱約的笑意。
像是感到了什麼一樣,他抬頭望向這邊,燈光下那張年輕的容顏,帶着些不該有的蒼白。
頓了一下之後,他微微的笑起來。和他十二歲時,她最後見他的時候一樣,溫和乾淨的笑容。
他真的長得很像他的父親,九成相像的眉眼,似到十分的氣韻。
然而那淡然的,在不笑的時候,就不自覺地流露出冷意的眉角,卻和她自己一模一樣。
他的確不是他的父親,他的確從來沒做錯過什麼,卻要背負那些錯了之後的苦果。
“誰讓你生在蕭氏呢……”不知道是多少次說出這句話,但是這一次,用的卻是連她自己都幾乎聽不到的聲音。
後退了一步,明顯看到那雙純黑的眼睛,隨着她的動作,流露出一絲惶惑。
陳落墨轉身,任自己的身影埋入閣樓的黑暗中。
輕紗的身影經過閣樓下侍立的白衣年輕人時,淡而冷然的話語響起:“叫蕭煥到後堂見我,他一個人。”
身體輕顫了一下,劉懷雪直起身子,拱手答應。
從他身邊經過的淡色紗衣,帶出一陣清冷的風。
遠去的絕色女子冷冷的聲音,留在風中:“現在還沒有錯,難保將來不會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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