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孤雲出岫 第四十一章 水落石出(三)
老真人立在石台處面朝東南,雙眉蹙在一起,遠望幾十里開外的天際心算不已。
窮盡目力的天幕上方,流雲璀璨,似有金光透過重重禁制,向下方的地面撒下絲絲縷縷的光華。
給人的感覺恍若天門洞開,有神人手持雷錘電錐高坐雲端,像是隨時隨地就會風雷大作、普降甘霖。
不過這一切落在老真人眼裏卻是另一番光景,彩雲易散、倏忽而過,估摸着那道厚重的積雨雲只待來時便會生髮異像。
煌煌天威,風雨欲來。
老真人背負身後的雙手手指輕輕一搓,那滴石像上滲出的清涼水珠驀然蒸發,隱隱間有噼噼啪啪的細微聲響傳來。
以石台為中心的廣場正前方,那株插有一面黑旗的道路遠處傳來腳步聲,老真人耳朵微動,腳步聲急切匆忙,漸行漸遠。
道人轉身瞧去,蔥蘢掩映的小路上似有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堪堪消失在道路盡頭,看其裝束,像是黑苗一族。
老真人眉頭略微舒展,稍一沉吟,便朝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走去。
這處以石台為中心的圓形廣場名為“祈令台”,是苗疆巫族三個族群集會商討大事的地方。正中心處的人形石刻和赤蛇石雕據說都是兩年前由黑苗一族的族長帶人從斜月谷的那處禁地裏帶出來的。
至於從那以後為何突然就封禁了斜月谷,而作為每年的五月初五用來祭祀五毒神君的聖日為何又突然給摒棄了,外人不得而知。
卻說小路盡頭的背簍男子表情嚴肅,像是見到了什麼久違的不可相信的事情一般,行色匆匆,邊走邊不時的轉頭回望,彷彿身後跟着一隻吊睛白額的大蟲。
行出大約百餘步,正前方的樹木陰影中逐漸顯出一扇吊檐高腳的寬闊高樓來,男子眉間稍展,腳步愈發利索。
那處高樓細處看在結構上與先前老真人一路行來所見的苗寨大同小異,灰黑瓦頂,三房並列,以正中間處的排屋高出一層,三層飛翹檐角斜指天空,錯落鱗次的頂瓦勻稱密佈,遠處瞧去,就像是高立林中的山神老爺身上披掛的庄肅甲胄。最頂上一層的雲閣規模相較於下兩層的間集要稍遜一些,但所立之處視野開闊,伸出兩方之地的層台四周圍列有青竹柵欄,每每間隔兩掌處皆插有一面繪着赤蛇圖案的小小黑色牙旗。
雲閣開門的正中掛有一副厚重的匾額,寫有“五仙教”三個古拙大字,匾額的右下方又有凸起,兩行小字並列,共計八字,“雲中深處,苗嶺人家”。
此時天色賞早,一輪初升的日頭泛着紅黃光暈緩緩亮起,若有人高立雲端,順着那處層層遞進的日光細細看去,一間閣樓泛着光暈初起於人間大地,就像是藏於大山中的至寶。
南嶺苗山樹木繁密,古木參天。春日的早晨本就清冷異常,在日光的照耀下,那處檐角周身青竹黑瓦泛着露珠的雲閣高樓就會折射出迷人的熠熠光彩,在望之卻步的深山巨口中實在奪人眼眸,令人心醉。
一個身穿淡綠紗衣的女子此時正扶着欄杆立在雲閣一處,一雙美目皎潔靈動,正痴痴的望着遠方,那雙翹起的眉梢上依稀掛有亮瑩瑩的水珠,就像是所立雲閣翹起的飛檐。不知是晨起多時的緣故,還是已經哭過一場,那雙神色雅韻的美目中看不到絲毫紅腫,卻已是水波碧潭,滿是期待。
煢煢孑立的女子孤身一人,清冷晨風吹起的紗衣褶皺如起波浪,像是心潮起伏按捺不住。雲閣正門的竹桌上放有一套主黑色描金的服侍,衣冠淋漓,珠玉滿滿。
一雙黑色鹿皮的長靴瘦削小巧,長靴的旁邊還並有一雙更顯小巧的青色布鞋,布鞋的背面上俱都針腳有荷花,是一對並蒂蓮。
女子赤腳白襪立在那裏,雙目怔怔,視線遠方的期盼處似乎正是老真人來時的地方,斜月谷。
也不知道就這樣看了多時,女子絲毫不覺得孤寂,奇特處在於,在滿是苗寨的所處之地,女子長發挽髻,穿着南朝女子服侍的她不但沒有給人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反而有一種遺世獨立的清冷。
“咳咳!”一聲沉悶的咳嗽聲在雲閣內悠悠響起,打破了寧靜。
一個左臂上褡有一件寬衣外套的黑衣老人突兀的站在女子身後,也不知是何時來的,他右手持着一桿老煙槍背在身後,對着面前背對着自己的女子開口說道:“你身子虛,可不要受了風寒,披件衣服吧!”
原先還是兩眼怔怔望向遠方的女子像是聽到了天下間最動聽的聲音,她轉過身一把抓住來人的左臂,睜大雙眼,一臉焦急的看着老人說道:“阿爹,有他的消息了么?他已經有好些天沒回來了,你帶我去見見他吧?啊?你帶我去吧?”
老人只是沉默,一言不發,滿是滄桑的老臉上古井不波,讓人絲毫看不出表情。
女子似乎尤不肯放棄,她急急忙忙的抓起那件外衣囫圇的披在身上,帶着祈求的語氣再次央求道:“阿爹,魚兒求求你,你帶我去見見他吧,他大病初癒,一個人出入苗山會很危險的,萬一碰上毒蟲猛獸可怎麼辦?”
老人眼見她穿上暖和的衣衫,也不廢話,轉身就走。
女子像是被觸動了心弦,高聲叫到:“阿爹,他會死的,會死的!”越到最後,嗓音越是凄厲。
老人冷哼一聲,“真要能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怕只怕禍害遺千年。”
那女子一把沖向屋內,一雙含珠的美目上有些喜色,堵住老人詢問道:“阿爹,你見過了他是不是?你見過了是不是?”
“哼!”老人再次冷哼一聲,“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他既然有心要走,你還留他作甚,這麼多年了,你還沒看清么?”
老人疾言厲色,語氣中漸漸生出一絲狠厲來。
“阿爹,你知道他一直都這樣的,自從兩年前他能自主行動以來,他一直都會有事沒事出去轉轉。他只是耐不住性子而已,他是愛我的,阿爹,我求求你,你帶我去吧,他這次故意躲開我一個人出去,我真的很擔心啊。雖說他病情好轉,可也大不如前了,我是真的很怕他一個人遇到危險啊,谷中遍佈毒障毒蟲,他一個外人又是現下這般光景,如何走的出去?”
女子言語間很是激動,越說越快。
老人嘴角翹起,“你也知道他是個外人?外人出走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么?怎麼,你還怕他再次出去沾花惹草?不是我說,就他現在的模樣,怕是很難。”
女子不理這茬,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好的事情,眉眼間突然泛出回憶往昔的神色來,她嗓音輕柔,伸手卷着衣角甜甜道:“阿爹,你不知道么,他說在他們家鄉那邊,丈夫通常會稱呼妻子叫做‘內人’,做妻子的也會稱呼自己的丈夫為‘外人’的,阿爹,你說他跟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呢?”
老人看着女兒一副痴痴的呆傻模樣,氣的眉目擰在一起,那隻背負身後持煙桿的右手幾欲伸手打人,卻又不甘的悻悻作罷,“不可救藥,不可救藥,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呆在這那也不許去,省的丟人現眼。”說完一甩袖子,就要下樓。
女子回過神來,側移一步攔住去路,“阿爹,我答應你,這次是最後一次,他只要親口說不愛我,女兒也就死了這條心了,以後再也不見他了好么?”
老人沉默不語,女子拉着老人的袖子,淚光點點,“阿爹!”滿是祈求。
“唉,傻丫頭,五年前我本就不看好你們,可那會兒爹看着你高興的模樣有些於心不忍,加上當時出現的那場大禍事,族內可謂百廢待興,剛好那人又有些才智,幫着族內興修水利,整措規劃,才出現了如今的族群光景,爹那會也就沒有大加干涉,本希冀着你能有個好的歸宿,可終究還是人算不如天算。”
老人嘆氣一聲,伸手替女子拭了拭眼角,喃喃道:“我本該知道的,我本該知道!”竟是有些自責。
女子握住老人的左手,聲音顫抖,“阿爹,你還是不答應我么?”
老人抽出手,緩緩說道:“阿魚,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你捫心自問,他何曾真心待過你?那年你被他哄騙了身子,他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不過那時候他本事大,爹攔他不住,這一消失就是整整大半個月。那時候我知道你早已看破他的心跡,悄悄在他身上種下了三日亡魂蠱,我也只當他必死無疑。只是後來我見你神色如常,心裏便篤定你早已放下了,可自那日古力來通報在桑河邊發現那人時,我瞧見你掩蓋不住的高興,爹便知道,爹終究還是錯了。”
說道這裏,老人頓了頓,背後持煙桿的右手微微加重力道,繼續說道:“可事後又如何?他被人敲碎脊柱,在床上生不如死的躺了三年,你也整整沒日沒夜的看顧了他三年,爹答應你,傾盡全力救了他性命,可結果呢?他還是要走。”
老人痛心疾首,“阿魚,事到如今,你還放不下么?”
女子早已是淚眼婆娑,豆大的淚珠就像廣場中心石台沁出的水露,一滴一滴打落在地上,她嗓子沙啞,極力穩住身形道:“阿爹,這些年了,你還不明白么?女兒自將身子許給他的那一刻就早已是他的人了啊,你叫我如何放下?慢說那三日女兒後悔莫及整日提心弔膽,還要假裝鎮定,那日在桑河邊撈他起來的那一刻,女兒就知道,自己的這顆心怕是已經不屬於自己了。阿爹,你知道嗎,女兒愛他,單是看着他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可只要他在女兒身邊,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時刻。阿爹,你還不明白么。”
老人臉色蒼白,一股發自內心的無力感遍佈全身,他狠下心,搖了搖頭,“阿魚,爹絕不會讓你重蹈覆轍,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女子眼看老人就要走下樓梯,她身子一攤跪倒在地,那件披掛身上的外衣墜落樓下,女子死死拽住老人的腳踝,控制不住的沙啞喊道:“阿爹,你相信我,真的是最後一次,你相信我...”
老人無動於衷,邁步向前走去,拖曳跪倒在地的女子身子一步步向前。
老人微微皺眉。
女子見老人態度堅決,似乎終於做出了妥協,她不再奢求自己能出去,抬眼婆娑的看着老人急切改口說道:“阿爹,我答應你,我不去見他了,你救救他好不好,你救救他,他如果真鐵了心要走的話,女兒留不住他,但好歹能留住他的性命,好不好?”
老人動了動腳,似是要甩掉她。
女子嗓音凄厲,“阿爹,阿爹,女兒可以沒有丈夫,但孩子不能沒有爹啊!”
石破天驚!
老人像是聽到一聲驚雷,腳下一頓,不可置信的看着匍匐在地的女子說道:“你說什麼?什麼孩子?”
女子不再說話,淚水漣漣。
老人扣住女子的手腕,將她扶了起來,細心感受着微微跳動的脈律,長久之後,老人唏噓一聲,像是終於過了不惑而知天命,一下子彷彿蒼老了十歲。
女子捂住嘴巴,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聲。
老人的嗓音響起,猶如長年緊繃極致的弓弦突然鬆弛下來,“什麼時候的事?就他這兩年待你的態度來看,不像是能做出此事的樣子。”
女子怯怯懦懦,紅着臉說道:“他,他..還不知道。”
老人猛然睜大雙眼,久違的滿身戾氣。
女子又羞又急,忙着說道:“阿爹,女兒愛他,女兒愛他呀!”
老人看着眼前女子的嬌羞神態,一頭烏黑盤髻的長發,突然就明白了許多,他嘆了口氣,自嘲笑道:“罷了、罷了,怪不得這段時日你身子總不好...”說道這裏,老人又變得鄭重其事起來,“既然木已成舟,你且好生歇着吧。”
說完,老人抬腳就下樓去了。
女子站在樓頂,望着那道步履蕭索的下樓背影,眼角發紅,情不自禁的出口喊道:“阿爹!”
老人立住腳步卻沒有轉頭,他雙手負后,緩緩說道:“放心吧,他死不了,自你兩年前偷偷將《百蠱真經》交給他的那一刻,爹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好在他還算知禮,事後卻也將真經悄悄放了回去,若不是看在他還算顧念周全你的份上,我早就...”說到這裏,老人突然止住話頭,轉言繼續說道:
“所以爹才會在那年悄悄帶人去了趟斜月谷,將神君的月石般了出來,雕刻成如今模樣,至於為何在事後就封禁了那處絕地,本就是為了不讓人打擾他偷摸練功,莫說此時的毒障毒蟲都耐他不得,就是這南嶺的十萬大山,怕也早已就是他自己的後花園,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了。”
老人又是重重的嘆了口氣,用唯有自己才能聽見的細微嗓音喃喃自語,“擋是擋不住了,能走的決然走了,就是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女子百感交集,想不到自以為天衣無縫的事情,阿爹早已經知曉。
老人在走下樓梯后,彎腰將拿件墜落的外衣拾起,隨手扔了上去,女子一把接住。
“三日前,我已經讓你弟弟阿木出谷去了,就算那人不濟事,只要有你弟弟在也可保萬無一失,你....”老人將煙桿別在腰間,微微側頭,“你,好生將養着吧!”
老人站在二樓的樓道口,在已不見女子視線的地方,滄桑的臉龐上,開出了一朵花。
三樓的雲閣內,嗚嗚咽咽的抽泣聲斷斷續續。
老人下得樓來,天際處的那輪紅日早已升起,他重重呼吸一口,直了直佝僂的脊背,雙手抬起往後壓了壓,似乎又覺得日頭有些晃眼。老人眯了眯眼,“得儘快找個穩婆才是。”
五仙教其實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宗門幫派,早前可能是,但自從五年前的那場巫蠱之禍后,幫派教義就分崩離析。由黑苗、白苗和紅苗組成的族群在那場慘烈的大戰中,好戰的極惡教眾死傷殆盡。現在的五仙教就是由五年前戰前因不願殘忍生殺而退出的那一部分苗人組建而成,老人就是當年的領頭人。
若說那場綿延一月有餘的雨季是起戰的天時誘因的話,那麼毒障叢生的不毛之地就是地利了。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物極必反,如果苗山的百姓能夠熬過那場雨季,就會迎來苗寨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人和。
這話說的可能太過誇大,可一半對一半,今時今日的苗寨之所以是現在繞水穿寨、梯田層疊的生機氣象,不外乎兩個原因,其一是原於一個人,其二是原於一群人。
那人五年前,在那場巫蠱之禍的大戰前就已經莫名其妙的來到了苗寨,當初的苗寨土著可不太友好,怎奈那人能說會道、口舌伶俐,兼之那人模樣生的俊俏,在當時的苗寨男人中就真是鶴立雞群了。一來一去,得到了不少女子的好感,自然而然也就留了下來。
可別忘了,一個接近二品實力的小宗師極高手有意為之的暗度陳倉,如果鐵了心要耍些手段,可不是那些只會些小小用毒的一般人能應付的來的。
除非是極為親近的人,或是一流的用毒行家在全無防備的條件下,才有可能得手。
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初來乍到,誰會做到沒心沒肺的交淺言深,毫不設防?
在前後立足的一月有餘的時間裏,那人其實早已經表露了許多關於規劃苗寨的跡象,苗寨日子清苦,兼之深處的地理位置實在難有發展,那人本就是個好潔的性子,耐不住寂寞,更耐不住清貧。此處地方如果不人為的開山鑿建、引水弄河,興修水利,這樣的日子估計地老天荒也不會又太大的漣漪。
於是在那段時日裏,除了無聊之外,也略微有些圖畫山河的味道,在那人筆下,就無端出現了一張又一張的水利圖、機括圖,不說巧奪天工,一般人恐怕也很難望其項背。
至於一個在中土景諭王朝被人人喊打的採花賊如何有這等能耐,又如何一個有了這般能耐的華美男子是怎麼就成了採花賊?
情之一字,真真是誤人不淺!
之所以其二說是原於一群人,自然就是參與那場巫蠱之禍的五仙教眾了,沒有那場慘烈戰事,可能到現在為止都不會有雞鳴山市集。
朝廷大興土木,破土動工,在群山環伺的苦地無端端要開闢出一座供苗人以貨易貨的市集,此條陳諫言一出不是沒有人反對的,特別是工部的那群官吏,多數都認為此舉得不償失。可除此以外,卻也沒有太過出彩的諫言,加之老皇帝纏綿病榻,兵部那邊又不能妄加刀兵,舍此以外,太子侍講商元的諫言自然就成了治安長久之策。
可能時到今日,當初那條看似太平安穩的長治諫書內部的種種謀划,都沒有太多人知道。以擬定的時日來看,真相差不多就該浮出水面,可事實就是諸般湊巧。
當今皇帝的生母,南朝的孝賢太后鳳體違和,南嶺苗山的藏兵之策也就這麼被暫時壓了下來。
可壓在南嶺苗寨頭頂的那座大山卻始終懸於頭頂,也不知何時何日會落地生根,屆時又會砸死多少無辜百姓。
不管怎麼說,經年累月的長久困苦終於是等來了雲開月明,上天似乎開了眼,眼前的一派祥和跡象哪裏又還是朝廷內部那些常常思慮平亂的官老爺們心中的刻板印象。
若真有南朝的好官員能身臨其境的走上一遭,也不知道能否就此揮去陰霾,真真正正的做到長治久安,教化一方。
怕就怕有些人故作睜眼的瞎子,也怕在鄰朝友邦上國的大勢之下,有些地方註定就只能成了犧牲品。
如今的苗山,在老真人看來還真就是鄉間的村落田舍,不去看那些藏在深山中的可怖蟲潮,就真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老人出了高樓,沿着那條小路信步而走,沿路百十米開外的一處石柱燈下,一個身穿同樣身穿黑苗裝束的背簍男子出現在了視線里。
男子似乎也看到了老人,開始小跑過來,身後背着的空背簍一晃一晃。
老人瞧着那人神色,有些不好的預感,他抽出別在腰間的煙杆子,開始小口抽着旱煙,穩定心神。
那人跑到近前,氣喘吁吁說道:“族長,有外人進來了。”
老人吧嗒吧嗒抽的老煙,看了那人一眼問道:“古力,怎麼是你?阿木呢?今日駐守雞鳴山市集南道入口的不應該是他么?”
男人筋骨粗壯,面相普通,按理說百十米的距離就算全力衝刺也不該如此氣喘吁吁才是,看來事情並不簡單。
古力往身後看了看,沒能看到預想中的那道白色身影,稍稍鬆了口氣,他正了正心神,接口說道:“阿木?我已經三天都沒看到他了。”
老人皺了皺眉,自言自語,“還沒回來么?不應該呀,三天的時間就算送也該送出去了才是。”
古力見族長獨自沉吟,也聽不清他說什麼,只是一想到所見那人模樣就愈發覺得事情緊急,便開口說道:“族長,那人不是從南邊過來的,是從北邊凹山小徑那邊過來的,只怕已經過了斜月谷。”
老人神色一沉,“胡說,那處小徑寨子裏都沒幾個人知道,外人如何得知?”
男人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如實說道:“族長,那人身後背着劍呢,我遠遠瞧着模樣像是五年前來過寨子的那個道人,只是裝束不一樣,也不敢肯定。我見他當時就立在祈令台那邊觀看月石神像,本想上前轟他,但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五年前那道人的神態,想着如果真的是他,料想自己也敵不過,這就一路率先趕來,以免耽誤了大事。”
老人面色更加陰鬱,老真人實力通玄,就算不知道北道的凹口小徑,憑他一身實力,單靠那處臨崖石壁怕是困他不住,只是不知老真人今番入境所為何事?
五年前的那場巫蠱之禍后,老真人單人單劍殺入教內問罪,可那日事情早已說開,崇玄觀清修之地,老真人神仙似的人物,怎會舊事重提?況且近幾年朝廷開墒利市,苗山百姓安居樂業,早已不是當年模樣。
苗寨禁絕外人入內,也不過是為了維護一方安寧,老真人行走天下,不應該不知道才是啊!
想到這裏,老人眼皮直跳,一個可怕的念頭無端浮現在腦海,莫非....
如果真是那個孽障,只怕今日難以善了。
古力見族長神色難看,卸下背簍說道:“阿公,如果那道人真是來尋事的,要不要我現在去召集族人?”
老人看了古力一眼,心裏有些複雜,要真是這般容易就好了。他搖了搖頭,莊重說道:“不用了,古力,你聽好了,道長是崇玄觀的修道神仙,不是你心中想的那般殺人不眨眼,不管你是從哪裏聽來的閑言碎語,切記今後一旦遇到,都要恭謹有禮,至於你阿爹的事...不說也罷。”
男人不點頭也不搖頭,就只是嗯了一聲,眼神里流露中些許倔強。
再說祈令台的廣場那邊,老真人在看過月石神像后,就沿着那條插有黑色大旗的古木小路走來,一路所行所見,真是讓人大為改觀,老真人震驚之餘,卻也有些由衷的高興。
若苗疆三寨都是這般,也算功德一件。
老真人想到實處,莫名奇妙的開口言語,“聽說開墒利市,破格力薦與苗寨互通有無的諫言是你一肩促成,我就算再不喜你平日所為,可若都是這般功德,我認你一回又何妨?只是老祖宗的規矩就是規矩,你苦心孤詣要做百世流芳的治世能臣,破了老祖宗我輩修道之人不可插手宮廷的法旨,我便不認你做師兄。只希望今後你能事事平和,萬不可在大勢的裹挾之下,有朝一日前功盡棄,留下千秋萬載的罵名。”
說來也奇怪,享譽極盛,能與景諭王朝太清宮分立南北兩朝的道教祖庭之爭的崇玄觀有一件極少為人知道的津津趣事,一個本該入仕梁朝的文壇領袖悄悄遁世修心,一個本就是道教修心的真人卻突然入仕修法,一心要做那立功的廟堂重臣,真是妙不可言。
只是不知道,當兩人同時立在崇玄觀的山門下,見到那處張貼有祖師楹聯的立柱時,會作何感想。
“緣深緣淺、出世入世知道心中紅塵清凈劫,如來如去、入世出世不問頭頂俗家煩惱根。”
橫批四字:“我是真我”
老真人這一路走的委實愜意,所以在遠遠看到那處石柱燈下的兩人身影后,一眼便認出了其中老人的身份。
有一道平和正氣的聲音遙遙傳來,“阿莫公,好久不見。”
立於石柱燈下的老人神色一凜,轉眼瞧了瞧四周,不見人影,當即躬身,朝着古力來時的小路行禮道:“老真人大駕光臨,阿莫有失遠迎。”
古力看的莫名其妙,眼見阿公朝着身後一旁的小路躬身行禮,知道多半就是那個道人已經到了。
他心中驚駭,不見其人、先聞其聲,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如此遠的距離,那道人言語卻像是出現在身側一般。
古力心中苦澀,如此這般,只怕自己窮極一生也很難為阿爹報仇了。他低着頭,學着阿公躬身行禮,嘴唇聳動,卻是苦澀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腳下的背簍孤零零的立在一旁,難不成自己這輩子再怎麼努力都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么?
古力心思百轉,茫然無措,言不及念之間,一個身穿月白道袍,背着一柄松紋古劍的道人眨眼間來就來到了兩人身邊。
名叫阿莫的老人正是苗山當代領袖,是黑苗一族的族長,也是五仙教的教主。
道人來到老人身前,開口說道:“阿莫公,你可知道宋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