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孤雲出岫 第三十四章 等到你了
落葉城北門那邊,圍觀衙門新近張貼出的告示的各自人群在三三兩兩散去的時候已經是臨近日暮的時分了。
翠玉有些自責,好像是在為自己下意識的失神感到羞赧,小臉微紅,不知是心脈上沖的氣血所致,還是黃昏落日的晚霞。
小丫頭見那微微駝背的矮小漢子遠去,這才回過神來,抬頭看了眼天色,發覺已是紅日西沉的暮時,就一下子又變的憂傷起來,再也不敢耽擱,抬腳就順着那條通往城中心縣衙方向的主幹道快步而去。
在那座斜對醉花樓的酒肆內,來往喝酒吃飯的客人基本走的差不多,小小酒肆的大堂顯得格外空曠,如果有人從門外向內看去,只消一眼,便能看到那臨窗位置對坐飲茶的兩個男子。
一個略顯年輕,一個身材魁梧、氣勢沉穩。
年輕男人像是有什麼心事,放在桌面上的那隻手一圈圈轉着茶杯,欲言又止。
魁梧男人盯着窗外,眼神冷峻,彷彿是在看着極遠處的地方,兩隻眼睛眨也不眨,目力極好。
酒肆里的夥計在忙完一陣從後堂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兩樣東西,一壺酒、一盞白蠟。
櫃枱邊的酒肆掌柜聽到動靜,轉頭看了看,見那夥計出來,微微點了點頭,也不用他說什麼,夥計就已經心領神會,按照之前掌柜吩咐的,給那兩位爺掌上一盞燈,送上一壺酒。
正在陳文猶豫着要不要說點什麼的時候,那酒肆夥計就已經上了前來,在他們的酒桌前站定之後,很是自然的放上了那壺酒,空出的那隻手在腰間摸了摸,掏出了一枚火摺子。
靠近酒桌几步外的廊住上,橫立固定有一盞等人高的燈座,夥計輕移幾步將手裏的白蠟放好之後,張口一吹,微弱的火光徐徐亮起,燒的新啟的白蠟蕊呲呲作響,飄飄搖搖,豆大的燈火漸次明亮起來,火光映照在臨窗的酒桌上,與透過窗子的落日餘暉交織混雜在一處,難分彼此。
這個時辰點蠟其實起不到什麼照明的作用,卻也聊勝於無。
窗外一陣微風吹過,交織一起落在酒桌上的那處亮光開始泛起漣漪,在對坐的兩人眼前一閃一閃,像是頑皮的孩童藉著銅鏡反射打過來的日光,很是突兀。
魁梧漢子眼皮眨了眨,放下入口的茶杯,看向陳文背後櫃枱那邊的酒肆掌柜,後者心有靈犀,微笑點了點頭。
陳文也放下手裏的那隻茶杯,曲指輕叩了幾下桌面,朝旁邊的酒肆夥計喊了一聲,夥計在做完一切過後,將火摺子重新別在腰間,來到兩人的酒桌前,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旁。
神色肅然,全然沒有客滿時那會兒的意氣風發。
陳文看的有些好笑,轉頭朝背後櫃枱那邊努了努下巴,對着夥計說道:“這時候掌燈,就不怕你家掌柜的罵你是個敗家子?”
夥計也轉頭朝櫃枱那邊看了看,見自家掌柜的低着頭,壓根就沒顧及這邊的光景,奉命行事的夥計直了直腰桿,輕聲答道:“是掌柜的吩咐的,說是不能誤了差爺們的大事。”
陳文拎起桌上的酒壺晃了晃,“這是?”
“酒也是掌柜的吩咐送的,說是天色晚了,喝點酒能暖暖身子。”
夥計站在一旁,回答的很是自然,顯然是事先掌柜的早就已經吩咐好了的。
陳文看了看對面坐着的班頭,劉伶只是點了點頭,又繼續看向窗外。
“掌柜的有心了。”陳文有些感慨,提高了嗓音說道:“只是這酒,今日怕是要辜負掌柜的一番好意了”言語間頗為落寞,既像是在說給夥計聽,又像是在說給櫃枱那邊的掌柜的聽,但更多的好像是在說給對面的魁梧男人聽。
在衙門共事的一干衙差都知道,公幹時間內,劉伶一向是禁止眾人喝酒的,除非是有特殊情況。
陳文有些沒想到,今日劉大哥既然默允了自己是可以喝酒的。
只是他這會兒完全沒有了喝酒的興緻,這才言語間有些落寞,那番話其實是他說給自己聽的。
夥計不解其意,只當是陳哥兒當著劉班頭的面,有些不敢,放不開。
劉伶心思通達,像是陳文,張四和王三他們三個,跟在自己身邊時日不短,每個人是什麼樣的心性,他都瞭然在胸。
至於那些年陳文在醉花樓里傳來的聲色趣事,他也就當做了一個年輕人該有的經歷,並不如何反對。
只要不耽誤公事,他哪裏會管那麼多。
況且,哪有小夥子在精力充沛的大好年華里不去思慕女子的?
讀書人不也常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麼的么?
一想到讀書人,劉伶便又想起了那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自己與他喝酒那會兒,瞧着那人挺像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的。
他哪裏會想到,那個曾與旁邊站立着的酒肆夥計信誓旦旦、老神在在裝讀書人的傢伙,這會兒正翹着二郎腿,滿臉髒兮兮的癱靠在牢獄一側的牆壁上,兩眼望着窗外發獃呢。
劉伶依然看着窗外,保持着那個姿勢,突然嗓音輕柔的說道:“陳文,假若有一日你發現自己身邊的親近之人捲入一場命案之中,你該怎麼做?在事態水落石出的情況下,你能否割捨的下那份親情呢?”
年輕衙役有些默然,知曉班頭定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劉伶沒能等來答案,也在意料之中,他繼續說道:“如果換做是愛情呢?如果真有那一天,你發現自己曾今思慕過的女子,她或者是她身邊最為親近的人做了錯事,你又該如何做?”
陳文聽到這裏,彷彿一下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自己有意隱瞞與醉花樓的苗姑娘在城東福客樓不遠處的小巷見過面的事情終究還是被班頭看破了行跡。
其實在對那位年輕公子問話之前,陳文就已經大致猜出了那日李六在楊家藥鋪與醉花樓毗鄰的那間小巷裏面所見的女子是誰了。
據酒肆夥計交代的來看,那年輕公子午時在酒肆用飯的時候恰巧碰到了來酒肆沽酒的小丫鬟,黃昏時分自己與王三也親眼見到醉花樓的大門那邊提着燈籠的小丫鬟與那人有說有笑,楊家藥鋪的夥計水生也是在那日看到李六與那人在旁邊的小巷見過面。
張四哥在窮白巷那邊見到死去的李六時,就已經驗證了死期。
陳文心裏慘然,內疚不已,之前一直猶猶豫豫不敢開口的話語,卻不想被班頭無意間一語道破。
劉伶也不去如何看他,只是輕聲感慨的說了一句:“落葉城有五年沒發生過大事了!”
旁邊站着的酒肆夥計聽得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五年?
自五年前的那場巫蠱之禍后,落葉城確實平靜了一段時日,陳文偷看過卷宗知曉,也正是在那場巫蠱之禍后,原落葉城的縣府變革很大。
劉大哥是在提醒自己,現如今的落葉城縣尊黃大人可是自己的親舅舅。
好在城東福客樓的夥計在做案供的時候,說是看到那人當時滿手鮮血的抱着個身穿灰色長衫的死人,事後在案發現場的同和染布坊內並未發現有此一具死屍,這也是為什麼當時劉班頭願意去寬待,不去立即逮捕那人的一部分原因,至於後面,為何在見到那件襤褸的破衫時要帶那人回去問話,又是另一番講究了。
在那場寥寥幾人參與的問話中,李雲風道出實情,陳文一方面有些欣喜,欣慰的是那小丫頭多半與此間命案關係不大,不會連累到苗姑娘,一方面又有些擔憂,只怕那個暗中的萬一。
所以他才一直忐忐忑忑,猶猶豫豫。
陳文像是醒悟了什麼一般,對着面前的魁梧男人說道:“劉大哥,那日李六在此間不遠處與那人見面后,聽說後來又撞上了一個駝背的乞丐,來酒肆喝酒的時候,還滿嘴直言晦氣,身上發癢來着。”
劉伶眉頭一皺,“聽說?”
陳文轉頭看向旁邊一直站立着的酒肆夥計,挑了挑眉,示意該你上場了。
夥計其實靈氣的緊,只瞧他平日裏與眾閑漢打趣的言語便也能略知一二,在陳文等人面前他可能還有所保留,但一見到劉伶,夥計心裏就有些發憷。
不用陳文如何提醒,夥計便將那日與陳文說過的話語,一字不落的又給闡述了一遍。
劉伶聽得心頭迭起,如果說真是那樣的話,那駝背漢子定是個用毒的高手無疑。
不過據李雲風所說,那小丫頭記憶中的“哥哥”可不是這樣一幅光景,莫非他們揣測有誤?
正當劉伶心思急轉的時候,透過酒肆窗戶的斜對主幹道上,一個身穿灰色長衫的矮個身影疾步走過,那人一手扯住另一手的寬大袖子,用以擋住面容,像是在害怕着什麼一般。
那人身材單薄,穿着的長衫略顯寬大,劉伶眼神銳利,就算在日暮奔忙的人流中一樣準確的抓住了那道古古怪怪的另類身影。
就在那人過去沒多大一會兒的時候,劉伶突然一怔,急急站起身來。
小丫頭翠玉眼見日落西山,不敢耽擱,一路從城北那邊急急向城中心處的府衙走去,在路過醉花樓的時候,小丫頭心有餘悸,生怕被樓前值崗的熟人認出,緊緊抓着一側的寬大袍袖擋住面容。
在其身後幾十步外,一個駝背漢子悄然跟在後面。
陳文見班頭站起,知曉定是有事發生,隨着班頭的目光看去,那一道矮小的駝背身影穿梭在來往的人流中,像是條滑膩的游蛇。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是他!”
酒肆夥計也跟着看向窗外,一無所獲。
他們今日本意是在等醉花樓的那對主僕,猜測她們在知曉城門各處的告示后,定會有所行動。
其實更多的是想看看,是否真的有那麼一位潛藏在暗地裏的“哥哥”。
不想等到了正主不說,還另有收穫。
還真應了城東門福客樓小旗上的那句話,“福有雙至,‘客’不單行”。
只是此‘客’非彼‘客’。
劉伶眼神銳利,“終於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