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 隳三都(二)
原來這位公斂陽以前最為仇視陽虎,陽虎倒台後他就改為仇視孔子了。孔子是位極端保守派、堅定的保皇黨,他做事以公室利益為出發點,從政這幾年一直致力於削弱三桓和權臣的勢力(只不過手法非常隱蔽,很少有人能意識到);而公斂陽則是激進派,他可以為孟懿子赴湯蹈火,卻從不會考慮魯定公的感受。
由於公斂陽置身於政治中心以外,因此他能清醒地看到局內人看不清的情況。他自己研究國孔子發佈的幾個命令,從而分析出一條規律:孔子提出的所有與三桓有關的方案都是有損於三桓利益的。公斂陽接到命令便識破了孔子的陰謀,他認為自己有責任阻止孟氏利益受損,因此才秘密來見孟懿子。
公斂陽說:“郕邑是孟氏的根基,主人毀掉郕邑的城牆,就是毀壞孟氏家族的保障。敵人做夢都沒有辦到的事,卻在主人手中實現了。郕與費、郈不同,它曾是齊、魯必爭之地(兩國對郕的爭奪發生在魯桓公時期),是齊國人念念不忘的目標。主人毀壞郕邑,齊寇必至;齊寇但至,郕邑必失。所以切不可聽信孔丘的一派胡言。但是君命既然已經發出,為了不使主人難做,您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而我將拒絕執行毀城令。主人如果不相信臣的忠心,我就把所有兒子都送到主人面前;要殺要剮,隨主人所欲!”
孟懿子大受感動,他眼裏噙着淚水,拉着公斂陽的手說道:“如果不是夫子及時提醒,孟氏數代基業恐怕就毀在我手裏了!就按夫子說的辦吧!我最信任夫子,所以夫子還是讓兒子們留在身邊邑吧;如果有人發現他們都在這裏,這出大戲反而演不下去了。”公斂陽大喜,於是連夜趕回郕邑。
數日後,孟懿子接到公斂陽送來的書信,信中指責孟懿子“昏聵、糊塗”,竟然輕信孔子的胡言亂語自毀家業,並稱自己將堅守孟氏先人留下的宗邑,死也不會破壞他。
孟懿子拿着信給魯定公看,兩人都一籌莫展。魯定公要求他儘快解決此事,不要影響進程。孟懿子馬上派室老去勸說公斂陽。
公斂陽卻帶着甲士全副武裝地出現在城牆上,他將使者拒之城外,甚至禁止他們靠近城門。室老高只得聲傳達孟懿子的“意見”。公斂陽說:“除非主人收回毀城命令,否則夫子就不要再來了!”室老情急之下還要爭辯,公斂陽拉弓對着他身前的地面射了一箭,以示警告。室老不敢繼續啰嗦下去,只得悻悻地返回來了。
孟懿子在朝會上介紹了郕邑發生的情況;魯定公不知所措,大夫們面面相覷,孔子則面色凝重。魯定公不能容忍摧毀三桓實力的宏偉計劃被公斂陽那個小人物所阻礙,他不顧年事已高、身體虛弱,決定親自率軍消滅叛亂者。
退朝之後,三桓聚在一起開了個秘密會議;孟懿子在會上首先說出真相,然後說道:“‘三桓一體’是三家世代遵守的原則。如今三桓遭人算計,必須緊緊團結在一起。郕邑已經成了我們最後的避難所啦,不能再失去它啦!所以請兩位支持我的選擇,不要做親痛仇快的事!等我熬過這關,兩位還重新要將城牆加高。”
季桓子和叔孫州仇這才如夢方醒,兩人對當初的決定都感到追悔莫及,巴不得從郕邑反叛事件上打開挽回局面的缺口,於是點頭同意。
魯定公下達了徵兵令,三桓不能公然抗命(因為他們已經同意討伐郕邑),因此在各自徵集軍隊時暗中命令指揮官們進攻時不要為了消滅自己同盟者而大開殺戒,也不要冒着被他們屠殺的危險奮勇作戰。他們又說郕邑是攻不破的,進攻只是為了給叛軍製造壓力,問題最後只能通過談判來解決。指揮官們心領神會,把主人的意圖委婉地傳遞下去。
三桓各自徵發了一半的軍隊。冬十二月,魯定公率軍包圍郕邑;他懷着對勝利的殷切期待下達了進攻命令,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卻使得他大為光火,他額頭上青筋暴跳、肺都要氣炸了。
指揮官們接到命令后就開始踱着方步向城下進發,士兵們踉踉蹌蹌地扛着雲梯、慢慢吞吞地推着撞城車,就像走在各自家的田間地頭似的。叛軍歪歪斜斜坐在城垛上,對着下面豎中指吐口水,不住嘲笑他們。軍隊開始進攻城門時,叛軍就開始向下扔草席、揚爐灰、潑冷水,就是不使用具有殺傷性的武器;進攻者“奮力”鑿門、撞牆,把聲勢搞得驚天動地,卻都只是出工不出力。
不多時,城門突然打開;全副武裝、為數眾多的反叛者咆哮着衝出城門;進攻者見勢不妙,立即扔下兵器抱頭鼠竄。敗軍如潮水般衝散了防線、衝進軍營;魯定公無論怎樣制止,他就是止不住。叛軍高聲吶喊、緊追不捨;魯定公也只得調轉車頭倉皇逃竄,這才免於被俘虜的下場。
敗軍一潰數里,把整個軍營拱手讓給叛軍;本次伐郕就以這樣丟人的過程和結果失敗了。
魯定公灰頭土臉領着敗軍返回曲阜,他在郊外解散了軍隊,只帶着為數不多的衛隊溜進城門。
情況已經完全明了:三桓識破了魯定公和孔子的陰謀,並且採取了反制措施。很顯然,君臣兩人已經完全失敗了。
事到如今,三桓對兩人的態度還是溫和的,可以認為只是給了兩人一個不溫不火的警告。君臣二人也看清了局勢:兩人如果仍然一意孤行,接下來爆發的就是針對兩人的血雨腥風、是毀滅他們和整個公室的巨大災難。
魯定公感到了恐懼,孔子也感到心灰意冷。三桓對孔子的態度也不像先前那樣恭敬了;季桓子甚至開始派親信暗中監視子路的一舉一動。
在三桓中,對孔子感到最惱火、最無奈也最痛心的非季桓子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