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酒溫人涼斷指翁

第四章 酒溫人涼斷指翁

小姑娘看着老翁不急不緩的伸出食指,摸了下冒着熱氣的酒碗。不由得心急道。

“師傅快點!”

老翁笑的很和藹,動作卻依舊很慢。

長長的烏黑木匣被他緩緩打開,露出一柄沒有劍鞘的墨綠色長劍。劍長三尺三寸,寬一寸兩分,劍脊和劍柄上分別刻着如流水般的紋理。而在劍格上有兩個用小篆書寫的字體——無衣。

老翁伸出食指和中指夾起木匣中的長劍,不無驚嘆的說道。

“劍無鞘,戰不止。秦劍無衣,不死不休。好劍,真是柄好劍。”

老翁頓了頓,把目光轉向四名點蒼派弟子。接著說道。

“可惜了這麼好的劍,竟然要殺這麼爛的人。”

四名點蒼派弟子本就已經忍無可忍,再次聽到對方如此羞辱他們后,心中的理智瞬間便被怒火掩埋。

只聽蒼啷四聲,四個人同時抽出了放在桌上的四柄劍。其中三人飛身刺向老翁,一人直撲向老翁對面的小姑娘。

在四人殺過來的同一瞬間,老翁已經站了起來,依舊是用那兩根手指夾着那柄墨綠色長劍。

只見老翁夾着劍刃,把劍橫在他的胸前。如老木逢春,暮年新壯。從他站起來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從剛剛的和藹老翁,瞬間變成了一名意氣風發的劍客。

真正的劍客只有一劍,殺人的劍。

劍光一閃,老翁首先迎上那名撲向小姑娘的點蒼派弟子。先是格開那人直刺的一劍,在對方還未收招再擊之時,用一個無比利落的轉身,飛速的割開了對方的喉嚨。

剩餘三名點蒼派弟子,眼見老翁從他們三人劍下逃走,一劍不中便想要再來一劍。可是那看似已是暮年的老翁,身形卻如燕子般輕盈。只是悠悠的一晃,便輕鬆的避開了三人直刺向要害的三劍。

三人還要收招再擊,但哪裏會有人給他們第三次機會。

三名點蒼派弟子的劍還未收回,他們的喉嚨就已經被割開了,和第一個被割開的人一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老翁的動作很快,而夾在手中的劍卻更快。快到櫃枱里的掌柜根本看不清他的劍,既看不清劍,就更看不清那四人的喉嚨,到底是從哪個方向被割斷的。

但西比爾卻看清了——即使他已無法握劍,但他依然是一名劍客。

卸刃客棧的動作也很快,四名點蒼派弟子的屍體剛剛躺倒在地,就有七八名夥計進入大堂給拖了出去。臨走前,竟還把地上的血跡擦得乾乾淨淨,所有打翻的桌子凳子也都放回了原位。如果不是因為空氣中還瀰漫著血腥味,西比爾甚至覺得剛剛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覺。

劍已被放入了烏黑木匣,桌上的酒還是溫的。

老翁重新坐回了凳子上,臉上又浮現出了一開始時的和藹表情。那名小姑娘拿起桌上的蘋果,面向西比爾開心的笑了起來。

老翁端起碗喝了口酒,對西比爾說道。

“無聊的人已經沒了,過來坐吧。”

等西比爾拎着酒坐過去時,老翁接著說道。

“你已經決定了?”

西比爾點了下頭,然後將對方的酒重新滿上。只聽老翁嘆了口氣。

“當年各大門派圍攻血刀門,殺血刀門門主楚雄,滅血刀門門下弟子。楚沐沐那丫頭為了給他爹楚雄報仇,才會遭人暗算身亡。現在你又要為那丫頭報仇,不是擺明要與各大門派為敵嗎?”

西比爾笑了笑,開口回道。

“前輩剛剛殺掉的四個人,可都是點蒼派的弟子,您已經是與點蒼派為敵了。作為後輩,理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多幾個門派敵視豈非更好?”

老翁還未說話,一旁的小姑娘卻突然神秘的笑了起來。

“殺他們的不是我師傅,是你的劍!”

西比爾聽后楞了下,忽然明白了什麼,不由得搖了搖頭

的確,劍名比人名更容易出名。點蒼派最先知道的也只會是西比爾的劍。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做的事,又何必去擔心必來的結果?

只見西比爾從懷中拿出一塊令牌放到桌上,令牌上只有一個字,一個‘姬’字。正是那名死在山谷中的護衛的令牌。

小姑娘一見到那塊令牌,便驚訝的伸出小手拿了起來。一邊拿着令牌好奇的搖晃,一邊對老翁說道。

“師傅師傅,快看這牌子!跟姬叔叔那塊一模一樣!我上次偷過來玩時,還被爹爹罵了呢!”

西比爾聽后,吃驚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似有千萬言要說,但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老翁緩緩的伸出沒有拇指的手掌,從小姑娘手中接過令牌。而在那和藹的眼神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

沒有拇指的手,正緊緊握着那塊令牌。他想笑,卻怕自己笑的悲哀。想哭,又怕嚇到小姑娘。只得強忍着胸口中的一口氣,依舊和藹的說道。

“好孩子,我的小秋涼。以後不要叫師傅了,我想聽你叫爺爺。”

小姑娘眨巴眨巴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疑惑不解的撓着頭問道。

“可是爺爺,你不是喜歡秋涼叫你師傅嗎?”

老翁笑了,但他的笑容里卻沒有笑。

彷彿是一瞬間,又彷彿過了很久很久。這名剛剛還在意氣風發的劍客,終於意識到他已經老了。

“去樓上把你爹送爺爺的那件大氅拿來,爺爺有些冷了。”

老翁的語氣很是平常,任誰都感覺不到他是多麼的悲傷。

早在半個月前,上一任姬氏宗主夫人,也就是他的女兒,被活活逼死時,他便毫無反應。

現如今,兒子兒媳又被逼着雙雙自盡,他依舊沒有反應。

一個被欺負的人沒有反抗,不是因為懦弱,便是因為他被欺負的還不夠慘。

老翁不是懦弱的人,也已經被欺負的很慘了。等小姑娘不情不願的上樓拿衣服后,他才緩緩開口對西比爾說道。

“我要你救一個人。”

老翁的臉上已經沒了和藹的笑容。他的眼睛在發光,殺人的光。

西比爾微微頷首,他已知道要救的人是誰。

因為老翁讓他救的,跟周氏夫婦讓他救的,是同一個人——周氏夫婦的外甥女,老翁的外孫女,姬氏大小姐姬彩音。

話已至此,就不必再說了。

老翁忽地站起身來,裹緊了身上那件滿是補丁的破舊棉襖,徑直來到了客棧門口。門外的雪已經停了,江湖上的恩怨卻不會停。

小姑娘已經拿着那件用名貴絲綢製成的大氅,走到了老翁身邊。

她的手上除了一件大氅,還有半條酥魚,阿魚的魚。

阿魚已從二樓翻身躍入大堂,正十分生氣的望着小姑娘扎着馬尾的背影。

“公子,有小偷!”

西比爾還未說話,只見小姑娘一手挽着大氅,一手舉着半條酥魚轉過身來。

“這不是偷!這是借,有借無還的借!”

小姑娘的嘴巴上還殘留着食物的殘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眨着。

阿魚看着那雙眼睛,只說了一句話,一句讓小姑娘瞬間臉紅的話。

“好漂亮……”

客棧外的風很大,吹的人心底發寒。

老翁披上大氅,牽起了小姑娘的手,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們離去時,並沒有拿走那柄沒有劍鞘的劍,這是他們第一次有借有還。又或者,老翁是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握劍,帶走也無用。

——雖然他的手已無法握劍,但總歸還可以用來殺人。

阿魚看着小姑娘漸漸消失的背影,疑惑的問道。

“公子,他們是誰?”

西比爾又喝了一碗酒。

“三十年前,華山論劍上技壓群雄的絕世劍客。”

雙目已瞎的西伯不知何時也來到了大堂里,砸吧砸吧嘴巴接着話尾說道。

“周堯山,江湖人稱一劍仙。西湖旁的一劍亭,最早時便是為他所立。只可惜,那名曾被無數世家女子愛慕的絕世劍客。在那次華山論劍后,竟在一片非議中娶了自己的女徒弟,並自削拇指從此不再握劍。”

西比爾喝光了最後一碗酒,他已經醉了,但腦子卻還清醒,他要先確認一件事情,來避免另外一件事情。

“西伯,憐兒的房間是那間?”

西伯聽着西比爾含糊不清的話,無奈的笑了起來。

“咱這個瞎老頭也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竟生了這麼個女兒。公子,要不你就從了她吧?”

阿魚嘿嘿一笑,開口對西比爾說道。

“憐兒姐姐是叄號房,西伯和我在貳號房。公子,你的房間是壹號。不過憐兒姐姐說了,不管選哪間房,你都會遇見她。”

西比爾記下了房間號碼,一身酒氣晃晃悠悠的上了二樓。如他所料的一樣,掛在房間外寫着號碼的木牌,早已被西憐兒打亂。

他知道,今晚這家客棧只剩下他們四個人,所以根本不怕房間內有其他客人。而西憐兒故意打亂房間號碼,就是要讓西比爾在喝醉的情況下,誤入她的房間。為了慎重起見,西比爾沒有進入壹貳叄號中的任意一間客房,而是直接進入了伍號房內。

晨曦已至,積雪消融。

積雪剛開始融化時,是冬天最冷的時候。客房內的炭火燒了整整一夜,天亮時才剛剛熄滅。西比爾躺在床上還未完全醒來,迷濛中他依稀能感覺到,好像有人正在他的耳邊吹着熱氣。

只聽一聲嬌柔的呼喚在他耳邊響起。

“公子,你只想到了第四層,可是憐兒卻已經想到了第五層。”

西憐兒的聲音非常溫柔,也非常嬌羞。因為此刻西比爾正躺在她的床上,而她的身上卻只穿了一件近乎透明的紗衣。

昨夜客房內的炭火很旺,而西憐兒又是一個很怕熱的人。她的身上早已經熱出了一層細汗,紗衣吸汗緊貼在她那妙曼的身體上。

西憐兒知道西比爾已經醒了,只是不敢睜開眼睛看她。但她卻不需要西比爾睜開眼睛,她只需要拿起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無數男人想要摸的地方。

看着西比爾強行裝睡的樣子,她吃吃的笑了起來,笑得如春風沐雨,嬌羞而自然。

正當她壞笑着拿起西比爾的手,按向她那胸前如木魚般的部位時。

卸刃客棧的掌柜突然在門外叫道。

“請客官到大堂一敘,昨夜的斷指翁給您留了些銀子。”

西比爾已將懸空的手抽回,直接一個翻身逃出了房間,而且整個過程從未睜眼。氣的西憐兒憤憤道。

“一個穿破棉襖的老翁能有多少錢!一兩還是二兩?!我還不如二兩銀子嗎!”

大堂內,西伯和阿魚早已來到櫃枱前。阿魚一見西比爾鐵青着臉從樓上下來,便忍不住大叫道。

“公子!”

也不知是受到了驚嚇還是刺激,阿魚好似忽然結巴了一樣,斷斷續續的說道。

“公子!一!一一兩銀子!”

西憐兒聞聲也走出了客房,在她那近乎透明的紗衣外,只披着一件狐裘大氅。大氅比她那嬌小的身軀要大上許多,此刻正被她毫不在意的拖在地上。

透過並未裹緊的狐裘大氅,只見那對傲人的胸脯,猶如半遮面的大白兔。隨着她一步步走下樓梯,那對大白兔也跟着一上一下的跳動。

等她走下樓梯后,這才微微裹緊身上的狐裘大氅,頗為不屑的說道。

“看吧,我就知道。”

西比爾聞言走到櫃枱前,掌柜便將一本賬本放到了他的面前。賬本上有很多字,但最吸引目光的卻只有一個字——億。

周堯山留下這麼多錢財,必定是有用途的。西比爾還未開口詢問,只聽掌柜說道。

“今日酉時,到時便知。”

說完,遞給西比爾兩張捲起來的宣紙,並叮囑他回房再看。

西比爾接過宣紙后,吩咐阿魚到街上去打聽姬氏大小姐的消息。接着便立即返回客房,準備查看宣紙上的信息。

西伯並未進入房中,只是站在門外嘿嘿壞笑道。

“咱是一瞎子,你就是把紙貼在咱的臉上,咱也看不到上面是什麼東西。憐兒,你在外潛伏三年,肯定見多識廣。快進去幫公子瞧瞧!”

西憐兒聽后忍不住掩嘴偷笑,不由得伏在西伯耳邊輕輕說道。

“爹,您不瞎,您的眼睛雪亮雪亮的!”

客房內,捲起的宣紙被西憐兒緩緩展開,並排放在房間中的木桌上。

那是兩幅畫。第一幅畫裏,畫的是一柄劍。一柄赤如鮮血的劍,劍鞘上有隻浴火的鳳凰若隱若現,正是公子比爾的霓裳劍。

西比爾的心中雖有疑惑,卻並沒有太當回事。江湖上知道這柄劍的人很多,能夠畫的這麼像的人也不少。

他在意的是第二幅畫。第二幅畫裏,畫的是一名二十歲的年輕女子。

只見畫中的女子,身穿白底紅邊的齊腰襦裙,頭帶翡翠玉簪。一頭長長的秀髮被她披在身後,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她的臉上掛着恬靜的笑容,飽滿的紅唇微微輕啟,讓人隱約看到藏在裏面的雪白貝齒。亭亭玉立的身體,纖細卻不羸弱。白皙的手指微微蜷起,正捧着一簇淡紅色的櫻花。

西比爾靜靜的看着,他見過這張畫。

就在三年前,楚沐沐剛死不久。當時還未病亡的姬氏宗主姬自傲,便派人將這幅畫送來,意欲將畫中人許配給他。

但他當時拒絕了,拒絕了武林第一世家拋出的橄欖枝,也拒絕了畫中的姬氏大小姐。此後消息傳入江湖,在江湖中掀起一陣軒然大波。西比爾自然落了個用情專一的美名,但姬氏大小姐姬彩音。那名貌若天仙的畫中人,卻自此淪為了江湖中的笑談。

西憐兒站在桌旁,用雙手撫平着那兩幅畫。一抬頭,竟發現西比爾正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幅畫著女子的畫。一時間醋意橫生,不由得冷哼道。

“哼,長得好看有什麼用!重要的是大!”

西憐兒說著便褪去了身上的狐裘大氅,一臉得意的挺起了那大如木魚,只矇著層紗衣的大白兔。

西比爾見狀,立即轉過身不去看她。本想快步走出客房,但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

西憐兒見他腳步放慢,本以為他終於想通了。正欲將身上唯一一層紗衣也脫掉,只聽西比爾幽幽傳來一句話。一句故意氣她的話。

“有時候大也是一種累贅,高才是人人都想要的。”

西憐兒驚訝的張開了嘴巴,似乎不相信這句話是從西比爾口中說出的。

要知道,以往她在江湖上遊走時,那些**熏天的臭男人,只要一看見她那婀娜多姿的身體,便忍不住流下貪婪的口水。若是遇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甚至會專門為她作詩作畫,就算那人嘴巴再笨,也會誇她小鳥依人。

而現在,西比爾不僅嫌她的胸脯大,甚至還說她矮!

西憐兒不禁氣憤的咬着嫵媚的下嘴唇,惡狠狠的看着西比爾走出房門的背影。但片刻后,她卻又忽的笑出聲來。笑得花枝招展,又笑得花枝亂顫。

西憐兒為何發笑?氣急生樂嗎?

不。她笑是因為西比爾不知道,不知道她喜歡的正是這樣的公子比爾。

客房中只剩下西憐兒一人,她緩緩的拾起地上的狐裘大氅,輕輕撫摸着大氅上的狐裘。然後慢慢轉過身,看向了緊閉的窗戶。

在她那原本勾魂攝魄的眼眸中,此刻正盛着縷縷秋水。

“玲瓏。公子的心裏只有兩個位置,一個是沐沐的,另一個卻不是你的。”

酉時日落,夜幕降臨。

一名叫做陳百萬的錢莊掌柜,來到卸刃客棧尋找西比爾。

只見這名叫陳百萬的錢莊掌柜,大腹便便一臉肅然,一進門便向背對他的一名枯瘦老翁叫道。

“哎!老頭!公子比爾在哪間房?”

西伯坐在大堂內,背對着陳百萬,正悠閑的喝着茶。聽到有人叫他,便緩緩將頭轉了過去。

這一轉不要緊,那大腹便便一臉肅然的陳百萬,一看到西伯那宛如被腐蝕的花朵般的雙目后,差點嚇得尿了褲子。

只見他狠啐了一口,頗為嫌棄的罵道。

“呸!他姥姥的,真晦氣。”

此時,西比爾已經來到大堂內,本欲找尋卸刃客棧的掌柜,忽然見到有人朝西伯身上吐口水,不免皺起眉頭迎了上去。

西比爾剛要開口,只見西伯擺擺手,不以為意的表示算了。

那大腹便便的陳百萬,見有人走上前來想要替瞎子出頭。立即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橫在西比爾和他之間,然後冷笑着說道。

“小子!別沒事找事,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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