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一百五十四章 相逢泯恩怨
“你怎麼來了?”我轉頭,一個姿勢坐久了,這一轉頭,身上骨頭都痛了。
“我寫完了摺子,左等你也不回來,右等你也不回來,只好來找你了,”他伏在我耳邊,說話時,呼吸吹得我的耳朵痒痒的,一邊,伸出手來,輕輕抬起弘昌的頭放在枕上,“這小子,睡得真香。”
“你別吵他,我在這裏陪他一會,你回去睡吧。”我推了推他,示意他回去睡。
“婉然,”允祥卻拉住我,“我也要你陪,”他說,然後一把拉起我,飛快的向門口走,我不敢掙扎出聲,只得由他,出門之前回頭,弘昌睡夢中嘴角仍有笑容。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允祥不在的時候,弘昌總伴在我身邊,就如他阿瑪一樣,喜歡帶了書到我屋子來,占踞暖炕,看書、寫文章,然後喜孜孜的拿給我看,等我誇獎。
允祥卻越發的忙碌了,朝廷表面上看來,是他同廉親王允禩平分秋色,可是實際上,雍正皇帝對他們的迥然不同的態度,早說明了問題。十一月十四日,弘昌回來說:“今天皇上又罵了廉親王,”見我微愣才說,“就是八伯父,說他不務盡孝於父母生前,而欲矯飾於歿后,八伯父的臉都白了。”
我暗嘆,允禩事良妃至孝,想不到,如今也成了罪狀之一。
“八伯母許久不曾來看我了,”弘昌想想又說,“以前她總帶很多東西來看我。”
我微微點頭,開始想當年將小小的弘昌交到凌霜手上的情形了,當年多虧了有她,不然也不知道弘昌如今怎樣了,何況這些年的照拂,於情於理,我都該去感謝她。
“弘昌,改天我們去看你八伯母吧,”我說,“額娘該謝謝她的。”
“也好,只是四伯父……皇上不喜歡她的,以前我要去玩,總是不許我去。”弘昌倒是想去,只是,有所顧及。
“你年紀還小,所以不許你去,如今,額娘帶你去,皇上也不會說什麼的,”我剝了只橘子給弘昌,他手裏拿着書,這時也不接,只張大了嘴。
去見凌霜的日子,是半個月後,允祥並沒說什麼,只吩咐人準備了禮物。
“想不到你居然沒死,”略坐了一陣,叫人帶了弘昌去弘旺處說話,凌霜才把仍舊凌厲的目光投到我身上,“前些日子聽說,我本來該去看看我們歷劫歸來的十三福晉的,不過如今我們是過街的老鼠,怡親王府我們高攀不起,想想大家也無舊好敘,也就算了。”
“這些年承你照料弘昌,本是該我來說謝謝的,”我打量凌霜,十幾年不見,她額頭眼角竟也有了細小的皺紋,眼神凌厲更勝當年,而其中的孤寒倔強,卻彷彿早已深入了骨髓一般。
“我也沒怎麼照顧他,不過是想着要是我的孩子活着……算了,反正不是因為你,所以你大可不必謝我,也不必領我的情。”凌霜口氣沒有絲毫緩和。
話仍舊不投機,又坐了一會,弘昌回來,我便起身告辭,凌霜推說有些不舒服,也不送,弘昌雖有些奇怪,也只是看我一眼,見我言笑依舊,便又高興起來。
未走到大門,忽然有人在身後叫住我,“福晉,請留步。”
我站住,下意識的回頭,卻見小甬道上,此時站了一個婦人,穿着件素色綉松株梅的錦緞長棉袍,頭上盤了家常的如意髮髻,面目消瘦,看着卻熟悉,我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才猛然想起,“碧藍?”
“福晉吉祥,”碧藍嘴角扯動,走近幾步,福了一福。
“快別這樣,”我上前扶她,“你怎麼在這裏?這些年可好?”
“良妃娘娘去后,奴婢就到了爺這裏了。”碧藍眼中有些晶瑩,“托你的福,這些年都好。”
我心下惻然,碧藍,那個曾經圓潤明麗的女孩,我知道她傾慕八阿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年……如今也算如願已償了,只是她直接間接的害凌霜失了惟一的孩子,這些年在凌霜眼皮子底下的日子,又能一切都好到哪裏?這大約就是為什麼我碰到的手臂,卻消瘦得皮包骨頭,為什麼她的眼神里,毫無神采,只有死水一樣的寂靜的原因吧,不過,看她的神氣,似乎並不想說這些。
“將來若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只管開口。”我們相對站了一會,終究無語,她送我出來時,我叮囑她,雖然真的出了事情,我也未必能幫上忙,不過在這裏,我所剩的朋友,確實不多了。
“那是八伯父的一個侍妾,額娘怎麼認識?”弘昌不是不奇怪。
“額娘以前在宮裏,曾同她住過一間屋子,是額娘的朋友。”我只這樣解釋了一下。
弘昌點頭,大約對我有朋友表示驚奇。
平靜是短暫的,這是我這些年來體味到的生活真諦,所以,我格外珍惜眼前的平靜。
這天允祥在家,又換上了當年我親手縫的那件綉翠竹的袍子,經過這麼多年,衣裳的顏色都幾乎洗盡了,袖口、衣角的滾邊也有了磨損,“怎麼倒把這件衣裳穿上了?”我看了好笑,“都舊成這個樣子了。”
“舊嗎?”允祥自己看了看自己,“我不覺得呀,這還是你親手縫給我的,穿着很舒服。”
我心裏一時暖暖的,暗下決心再縫一件給他,替換下這件,叫裁縫裁料子的時候,弘昌卻有些不高興了,嘟囔了一句,“我也沒穿過額娘做的衣服。”
我莞爾,又挑了料子,也給弘昌裁了一件。
縫衣服的日子,我覺得幸福,在允祥和弘昌的世界裏,我仍舊是惟一的存在,那麼,外面怎樣又如何?
很久沒有作過夢了,夜到深處,也不再覺得微寒,因為有允祥的懷抱在,他的懷抱一如多年前的溫暖,在察覺我翻身後,會自動的靠過來,讓我在夢中也永遠有了依靠。
雍正二年,便在這樣的溫馨雋永中來臨,除夕清早,外面就爆竹聲震天,“好吵,還讓不讓人睡覺!”我一如從前,被吵醒會有些起床氣。
“不早了,懶丫頭,”允祥仍舊喜歡用很多年前的稱呼叫我,也不想我如今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見我不睜眼,就悄悄在我額頭印上一吻,“你若是不願意起來,我們可以做些別的。”
“什麼?”我用四根手指支起眼皮,努力調整焦距,卻仍看不清他的臉,於是放棄,夜裏太累了,所以早晨會困,也不知道允祥現在是什麼結構,居然可以這樣早就非常清醒。
“你睡吧,我自己來就好,”允祥笑笑,不等我點頭就吻了過來。
“你不夠嗎?”我勉力推開他一些,抓緊時間呼吸。
“不夠,怎麼會夠,永遠不夠,”他耳語般的說著,火熱的手四下遊走。
這一天,雍正也辦了乾清宮家宴,不過規模很小,也沒有聲色歌舞,我夜裏着了涼,這會正好不必找別的蹩腳借口了。
我不能進宮,不能見元壽,這是當時的惟一交換條件。人生有得有失,雖然這失去讓我痛徹心扉,但是,我終於也得到了。
皇帝當然也沒有治我的輕慢之罪,相反,傍晚,賞賜就源源送到,從吃的到身上穿的、頭上戴的甚至一些古董擺設,幾十個人穿着整齊的新裝,一隻只托盤五光十色。
德安依舊是府里的總管,這時早麻利的打點了紅包給了來人們,待頒賞的太監一走,方才問我:“福晉,這些東西該如何處置?”
“擱着吧,等爺回來再說。”我沒有興緻,轉身回房歇着。
弘昌如今已經開始有了實質一些的工作,因為白天伴我,不免要說一些朝堂上的事情。
這年正月,開始有軍中將領談論年羹堯擅權,雍正並沒有理會,反將那份奏摺及硃批令北、西兩路軍營大臣、官員俱觀之,說是“使眾各發一笑”。我想,這大約是麻痹年羹堯的舉動吧,畢竟,雍正眼前最大的麻煩,來自自己的兄弟。
十阿哥允誐出事是意料之中的,這年四月他奉派往蒙古,卻不肯前往,竟在張家口住了下來。初八,雍正將他滯留張家口的責任一股腦算到了允禩頭上,訓斥了一頓后又說:“朕今施以恩澤而不知感,喻以法令而不知懼。朕自當明罰敕法,雖系兄弟,亦難顧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