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並沒有想明白胤禛說的,“這樣,也足夠了”是什麼意思,隔天他再來時,只告訴我,他已經為月華安排好了將來。
“你要帶她去哪裏?”我詫異的問。
“婉然,月華大了,我為她想好了,她是我的親骨肉,是你一手撫養成人的,我必不會待薄她,你就放心信我一次吧。”他只這樣說。
我沒有阻攔,跟着我,月華只能一輩子困在這見不得人的地方,她還年輕,將來要結婚生子,我沒道理為了自己的寂寞而強留下她。
那之後,有好多個日子,我夜不能眠,閉上眼睛,就是那天月華被帶走時的哭聲:“娘——娘——你怎麼不要我了?”
月華去了哪裏,無論我怎麼問,胤禛只不肯說,“你對孩子太好了,心裏只想着她,若不放開,你將來要怎麼辦呢?”
即使是知道她的歸宿會似乎最適合她的,但是十幾年的感情終究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割捨的,幾天後,我還是病了一場。躺在床上,忽然發覺竟然已是半生匆匆,而我生命中承載了太多的離別,這未嘗不是性格中的軟弱決定的,不能怪罪別人,那麼,就只有懲罰自己了。胤禛送來的補品很多,只是我的身子,到了夏末,情況卻仍舊沒有好轉,有些像年久失修的城牆,忽然遇了些外力,就轟然倒下了。
這期間,胤禛來過幾次,不過坐一會,便轉身離開。
直到九月里的一天,他又來,見我白天也委頓在床榻上,容色蒼白如雪,才終於對我說,“如果你還同我說你要自由,我只能告訴你,我正在給自己挑選萬年吉地,到時候,我可以在我的棺旁,給你留一個位置。如果你要別的,只要你可以不離開我的視線,你可以說了。”
“我可以要什麼呢?”我笑了,儘管自己蒼白如鬼,但這皮囊太好了,三十幾歲的病人,依舊可以笑顏如花。
“弘昌或是元壽,如今,已經沒有人能阻攔我做任何事,你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他和允祥,我只有這兩個選擇。就如他說的,無論我選擇了誰,都可以不離開他的視線。
“其實你一直知道,我從來就別無選擇,所以,讓我從何處來,便回何處去吧。”我合上眼睛,不再看他,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留在這裏,不然,我真的只有死掉一條路了。
“十三弟是比我有福氣的。”胤禛沉默了很久,終於說,“既然你想回去,我也不必隱瞞你,十三弟又病倒了,這些日子,他為了國事,耗盡心血,昨日在殿上,竟然昏迷吐血。”
“太醫怎麼說?”我的心一陣絞痛,勉力支撐自己起來,胤祥,那樣在草原上馳騁如飛的男人,怎麼會這樣?
“暫時無礙的,你不用擔心,你也好好養着吧,朕會儘快安排一切。”他說。
十月初一,允祥的生日,雖然因為他病着,又在孝中,府里一切從簡,但是,皇上仍就賞賜了很多東西。
混在送東西的人中,我邁進了久別的十三阿哥府,如今的怡親王府。
在門口率家人接旨的是弘昌,十四歲的少年,剛剛晉封了貝勒,看起來沉穩而莊重,眉眼間,有我的影子卻更像允祥。
“貝勒爺,皇上囑咐,有幾件東西要面呈王爺。”養心殿的首領太監對弘昌說。
“如此,請隨我來。”弘昌點頭,率先往裏走去。
熟悉的院落,連院中的植物都沒有變一點,我胸口悶悶的痛了一陣,眼見門帘挑起,腳步不免一滯,只這一停,弘昌就察覺了,猛然回頭,有些奇異的盯着我,我深吸口氣,終究邁步進了屋子。
“王爺,這些是……”首領太監一件一件的叫人端了東西到床邊,每念一件,允祥便說一聲:“臣多謝皇上。”
送到此處的東西不多,很快就到了我這裏,我捧的,卻是一套常服,正是允祥平常喜歡穿的顏色,“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離開的時候,胤禛念的正是這兩句
允祥的面色有些病中的蒼白,正照例開口時,卻猛然睜大眼,這時,一旁扶他的一個貴婦人也覺得不對了,抬頭看我時,同胤祥一般滿眼掩飾不了的驚訝。
“婉然?”允祥終於開口,人幾乎立即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睜大眼睛看着我,“是你嗎?”看他的手慢慢的伸出,我靠近一步,任他輕輕撫上我的臉頰。
“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做夢?”允祥的聲音很輕,眼神也朦朧起來。
“是我。”我答他,同時握住他的手,盡量用愉悅而平常的口吻問他,“我回來了,是不是太晚了?”
下一秒中,我被他大力拉到懷中,手中的托盤也掉落地上,發出“哐”的一聲。
“真的是你回來了,不晚,永遠不晚。”他說,“我已經不敢想了,今生今世,我還有這樣一日。”
“允祥!”我也用力回抱他,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卻只覺得他瘦弱了太多。
彼此淚眼相望,一時忽然不知今昔何夕。
“我以為,只有死了,才能到你身邊,才能像從前一樣,一刻也不同你分開,”允祥的目光不離開我,“我這些年只想到你身邊去,真的。”
“傻瓜,說什麼傻話。”我笑,含淚的微笑,原來,允祥一直在這裏,在原地等我,“你不是說了嗎,要是我們找不到彼此,你就在這裏等我的,要是你死了,我怎麼辦?”
“我等你,等你來找我,你總能找到我的,我知道。”允祥也笑,粗糙的手指抹去我的淚珠。我把自己深深的埋入他的懷中,這十幾年,真的很累了,閉上眼睛前,我想。
允祥病中虛弱,站了一陣後有些支撐不住了,“婉然,我站不穩了,”他忽然說,有愧疚,也有傷感。
“我也累得站不住了,還在想,你怎麼也不肯讓我坐一會,”我的心一陣的疼痛,他站不穩了,他還這樣年輕,怎麼可以這樣,只是,我寧願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只笑着嗔怪他,“我要坐着,最好能躺着。”
“好!”允祥笑了,扶了我,很慢的挪回床上,我把自己的頭埋在他懷中,也把淚掩藏起來。
“我的腿,現在不太好,不過,大約是這幾天變天吧,平時沒事的。”允祥攬着我躺在床上,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腿,“別哭了,我都不覺得怎麼樣了,只是偶而有些不舒服,都過去了。”
“我知道,我只是……”輕輕把手放在他的腿上,我說不出話來,這些年,他吃了多少苦呢?到如今,我又拿什麼來安慰他?
“你見過弘昌了?”到天漸漸暗下時,我自允祥懷中悠悠睜眼,就看見他溫和的笑容,一如多年以前。
“來的時候見了,不過他大約不知我是誰吧。”我重新調整了一下姿勢,他的懷抱,永遠能讓我安心的睡着,不分時間。
“那我叫他進來,”允祥笑着扶我坐好,攏了攏我的頭髮,才說,“來人,叫大貝勒來。”
我猜,弘昌根本沒有走開,因為允祥話音一落,門帘一挑,一個少年就翩然而來,到了床前,低頭叫了聲“阿瑪。”
“見見你額娘吧,你親生的額娘。”允祥笑了,仍輕輕攬着我。
弘昌飛快的抬頭,凝眸細看我,這個神情,同允祥太像了,我微微笑着,在他看我的時候也看着他,總有一盞茶的功夫吧,弘昌終於低低的叫了聲:“額娘。”
沒有想像中的抱頭痛哭,我想,他大了,大到不需要額娘的懷抱了,心中一時百味攙雜。心傷和欣慰都有。
“弘昌是個懂事的好孩子,這些年,他也很想你,給他點時間吧。”允祥看出我的悲喜,拉我回到他的懷抱,“母子是天性,別急。”
“你不問我這十幾年去了哪裏嗎?”午夜,我倚在允祥懷中,知道他並沒有睡着。
“只要你回來就好,”他說,“我以為,除了死,我們永不能再見上一面了呢?這樣看來,上天真的待我不薄,在我絕望的時候,又送還了你。”
“允祥!”我叫他的名字,要他更用力的抱緊我,允祥笑了,一邊纏綿的吻我,一邊將我抱得更緊,直到我們溶為一體。
我的歸來,讓允祥的病很快好了起來,卻也打破了王府以往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