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年少悸動
皇後來不及阻攔,眼睜睜瞧着內侍去凌王府找人了,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難以安定,憑心而論,她其實並不希望祁善迎娶榮安。
一來,祁善剛剛與林若微取消婚姻,此事雖然不為人知,可皇上是全然知道實情的,心中恐會懷疑祁善是喜新厭舊朝三暮四之人。
二來,祁家如今再度權勢滔天,甚至隱隱有更甚當年之勢,如此情形之下,皇上定不願見祁善通過榮安再得文官助力。
三來,祁善再如何優秀也只是少年,如今非她不娶,可時過境遷以後他若負了榮安,豈不是要與陳家、言家及一眾文官御史為敵嗎?
祁皇后思慮周全,可這些卻全然不能直言,她看了看門外挺直了脊背跪着的青年,恍惚間卻又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舊事了,當年父親和母親與她直言相勸——侯門一入深似海,千萬莫進皇家。可她偏偏喜歡極了那風雪中執傘等待的少年,不顧他已有王妃,坐着一頂小轎毅然決然地就嫁了過去。
後來她才明白,年少時的悸動果然一文不值,到最後她耗盡半生一無所獲,手中唯余了一個冷冰冰的后位。
不到黃河心不死,果然,祁家人都是如此。
隨他們去吧,她心道,若真是兩情相悅,就讓他們也轟轟烈烈去愛一場。
京辭入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來傳話的內侍口風嚴謹什麼也問不出來,她糊裏糊塗地便進了宮。
才到御書房的轉角,她便看見了祁善,寒天冷地里跪着的少年,眉眼都染上了寒霜,卻依舊是微笑着看着她。
他問,“殿下怎麼來了?”
京辭蹲下來,解開自己的披風覆在了他身上,終於後知後覺地道,“是為了和我的事嗎?”
她語氣不穩地道,“你不怕嗎?”
祁善笑了笑,艱難地抬起凍得快僵硬的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道,“怕什麼?”
“是啊,”京辭破涕為笑道,“怕什麼!”
她拉下祁善的手緊緊握在手中,問道,“將軍日後會納妾嗎?”
“祁家沒有納妾一說。”
“那日後府中的田產、庫銀歸誰管?”
“自然交於夫人手中。”
“我若不想管呢?”
“不想管就讓臣來。”
“那你要是負了我呢?”
祁善愣了愣,仔細想了想認真地道,“絕無可能。臣絕不會辜負殿下,若違背誓言,便永失吾愛。”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京辭點了點頭,笑道,“將軍可不能後悔!”
說著,她慢慢鬆開了祁善的手,起身道,“我去與皇祖父說。”
她轉身瞬間,祁善卻又拉住了她的手,問道,“你怕嗎?”
京辭一下笑出了聲,學着祁善方才的語氣淡淡地道,“怕什麼?”
屋內,歡兒道,“……祁世子在外面跪了一夜,足見是個忠厚仁義之人,如……”
京辭走進屋內,跪地行禮道,“榮安見過皇祖父,見過皇祖母。”
平昌帝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祁皇后見狀走過去附身想要拉她起來,道,“你來了,快起來吧。”
誰料,京辭卻使了力氣,繼續紋絲不動地跪着。
平昌帝道,“這是什麼意思?”
京辭便又躬身道,“榮安做錯了事,不敢起身。”
“做錯了什麼事?”平昌問道,順道對皇后擺了擺手。
皇后這才作罷,轉身坐回了椅子上,她心中升起淡淡擔憂,暗道難道祁善竟是自作多情了?
卻聽京辭道,“榮安與祁將軍兩情相悅情投意合,如今卻讓他一人來與您言說,實在是畏縮可笑,毫無皇室公主氣度。”
平昌帝當即臉色一變,指着她道,“你!你當真……”
“當真,”京辭點了點頭,又道,“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榮安與祁將軍一見傾心,此生非他不嫁,望皇祖父成全!望皇祖母成全!”
“放肆!”
平昌帝一拍桌子起身吼道,“放肆!你知道嗎?他是武將!武將!”
他繞過桌子來到京辭面前,一伸手指着外面道,“你知道武將一職有多危險嗎?啊?旁的不說,你的父親!你父親凌王就是死於疆場!”
皇后與歡兒連忙下跪道,“皇上息怒!”
平昌帝卻哽咽着道,“當年你還在襁褓,你父親就命喪西南,你母親悲痛過度一條白綾也跟着去了!榮安,你聽皇祖父的,在京中找個厚道老實的人家,平平安安地待在皇祖父身邊,好嗎?”
京辭抬頭看他,他如今不再是威嚴多疑的帝王,而是一個老者,一個滿頭白髮、雙眼緋紅,一心只想孫女平安的普通老者。
他彎着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抱京辭,啞着聲道,“你父親死在疆場,連最後一面朕都沒見到,祖父答應過你母親,定叫你一生平安!榮安,聽話,好嗎?”
這樣的平昌帝是京辭從未見過的,她怔了怔,差一點就要點頭,可窗外卻突然響起了兩聲咳嗽,是祁善的咳嗽聲。
京辭一下子醒轉過來,她附身磕頭道,“稟皇祖父,榮安不願。”
她抬起頭,眼眸中有淚光閃過,她道,“皇祖父,榮安是真的喜歡他!”
她倔強地仰着頭流淚,這模樣叫平昌帝藏在心底多年的某些東西一下復蘇過來,他突然無力地道,“你……真那麼喜歡?”
“是,”記憶里的聲音與京辭的混在了一起,她道,“榮安此生非他不嫁。”
“罷了,回去吧,”平昌帝道,“都回去吧,讓朕好好想想。”說罷,他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離開。
見他剛剛還異常生氣,居然轉瞬就熄了火,眾人都一頭霧水,卻也只好悻悻然地離開了。
等歡兒親自送了眾人離去,重新回來時就見平昌帝還是獃獃地站在窗邊,他聽見動靜回了頭,仔細瞧了她兩眼,突道,“你很像一個人?”
歡兒立刻問道,“像一個人?是容貌相似嗎?”
“不,不是容貌,是感覺,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那,是什麼樣的人?”
“什麼樣的人?”平昌帝搖了搖頭,“記不清了,朕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她了。”
窗外寒風刺骨,半晌,平昌帝毫無徵兆地道,“宣季府棠宛月進宮。”
寒風瑟瑟的宮道上,京辭與祁善一道慢慢走着,她道,“真的沒事嗎?”
“沒事,”祁善拍了拍自己的手臂,道,“臣一向身強體壯,這些不算什麼。”
京辭點了點頭,又道,“皇祖父雖沒有立時同意咱們,但想來,過不了幾日便會同意了。”
“無妨,這次若不同意,臣還有別的法子,殿下安心。”
京辭抬頭瞪了他一眼,“將軍一輩子都要如此生分嗎?總是臣過來公主過去的。”
祁善抿嘴一笑,狡辯道,“殿下不也一直叫臣將軍嗎?”
“我、我那是——”
京辭微紅着臉往前沖了兩步,半晌,她低聲道,“我曾聽人說起過,我父王也做過將軍,雖沒有戰功赫赫,卻也上陣殺敵,如將軍一樣,也曾拋頭灑血保家衛國!”
她轉身看向祁善,倒退着道,“文官治國武將保家,於我來說,將軍不僅僅是一個冰冷的稱謂,將軍代表的是頂天立地、英勇無畏的大英雄!”
這番話慷慨激昂,叫祁善內心彷彿停了一瞬,他在西南殺敵護國之時,從不覺得京都那些不知人間疾苦的貴族們會在意他所做的一切,卻原來,是有人在意的。
他伸手拉住了她,真摯地道,“多謝。不過……”他又道,“殿下既不想聽臣如此喚您,必定得選個稱呼給臣。”
他想了想道,“不如……阿辭?我見京晗她們都叫你阿辭。”
午後,棠宛月進了宮,平昌帝在福寧殿召見了她。
她站在一座紫檀雕雲龍屏風後面,聽平昌帝問道,“用午膳了嗎?”
“用了。”她回道。
平昌帝沒有回話,二人俱沉默了許久后,他突然問道,“你想她嗎?”
棠宛月嗤笑一聲,冷笑道,“皇上說笑了,臣女與她一面都未見過,如何會想?”
她語氣冷淡、言辭更極為不敬,直叫門外躲着偷聽的歡兒心驚膽戰,可皇上卻好似早已習慣了一般,彷彿恍然大悟似的道,“是了,你沒見過她,便是你母親也沒見過她。”
半晌,他又開口道,“聽說,你舅舅要把你嫁給聞博?”
他自顧自地道,“聞博性情溫和有禮,只可惜……你若不願意,朕可以插手。”
“不勞您費心。”棠宛月低頭掩住眼底的言語,冷冷地道,“若無事,臣女便回府了。”
她轉身便走,身後又傳來平昌帝的喊聲,他道,“宛月!你!你過得好嗎?”
棠宛月腳步頓了頓,一言不發地繼續走了,屋外的內侍立刻小跑進去,道,“皇上,奴才派人把棠小姐留下?”
“不必了,”平昌帝表情凝重地搖了搖頭,“派人送她回去吧。”
棠宛月坐着馬車晃晃悠悠地出了宮,車外漸漸由寂靜無聲轉為人聲喧囂,怔愣間,她彷彿聽見了一道極為耳熟悉的聲音。
急忙掀開帘子一看,果然是打馬而過的馮柯,他一手提酒一手挽繩,微微側頭也瞧見了她。
棠宛月沖他笑了笑,突地道,“將軍陪我走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