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請柬
自從帝台來過後,玄圭就像徹底變了個人一般。
每天安安靜靜,不吵不鬧,規律作息。
既不再絕食,也沒有試圖跳崖,甚至連走出屋門都很少。
負責觀察他的天兵依舊每日按時向帝台報告近況如何,只是玄圭每日活動實在太過千篇一律,時間長了難免懈怠。
帝台板起臉訓斥,“一定要看好這個人類,他身上變數太多,絕不能掉以輕心。”
天兵忙恭敬稱是。
而遠在天牢中的玄圭自是沒有聽見這一番對話的。
他甚至都不知道原來時時刻刻都有天兵在謹慎觀察着自己。
之所以每日發獃只是因為他在忙着回憶過往。
說起來,在他簡短的,擁有記憶以來的人生中,其實還從未有過像如今這般安靜孤獨的時刻。
當年在門派之時他的身邊總簇擁着一群人,不是垂涎他外貌者就是崇拜他修為者。
後來雖然隨湯小白下山,遠離了那群吵鬧的傢伙,可一路走來也是狀況不斷。身邊人雖然換了又換,卻實在談不上孤獨二字。
如今他終於第一次嘗到孤獨的滋味,按理說依他的性子,該是覺得難熬的,可仔細想來,好像卻並沒什麼不適應。
充其量的,他只是有些難過罷了。
玄圭手中拿着個包子,將什麼快速塞了進去,一口吞下。
他會為她獻出生命。
但,絕不是帝台所期待的那種祭獻。
……
玄洲。京都城。
冬去。
春來。
夏至。
金瓦紅牆,白玉石欄,雕樑畫棟,炫彩鎏金。
一個錦衣華服的女子在諾大的皇宮中健步如飛,一步並兩步,兩步並四步,腳下生風,走的快又穩。
“娘娘,您可慢點啊,小心摔着了——哎喲。”身後跟着的小宮娥話說一半,自己先跟着趔趄了一跤,忙又道,“娘娘,您看奴婢這不就摔了嗎?”
另外的隨行宮娥太監們亦是在身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寫滿沮喪。
本應威嚴端莊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偏生是個沒一點自覺的,把整個皇宮就當自家後山一樣,沒一天不是上躥下跳。導致整個後宮的下人成日裏全都提心弔膽,生怕一個沒看住人就跳上房檐逃走了,這一日兩日還好,可長此以往的誰能受得住啊。
南穗回頭看了眼,見身後這呼啦啦一大群跟隨者,免不得停下腳步等他們,抱着手臂嘴撅起來不滿道,“跟着我幹嘛?不是叫你們回去嗎?”
“哎喲,這哪兒成啊。”一個小太監唉聲嘆氣,“娘娘您身嬌體貴的,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奴婢們縱使有九條命也賠不起啊。”
“呸呸”,南穗瞪他,“現在的皇帝可是明君,即便我真的出事也絕不會動怒牽連與你們。還有,會有九條命的是妖,可不是人,你記好了。”
小太監忙唯唯稱諾。
南穗滿意點頭,蔥白的手指點了點他,“你叫什麼?”
又忽然反悔,擺擺手,“哎不管了,你以後就叫九條命。”
“……”
小太監一臉無辜,還沒等唱諾,便聽南穗又道,“九條命,本宮命你將這些人趕回去,誰也不許跟着,再有跟隨者,惟你是問。”
“……”小太監嘴一癟,要哭。
“不許哭!”南穗中氣十足的一聲吼,頃刻間將他眼淚憋了回去。
“諾……”小太監顫顫巍巍應道。
南穗這才心滿意足邁步繼續趕路,留身後一大群下人慾哭無淚,垂頭喪氣。
沒了跟隨者,南穗提着裙子很快就跑到了御書房外,門口隨侍的小太監臉上登時笑開一朵花,討好着湊近乎,“娘娘……”
“一邊去。”南穗不耐煩推開他,懶得等侍衛通報,直接毛毛躁躁闖了進去。
“景郁!”南穗跳進御書房內,一臉好奇的左看右看。
後者卻沒有如她所料想的那樣在批閱公文,而是手攥着封紅紅的信站在窗口發獃。
聽見南穗這一聲喊,景郁回頭看她,下意識皺眉,“怎麼穿,這麼少。”
南穗嘻嘻笑,貓兒一般湊到他跟前蹭了蹭,“我近來修為大有長進,已不再像先前那般怕冷了。”
景郁環住她的肩將她摟進懷裏,俯身在南穗額頭上親了親,將請柬遞給她,“是,小白的,請柬。”
“?”
南穗接過,打開來看,只見其上用燙金的字寫着白荻和帝台兩個大字,名字底下彩雲浮動,飄飄如仙境。南穗好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雲彩,沒想到竟是活的,隨着她手指的攪動,彩雲很快被打散,沒過一會兒卻又再度恢復如初。
南穗拿着這個神奇的請帖翻來覆去把玩,被上面那會動的雲彩逗得咯咯笑,連道幾聲有趣,待到玩兒膩了,才想起問正事,“這倆人是誰啊?”
景郁失笑,伸手點了點她額頭,無奈道,“這白荻,便是小白,神族的,名字。”
“啊?”南穗失聲驚呼,慌忙捂嘴,瞪大眼睛獃獃看着景郁。
景郁寵溺揉揉她腦袋,“這回,知曉了?”
南穗點頭,嗯嗯兩聲,“那這帝台,就是玄圭在神族的名字咯?”
“呃……”景郁一時語塞。
來送請帖的天兵並沒有說,只說是湯小白和戰神的婚宴。
而他記得先前風季來信里曾提到過,當時他們是由着戰神的幫忙才打敗了紫月的。
由此可以推測得出,這戰神絕不是玄圭。
“應該,不是玄圭。”他道。
南穗眨眨眼,“那是風季?”
景郁搖頭,“或許,我們並不,認識他。”
南穗獃獃哦一聲,有些不明所以撓撓頭,旋即又很快開心起來,“不過,既然是小白自己選的,想來定是她真正喜歡的人吧。”
景郁笑笑,又低頭親了親南穗,將她摟的更緊了些,“嗯,是吧。”
……
蓬萊島。和光山。
屬於韓襄客的那一方竹屋後面,旗亭正獨自坐在清潭前。
“怎麼不早些告訴我呢?”他對着潭中魚兒發問。
小魚擺了擺尾,浮上水面吐了個泡泡,連帶看他一眼,又很快沉入了潭底。
“我入魔了。”旗亭對着潭水苦笑,將過往經歷如實告知。
“如今我已求得神仙幫忙,他答應送我入地府重新轉世為人。”
旗亭喃喃自語,“只是我這一世作孽太多,要下地獄歷經八十一道酷刑方能再度轉世為人。”
他獃獃了一會兒,發出沉沉一聲嘆息,“我倒不怕那些刑罰,只是那神仙說,來世我便不認得你了……”
沉默良久,見潭中那條魚始終沒有要浮上來的意思,旗亭失落垂下眼,“你還是不想同我講話么?”
“再過一個時辰,我便要走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封請柬來,“你看,那個與你無關的湯小白,也要大婚了。”
只是他無緣參加了。
臉上忽然濺上了幾滴水花,沉思中的旗亭慌忙抬頭,原來那條小魚竟又再度浮了上來。
“兩百年後,我在這裏等你。”小魚吐了個泡泡,開口說話。
旗亭訝然,繼而露出驚喜的神情,連道了兩聲好,“我們一言為定!”
而後似乎想起了什麼,很快又頹然下去,“可是屆時我便不認得你了……”
不認得了,又該如何履行這個約定。
“若是你沒來,我便做個壞妖精,將你綁來,逼着你與我成親。”
魚在水中轉了個身,傲嬌的擺了擺尾巴,“我可是已經給過你逃跑的機會了哦。”
旗亭眼含淚光,終於笑起來,“不逃,不逃,來世我定履行承諾,好好與你彌補這一世的遺憾。”
我們一言為定。
……
聚窟洲。妖都城。
回想起半月前的場景,午夜夢回,風季依舊會為此感到不寒而慄。
半月前,當他得到消息帶領妖族大軍趕到孰湖領地支援時,那裏早已成了一片荒蕪。
地上散落的妖族屍體昭然若揭這裏曾經歷了怎樣的慘烈。
他們瘋了般四處找尋湯小白和玄圭的身影,最終還是一無所獲,只在一處荒院裏拾到了似乎是被什麼強行砍斷後的流火。
而那處荒院,與其說是戰場遺迹,實則更像一個屠宰場。整片土地被血水浸染,不斷散發出的陣陣腥臭氣甚至能讓還未踏進院門的妖兵們在外便作嘔不止。
而這裏沒有孰湖,沒有小白,也沒有玄圭。
風季帶人將這裏翻了個底朝天後,終於意識到,他們已錯過了。
可一向膽小的葵谷這一次卻破天荒沒有哭,信誓旦旦說姐姐一定活着。
並和福田吉光三人請命留在此處,處理後續事宜,以及繼續尋找小白和玄圭下落。
風季與鹿蜀雲陽則先行帶兵回了妖都城,以穩定民心。
所以,如今再一次得知小白消息的風季,在這一刻里捧着請柬的手是止不住顫抖的。
她還活着……
只是要嫁人了。
風季看着請柬上燙金的幾個大字,忍不住將那個名字在嘴邊反覆呢喃了幾遍。
帝台。
這實在叫人不解。
他當然是記得帝台的,就是那位曾幫助他平亂的戰神將軍。
可是對抗紫月那天,他分明看見小白上前與之說話時,帝台對她態度冷漠。竟不知為何,現在居然要娶她?
同樣感到不解的還有此刻正遠在鳳麟州的葵谷和福田。
福田悶悶不樂,“小白師妹要嫁人了,那我老大怎麼辦啊?”
而且他到現在了都還沒找到老大究竟在哪裏,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收到了請柬,沒有自己陪着,老大一個人一定很難過吧……
葵谷也有些悶悶,看着那名字默默道,“我不喜歡這個人。”
福田好奇,“你認識這個帝台?”
葵谷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算認識吧,就是小時候我爹總給我講故事,每個故事裏都有一個叫帝台的大壞蛋,專門吃小孩。”
“我爹還說,帝台就喜歡我這樣細皮嫩肉又水靈的小孩,所以不准我亂跑,導致我那幾年都過得很無聊。”
回想起那段過往,葵谷還是免不了心下忿忿。所以,雖然他不認識帝台,可並不妨礙他對於叫這個名字的人沒有好感。
福田托着下巴嘆了口氣,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每天腦袋裏想的全是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他就不一樣了,他想的問題還是要更現實一些的——正在對去與不去的問題左右為難。
去參加吧,等他找到老大以後,萬一被知道這件事的話,老大極可能會狠狠揍他一頓。
可是不去吧,那個神仙那麼厲害,倘若他也找到了老大並且下了請柬呢?那他去參加婚宴的話不是就有機會和老大重逢了嗎?
福田抓了抓頭髮,一臉煩躁。
和葵谷兩個人就這樣手捧請柬一直從日頭正高坐到夕陽西下。
兩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直至最後互相重疊。而彼此的心情似乎也隨着時間推移漸漸揉雜在了一起,變成了某種相同意味的憂愁。
是同樣失去親人後的寂寥啊。
……
九重天。水神府。
韓襄客盤腿坐在院中那棵古樹的枝椏上,手中拿着根魚竿。
只可惜天上的魚都已生出了靈性和意識,所以並沒有哪一條魚會想要吃他魚鉤上掛的蚯蚓。
甚至只要遠遠看一眼那條蚯蚓在水中蠕動,就足夠倒胃口了,恨不能生出雙手將蚯蚓丟回到地面上。
陸吾提着酒壺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韓襄客坐在樹上與湖中錦鯉對罵。
一個說你快點拿凡間的果子來投喂老子。
一個說做魚就要有個魚樣,不吃蚯蚓吃果子,成何體統。
看上去倒是頗為熱鬧,在韓襄客的臉上一點兒也見不到被關禁閉后的愁眉苦臉。
陸吾走進去,將手中酒壺往上遞了遞,“你不必這樣的。”
韓襄客嗤笑,將酒壺接過,打開來仰頭喝了一大口,喉嚨里傳來的辛辣讓他忍不住咳咳兩聲,以袖袍拭唇,袖口不經意留下幾滴水痕。
韓襄客將酒壺扔回陸吾懷中,擺擺手,“喝不來,不喝了。”
他幾千年前其實是喝過幾次酒的。
後來小白出事,他生怕自己嘗了酒腥味從此一醉不起,所以從那以後便再沒沾過一滴酒。
沒想到如今竟已不適應了。
陸吾笑笑,將壺口打開,自己也跟着仰頭灌了一口,哈一聲吐氣,豪氣衝天,“行了,看你沒什麼事我也就放心了,走了。”
韓襄客嗯一聲,剛要說點什麼,酒勁兒忽然上涌,呵呵傻笑兩聲,倒栽蔥一般直直掉進了樹下湖中去。
陸吾原本要走,聽這噗通一聲,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無奈嘆口氣,只好也跟着跳下去將他撈起來,扶回房中,這才不緊不慢的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