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噩夢降臨的歲月(二)
在鼠疫爆發的第一個星期,龐憲每次一想到鼠疫,就感到輕微的暈眩,而且暈眩最近越發的有增無減。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在害怕。他每次害怕的時候,都會走進總督府對面沒有幾個人的咖啡店。醫生也和其他人一樣,感到需要人間的溫暖。
他明白這樣做很愚蠢,即使是穿着防護服,也不是百分之百的保險。但這畢竟促使他想起他曾經安逸寧靜的生活。這段日子,他用了很多的法子,各種去瘟清熱的各種中草藥都沒有任何效果,他的內心已經絕望了。
傍晚,瑞貝卡發現丈夫龐憲疲憊的坐在他餐廳里的飯桌前。她一走進去便看見桌上放了一本攤開的《本草綱目》還有一些其他的醫書,她知道丈夫正承受着巨大的壓力。但黃昏已盡,在逐漸加深的黑暗中看書恐怕是很困難的。片刻之前,在暮色朦朧中,他更可能是坐在桌邊沉思。
龐憲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柔聲問妻子身體如何,瑞貝卡知道他擔心什麼,她一邊坐下,一邊咕噥說她和孩子身體不錯,現在她帶着孩子待在家裏哪裏都不會出去,讓他安心。相比自己和孩子,瑞貝卡更擔心自己的丈夫,畢竟他天天需要和病人打交道,萬一他也染病了,瑞貝卡不敢想像失去丈夫的日子,自己將如何度過?
想到這些,妻子忍不住啜泣起來。龐憲無奈,他想不出什麼辦法安慰妻子,便把她摟在懷裏,輕輕的拍着她的後背。夕陽已下,房間越來越暗了。地處近郊區的這條大街逐漸熱鬧起來。外面,一陣低沉而欣慰的歡呼正在迎接華燈初放的那一刻。龐憲一愣,這座城市不是已經戒嚴了嗎?怎麼還會有這麼多人在街上?
於是,他走到陽台上,瑞貝卡也跟着他走出來。和城裏過去每個平常的夜晚一樣,陣陣微風從周圍的街區吹來人們的喃喃細語和烤肉的香味,吵鬧的年輕人湧上街頭,大街上漸漸響起充滿晚間自由芬芳氣息的歡快的嗡嗡聲。
黑夜裏,傳來看不見的輪船的汽笛長鳴,還有大海潮湧和流動人潮的喧嘩聲,過去他多麼熟悉和喜愛這個時刻,可現在不一樣。他了解疫情的嚴重性,知道的那一切,這一刻似乎已使人透不過氣來。
看到這一幕,他頓時勃然大怒。立刻拔通了總督府的電話,質問警察總長王崇古:“為什麼沒有嚴格執行戒嚴制度,而且怎麼航道又開放了!王總長,你這樣做是失職,我要向總督彈劾你!”
“龐太醫,對不起!今天是皇上的誕辰日,有些年輕人不聽勸告,私自跑到海邊燒烤。我已經派巡警前去勸告和疏散了。”王崇古在電話那頭趕緊解釋,“另外,運河航道並沒有開通,大明本土前來支援的船到了,還有,告訴您一個好消息,衛生部長李太醫來了!”
“真的嗎?這太好了!“自己的師傅李時珍來了,龐憲轉怒為喜,匆匆掛掉電話,趕緊換了一身衣服,又叮囑了妻子幾句,”瑞貝卡,我師傅來了,他醫術高明。這裏的老百姓有救了!我馬上過去。你在家裏別出去,有事就打我的電話。”最後輕輕的抱抱自己的妻子,這才匆匆的趕往與仁和醫院。
到了城中心,大街上的人已不如先前擁擠,燈光就更稀少了。只有幾個孩子還在大門口的路燈下玩耍。龐憲心念一動,便把汽車停在一群玩耍的孩子面前,搖開玻璃車窗問道:“喂?小朋友,你們是誰家的孩子?怎麼不回家?不知道現在戒嚴了嗎?”
孩子們停下玩跳房子遊戲。其中有一個孩子黑頭髮梳得很平整,頭路也分明,就是小臉很臟,他用明亮的眼睛嚇唬人似的盯着龐憲,反問道:“先生,您也是這家醫院的醫生嗎?我爹娘都也是,我已經好幾天沒見過他們了。城裏的人都在談論瘟疫,我一個人待在家裏很害怕,我想進去找媽媽。真有瘟疫嗎,大夫?”
“是的,孩子們,現在你們不能待在外面。外面很危險!”龐憲一邊溫言勸道,一邊招呼那幾個孩子上車,“來,我是這家醫院的院長,你們都上車。待會兒我讓你們的爸爸媽媽見見你們。”
孩子們歡呼一聲,趕緊上了車,那個小男孩上車時還不忘說聲謝謝院長。龐憲鼻子酸酸的,有種想要哭的感覺。這些日子來,很多醫務工作者很多天都沒有回家了,尤其是父母都是醫務工作者的人。孩子們長期見不到父母很擔心,這很正常,自己竟然如此粗心大意,沒有想到這一點,替他那些奮戰在第一線的手下,解決後顧之憂。
他為自己的失職感到內疚。回到辦公室,他立刻叫來秘書,讓他在醫院裏找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把這些孩子們安置下來,並派專人照看,可不能這些孩子們再這樣在外面下去了。
師徒倆已經七年沒有見面了,千言萬語都在心中積聚了很多。但李時珍和龐憲根本來不及感慨,就馬上投入了防疫工作之中。李時珍對着與會的人員說:“我剛才看了你們所有的病案記錄,情況比我們想像的更加嚴重啊!這是一種烈性傳染病。已經是最可怕的敗血症鼠疫了,死亡率非常的高。這次我們帶來的一種新葯,名叫磺胺,去年奴爾干都司爆發過肺鼠疫,這種藥品治療效果非常好。“
說到這裏,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率的說道:”不過,我們還不敢肯定磺胺能不能治療敗血鼠疫。皇上下了旨,讓我把國內所有的庫存都帶來了,讓我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住老百姓的性命。另外皇上還派來了太醫院最好的傳染病學家,我們必須儘快開發疫苗來,因此所有相關的設備,我們也帶來了。在沒有有效的治療手段前,防疫工作一定要落實到實處。“說到這裏,主持會議的李時珍轉過頭問龐憲,”對了,隔離病房有多少個床位?”
“三百八十個。”龐憲答。
李時珍皺着眉頭說道:“世嚴(龐憲字),城內肯定不止三百八十個病人吧?這可是將近四十萬人口的大城市呀。”
“的確不止,有些人現在安置在普通病房,但是我們嚴格按照隔離病房的標準執行防疫政策。我們現在人手不夠。最讓人頭痛的就是有些人害怕,大多數是寧願隱瞞,也不願意向衙門申報,他們害怕隔離。”龐憲回答。
“這可不行!必須挨家挨戶清查。”李時珍強調,他又問,“喪葬是否受到監督?屍體必須焚化。”
“我已經強調過多次了,但是沒有人認真執行。”提起這個,龐憲就很惱火,他憤憤不平的說,“我曾打電話告訴警察總長王崇古,防疫措施必須是全面的,而不是光說空話。有些老百姓觀念陳舊,不願意燒掉自己親人的屍體,甚至有過激的行為。王總長壓力也很大,他不想激起民變。可焚燒屍體,這是迫不得已的辦法。我們應當築起一道真正的屏障防止瘟疫,要不就什麼也別干。更可惡的是,還有些官員這個時候還想表現自己那些可笑的同情心,思想上不重視。不認真貫徹執行,因此漏洞不少!”
“王崇古?難道他也這樣想!那他怎麼說?”
“他說了也不算,很多時候他也無能為力。“龐憲無奈的搖搖頭,解釋說,”參與防疫的官員來自於各個部門,並不是一個系統的,相互之間沒有從屬關係,有時候防疫指揮部的人說話不好使。依我看,巴拿馬總督府轄區必須全面實行軍管,否則再這樣下去,感染的人數馬上會上升,現在又沒有很有效的醫療手段,死的人會很多。“
略一頓,龐憲繼續說道:”據說,西班牙殖民地已經死了十幾萬人了。倭人和朝鮮人的領地也好不到哪裏去,很多人都往我們這裏跑,這些人裏面有很多被感染者,必須採取斷然措施,把難民隔離起來。我建議所有的政府工作人員分為幾個工作組,分片包干,落實到人。哪地方出了問題,主管的官員就地免職。”
“就按你的意思辦!太醫院研究發現:老鼠在流動中傳布成千上萬隻跳蚤。如果不及時制止,那些跳蚤會以飛快的速度傳染疾病。因此還要加強滅鼠,滅跳蚤的工作。“李時珍嚴肅地說,”皇上已經做出了指示,一切以救人為主。這次我帶來了聖旨,由本人擔任欽差大臣,全面接管防疫抗疫工作。下面諸位按旨吧!”
不一會兒,包括總督朱翊淦在內,巴拿馬總督府所有的主政官員都趕到了醫院。一位級別不低的太監拿出來皇帝的聖旨,與會的官員紛紛拜倒在地。這名秉筆太監開始大聲宣讀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驚聞巴拿馬總督府轄區鼠疫肆虐,昧旦晨興……”
……
這段時間,天氣似乎穩定下來了。太陽已把最後幾次大雨留下的水窪吸干。蔚藍的天空射出一道金黃色的光,在初起的熱浪里傳來柴油機的轟鳴聲,這樣的季節,一切都趨向寧靜。
然而,在醫療隊抵達的四天之內,正好迎來了病情發作的爆發期。高燒病卻接連飛躍四次:三十六例死亡、四十四例、五十八例、六十二例……在第四天,由一所軍營改建的輔助醫院宣佈接收病人。鼠疫爆發之前,一直愛以開玩笑來掩蓋憂慮的這些來自廣東和福建的大明移民,如今在大街上顯得比以前沮喪和沉默了。
疫情愈發的嚴重,新的傳播的源途也被發現了,難民營成了一個重災區,而且還有源源不斷的難民朝巴拿馬逃來,邊際上已經不堪重負。李時珍和龐憲決定給總督朱翊淦打電話。
李時珍說:“殿下,目前的措施是很不夠的。尤其是邊境從國外逃過來的難民很多,這非常危險!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接收這麼多難民,這已經超出了我們的醫療能力。殿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關閉所有入境的通道。”
“我明白,我剛剛拿到邊境上傳過來的統計數字,”朱翊淦說,“情況的確使人憂慮。邊境上已經擠滿了人,即使是開槍也無法阻止這些難民,很多人穿過原始雨林,從一些小路偷渡過來,防不勝防啊!這更加加快了鼠疫的傳播速度。”
“殿下,這豈止使人憂慮,那些數字太說明問題了。恐怕您要調動海軍陸戰隊了,根據錦衣衛的情報,整個南美,尤其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地情況非常嚴重。大批的難民湧向巴拿馬,再這樣下去,我們的情況也會很難收拾。海上也要封鎖,避免難民偷渡。“
說到這裏,李時珍憤怒的說道,”我們已經給了這些鄰國必要的幫助,還提供了大批的醫療物資。倭人和朝鮮人情況還好一點,至少還在向我們學。可這些歐洲的王八蛋自私自利,只顧他們那些貴族。還拿着寶貴的磺胺藥品趁機牟利,倒賣到了歐洲。這些西班牙殖民者根本不顧印第安人的死活,殿下,這裏面絕對有陰謀!”平時溫文爾雅的李時珍,忍不住破口大罵。
“明白了,“朱翊淦沉默了一下,最後還是下決心說,”本王馬上去要求南美艦隊司令楊博全面封鎖。必要時,可以直接擊沉……現在顧不得這麼多了,別人家裏的事,我們現在顧不過來。咱們巴拿馬先保咱們老百姓吧。你們放心,本王會採取斷然措施的,至於這個罵名,就由本王來擔當吧。”
聽到這話,李時珍和龐憲都陷入了沉默。一個小時后,南美艦隊司令部接到總督電報:“宣佈進入鼠疫狀態。關閉所有城市,任何國外船隻不得靠近海岸,不聽勸告者,可以執行斷然措施。”
南美艦隊司令員楊博早已經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也知道了西班牙人齷齪的行為。他接過電報以後,沒有猶豫。立刻一把火燒掉。他命令所有的將官:“現在我命令:全面封鎖所有海域,任何未經通報的國外船隻不得靠近海岸線二十海里之內。不聽勸告,海軍可以將其擊沉。海軍陸戰隊加強在邊境的巡視,任何敢於偷渡邊境者,直接……消滅,焚化屍體……如果將來有人彈劾,責任由本帥承擔。”
一聲令下,所有的軍隊開出了軍營,所有的陸戰隊奔赴邊境加強管控。軍艦也開始出港,在海上巡邏。整個南美艦隊行動起來了,六天後,一支有六艘鯊魚級巡洋艦組成的大明艦隊直接逼到西班牙總督府所在地波哥大。
大明艦隊二話不說,直接衝進了港口,擊沉了西班牙人的旗艦,逼降了西班牙駐軍。在二百五十四口徑巨炮的威脅下,西班牙南美地區總督弗朗西斯科·哈維爾·德·埃利奧向大明艦隊承諾:立即救災,同時加強邊境管控。
就這樣,巴拿馬成為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
……
從全面封鎖那一刻起,可以說對抗鼠疫已成了巴拿馬人生活的全部。在此之前,儘管那一樁樁怪事使眾人驚異和擔憂,大明帝國中的每一位都還在各自的崗位上繼續從事力所能及的工作,而且這種情況無疑會延續下去。
然而,巴拿馬所轄地區全部封鎖以後。大家才發現,即使是最偏遠的農莊,也無法倖免。誰和誰都一樣,都得設法對付新情況,所有的生產生活都被打亂了。
就這樣,原本屬於個人的感情,比如,和心愛之人的離情別緒,巴拿馬城從最初幾周開始,都突然變成了整城居民的共同感情,而且還夾帶着擔驚受怕那長期被迫異地分居生活中最主要的痛楚。
的確,關閉所有城市造成的最顯著的後果之一,是毫無思想準備的親朋好友們突然面臨的離別。
母子、配偶或情侶在幾天之前分別時,還以為那是暫時的離別。曾幾何時,他們在火車站的月台上互相擁抱,隨便囑咐幾句,有的還相約幾天或幾周之後再見。老百姓剛開始還完全沉浸在人們愚蠢的自信里,親人的啟程幾乎沒有使他們在日常事務里分心。只是在後來他們才一下子發現那次分離是無可挽回的,他們既不能重聚,也無法聯繫。
總督府通令發佈之前幾小時城市已經關閉,任何特殊情況當然不可能得到考慮。可以說,疫病突然侵入所產生的最初後果,就是強迫老百姓像毫無個人情感的人一般行事。在通令進入實施階段那天的頭幾個鐘頭裏,剛開始會有一大群申請人同總督府糾纏,有的打電話,有的去熟悉的官員們身邊陳述自己的處境。所有的情況都應當關心,但同時又都不可能考慮。
事實上,疫情的嚴重性老百姓們必須花好幾天工夫才有可能認識到,在巴拿馬,所有人的處境是毫無迴旋餘地的;“妥協”、“特殊照顧”和“例外情況”這些字眼已經失去意義了。連寫信這樣的微小要求都遭到拒絕,不予滿足。
一方面,這個城市已經沒有通常的交通手段可以同巴拿馬其他地方聯繫;另一方面,一道道新的通令禁止同外界作任何通訊交往,其中就包括郵遞,以防止信件成為傳染的媒介。
即使是負責守衛城門的警察也有一個認識疫情的過程。一開始,幾個走運的人還能去城門口向守衛的警察要求通融,一些守衛的警察遇到熟悉的人,也同意他們向城外發出信件甚至是出城。
當時是瘟疫流行的最初幾天,這些警察還會沾沾自喜,會認為自己受同情心驅使是自然的事,自己做了一件好事。然而,一段時間過後,隨着總督府的命令越來越嚴厲,再加上督查的力度越來越大。那些個警察已完全相信情況危急,因此拒絕承擔他們難以估量其大小的責任。
一開始還允許長途電話通訊,各公用電話亭擠得水泄不通,長話佔線也十分嚴重,以至有幾天完全停止了通話。後來又嚴格加以限制,只能在死亡、出生和婚姻等所謂緊急情況之下才能通話。事實上,為了避免交叉感染,幾天後,公用電話亭已經全部停用。
這時候,電報就成了人們惟一能找到的通訊手段。那些由理解、愛情和肉體連在一起的人們,只好從十幾個字的電報的字裏行間去尋找昔日的心跡。其實,電報上能用的套語很快就用盡了,長期的共同生活或痛苦的熱戀只能匆忙地概括在定期交換的諸如“我好,想你,愛你,保重自己”等習慣用語裏。
不過,也有一些倔強的老百姓當中有些人還在堅持寫信,為了和外界保持通訊聯繫,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設想計策,但事實總證明那都是幻想。即使某些人設想的某些辦法成功了,那些信件也下落不明,因為對方仍杳無音信。
有好幾個周里,人們不得不一再重寫同一封信,重抄同樣的消息,同樣的呼喚,這一來,一段時間過後,原本出自肺腑的話語竟變得空空洞洞了。但人們仍舊不由自主地抄了又抄,總想通過那些毫無生氣的句子提供自己親人艱難生活的音訊。末了,所有人才終於意識到,與頑固而又毫無結果的獨白和同牆壁枯燥無味的聊天相比,電報的格式化的呼喚似乎更為可取。
一些硬闖關卡的人被開槍警告,甚至有人被逮捕。這時候人們才意識到誰也出不了城已成為不爭的事實,這時,人們才想到去打聽在瘟疫之前出門的人是否能夠返回。總督府防疫指揮部經過幾天的考慮,作出了肯定的回答。但又明確指出,返回的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再出城;他們可以自由來,卻不能自由離去。
就這樣,仍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家庭輕率對待局勢,置謹慎於不顧,只憑親人團聚的願望而請他們藉機返回。然而無須多久,受困於鼠疫的人們便明白過來,他們那樣做是在把親人往火坑裏推,便終於下定決心忍受離愁別痛。
在疫情發展最嚴重的時刻,出現了一樁樁人類感情戰勝慘死恐懼的事例。出人意料的是,並非一對情侶在熱戀中超越痛苦而生死與共,在此之前,那些個夫妻十有八九不敢肯定是否對他們的結合感到滿意。然而,這次突然而漫長的離別使他們明確認識到,如異地分居,他們將無法生活;而與這突然揭示出來的事實相比,鼠疫就不算什麼了。
理智不一定能戰勝感情,有時候,人類依然是感情的動物。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大明老百姓過去其實是不善於表達感情的,感情生活其實很簡單,老婆孩子熱炕頭,沒有多少甜言蜜語。不過現在卻正在改變面貌。過去完全相互信任的夫妻和情侶都發現自己現在生怕失去對方。
有些男人昔日自信在愛情上朝三暮四,現在也重新忠貞不渝了。從前在母親身邊生活的兒子很少注視過她,如今在勾起他們回想聯翩的母親臉上的皺紋里卻注入了他們全部的關切和悔恨。這種驟然的、全面的、前途渺茫的離別使我們無所適從,成天追憶那近如昨日卻恍如隔世的音容笑貌而無力自拔。事實上,疫情其間的人們經受着雙重的痛苦,首先是他們自己的,然後是想像中的遠方親人兒子、妻子或情人飽受的痛苦。
如果環境不同,大明百姓也許能在業餘活動更多也更積極的生活中得以擺脫。然而,眼下的鼠疫卻使他們無所事事,只好在愁雲密佈的城裏轉悠,日復一日地沉浸在令人失望的回憶中。
空空蕩蕩的大街上,總會有那麼幾個人在漫無目的地散步,總會不自覺地經過同樣的街道,而在這城市裏,那些街道多半是他們從前和遠在他鄉的親人一道走過的地方。這段噩夢般的歲月,所有的人都感覺自己是流放他鄉的犯人。是的,那時刻不離人們心田的空虛,那確確切切的激情,那希望時間倒流或相反,希望時間加快飛逝的非理性的願望,那刺心的記憶之箭,正是這種被流放的感覺。
人們有時讓想像力天馬行空,樂於幻想自己在等待親人返家的門鈴聲,或樓梯上熟悉的腳步聲;在那一刻,所有人都會忘掉火車停運的事實,設法在遊子常常乘晚間快車返家的時刻留在家裏等候,那種遊戲當然是不可能持久的。
總有夢醒這樣的時刻來到,人們才會沮喪的意識到火車不能到達此地。所有人這才知道分離註定要延續下去,自已應當設法和時間修好。總之,巴拿馬的大明百姓又回到坐牢的狀態,迫不得已靠回憶往昔而生活,甚至開始懷念在大明本土的生活。
倘若老百姓當中有誰企圖生活在對未來的嚮往中,他們會很快放棄,起碼會儘快放棄這種嚮往,因為他們正在體驗想像力最終強加給的那種創傷。不過相對於其他國家的老百姓,被他們的政府拋棄,沒有人理會他們的死活來說,大明的老百姓無疑是幸福的。
在朝廷的統籌安排下,本土不停的向巴拿馬運送物資,以保障這裏的老百姓衣食無憂。報紙和電台里時不時會播報國外的疫情,國外那種滿目蒼夷的慘狀讓很多算了年紀的人想起了記憶深處過去了很久的災年,他們此時非常慶幸自己是大明的百姓,心裏面由衷的有了一種驕傲感。
這場忽如其來的飛來橫禍那所有人都在改變,人人都必須安心望着老天混日子。時間一長,這種普遍的懶散有可能錘鍊人的性格,但眼下已開始讓人變得斤斤計較、瑣瑣碎碎了。比如,人們開始變得迷信,他們以天象的馬首是瞻。看上去他們彷彿是第一次直接受天氣好壞的影響,只要金色的陽光一出現,他們便滿面春風,而每逢陰雨天,他們的臉孔和思想便愁雲密佈。從這一刻起,他們似乎在聽任自己受反覆無常的天氣擺佈,即是說,他們要麼無緣無故地感到痛苦,要麼無緣無故地懷抱希望。
最後,在孤獨達到極限時,誰也不能指望鄰里的幫助,人人都得憂心忡忡地閉門獨處。倘若當中哪一位偶爾想與人交交心或談談自己的感受,對方無論怎樣回應,十有八九都會使他不快,因為他發現與他對話的人在顧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表達的,確實是他在日復一日的思慮和苦痛中凝結起來的東西,他想傳達給對方的,也是長期經受等待和苦戀煎熬的景象。
對方卻相反,認為他那些感情都是俗套,他的痛苦俯拾即是,他的惆悵人皆有之。無論出於善意或惡意,這種回答都是不公正的,必須加以拒絕。或者,至少對那些忍受不了沉默的人來說,既然別人不能領會出自肺腑的話,他們只好使用做買賣的語言,也說一些老生常談的話,談談人際交往方式和社會雜聞,可以說都是這些時日報紙上的新聞。就這樣,在聊天中用套話來表達自己最真切的痛苦已習以為常了。
磺胺確實給了人們希望,有一定的效果,但並不是對所有人都有效。每天依然有人死去,這讓人們感到絕望。城外臨時的火葬場每天都冒着濃煙,代表着一條條生命的逝去。這更加的加重了這種恐懼感。誰也不知道災難什麼時候會降臨在自己的頭上。鑒於此,臨時的火葬場不得不搬到更遠的地方。
……
隨着十幾位醫生護士被病人傳染而逝去,瑞貝卡越來越擔心自己的丈夫。丈夫正在參與疫苗的研製工作,一周只能回來一兩次,瑞貝卡每次見到丈夫都成了一種奢望。她成天無所事事,神情恍惚。只能夠抱着兩個兒子站在窗檯前盼望着丈夫的回家,每次看到丈夫的車子開進車庫,她才會如釋負重,然後昏睡過去。妻子的狀況,讓龐憲非常擔心,可也沒辦法安慰這位樸實的女人。
為了自己的丈這位相信天主教的妻子成為了一名虔誠的佛教徒,每天都會到城中的寺廟裏燒香拜佛,是否這樣才能夠讓她安心。這樣的日子,對她這位家庭主婦來說,簡直就是種煎熬!
然而幾天後,即使是去寺廟上香也成為了一種奢望,廟宇和道觀很快就被責令關閉。商店朝夕之間便停業關門,其他商店的櫥窗里也掛上了歇業的標牌,與此同時,街道上到處都是巡邏的軍警。任何沒有通行證的人都會被逮捕,並且受到處罰,指揮部想盡一切辦法,切斷任何可能傳染的渠道。
妻子承受着難以想像的痛苦,相對於她,作為一位醫者,龐憲卻要承受更多的痛苦。每次面對呈現全部致命跡象的病人的腹部,病人的母親們都那樣失魂落魄、大叫大嚷;每天都有人抓住的他胳膊不放,都能聽到連珠炮一般的無濟於事的話語、許諾和哭泣;每天晚上救護車的鈴聲都會引起一片恐慌,這種恐慌與痛苦一樣徒勞無益。經過這一連串千篇一律的日夜,龐憲只能預期還將有一個接一個同樣的日子,而且一直延續不斷。
是的,鼠疫正如抽象概念一般單調而毫無變化。也許只有一樣東西在起變化,那就是龐憲自己每次簽完死亡通知單時,那熟練的套話和工作程序,讓他意識到一種讓人彆扭的冷漠已開始主宰了他。令人精疲力竭的幾個星期過去了,暮色中,街道上雖然空無一人,但全城的屋子裏照樣燈火通明,人們隔着窗戶相互問候,相互道一聲平安。在經歷了這些痛苦的日子之後,人們學會了堅強。
龐憲這才悟出,他再也不必費力壓抑自己的憐憫心了,因為在憐憫已起不了作用時,人們對憐憫會感到厭倦。在這些負擔沉重的日子裏,龐憲找到了惟一使他寬慰的東西,那就是慢慢閉鎖情感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他明白這樣做有助於他完成自己的使命,那就是趕快研製出疫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