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窺信
又一個午休,孟夢把給“單位”的報告裝進信封帶着出了教室。
聞羽本來也要出去踢球,看着桌上的信紙本,索性把球鞋丟回柜子裏,若無旁人地拈起本子,信紙四周畫著HelloKitty和小丸子在吃麵條,最上面的一頁信紙依稀有印痕,但孟夢寫字一向龍飛鳳舞,雞飛狗跳,似乎短短一封信里包含了世界所有類型的象形文字,根本看不清楚究竟寫了什麼。
掏出一隻鉛筆在紙上輕輕塗抹時,聞羽的手有些發顫,他想看信的內容,卻又怕看完以後心緒更加煩亂。“非禮勿視”和“一探究竟”兩種想法在他的心裏爭鬥正酣時,“咳!”聞羽卻驀地聽到聲音,嗓音很尖,而且已知曉聲音的主人,抬起頭見孟夢背着手站在那裏,一雙詫異的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紙筆。
紙是她的,筆是他的,慍怒是她,尷尬是他。
“孟夢同學,這麼快就回來啦?”他許多天來第一次做出和她很熟的樣子,而且啟用這個不遠也不近的稱呼——教室里還有幾個女生在一旁假意翻看雜誌,餘光卻都投向這邊,實時關注着即將爆發的戰況。他本來腦海中已經想出借口:“我想跟你借兩篇信紙用用……”卻發現如果太久不和一個人講話,連接大腦和舌頭的神經都會不爭氣地罷工。
孟夢杵在那裏,依舊沒說話。
“信寄完了?”此話一出,聞羽的士氣又降了一度。
“取——郵——票!您老慢慢欣賞着,‘戀愛專家’要去寄信啦……”孟夢說完並沒有奪回聞羽手中的信紙,只是沖他挑了一下眉毛,晃晃手中的郵票,華麗麗轉身又出了教室。聞羽坐在那裏,在一片餘光的掃射中,臉足足紅了五分鐘,但最後好奇戰勝了理智,既然做了惡人,就索性把惡人進行到底,把整張紙都一絲不苟塗好看了起來,很多剛才觀戰的女生也圍了過來一睹為快。
“聞羽快念念,這個字是什麼?”被圍住的聞羽,忽然有了一種知青下鄉給鄉親們讀大字報的感覺。
生平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流水賬,聞羽看到一小半,感覺自己化身成為一個無奈的小學語文老師,正在給不爭氣的學生批改作文。整封信里最有價值的信息竟然是這幾天的午餐菜譜。怪不得孟夢會毫不在乎他看其中的內容,真地平淡如水。
“還有這麼多錯字?”看到最後幾行,聞羽感覺到一行冷汗從耳鬢滑落,原文如下:
“對了,今天郵完這封信以後跟趙葉葉去吃LIU肉段。愛你,孟夢!”
把紙丟在一邊,聞羽若無旁人笑得LIU出了眼淚,看來戀愛專家是不需要有學歷的,只要會漢語拼音就足夠應付“單位”的審查。
窺信事件之後,孟夢就更沒和聞羽說過一句話。之前兩個人就不說話,用一個“更”字為了強調,強調這種趨勢的顯著增強:因為沒說過話的兩個人沒準哪天有機會就會開口說話,更不說話就代表着徹底形同陌路。
兩個人偶爾相視,堅決無語,幾十天就這麼一秒一秒熬過去。
期中考試前一周,趙葉葉過生日請要好的幾個人出去吃飯,聞羽因為到得最晚,只好和孟夢坐對面,兩個人從教室里的肩並着肩轉換為飯店裏的臉對着臉,才發現更加尷尬。
庄小胖給趙葉葉買了一個當時非常時髦的胡蘿蔔和堅果的蛋糕,一邊幫忙切開還一邊絮叨,“你媽媽特意囑咐我,你的牙又壞了一顆,有時候晚上又不認真刷牙,以後盡量少吃奶油蛋糕之類的甜食,我過幾天去學校門口的超市給你買個漱口水,是你喜歡的檸檬味兒……”
“聞羽,你再看看加些什麼?”趙葉葉不願意聽庄小胖的絮煩,一手抓着自己的卷捲髮,另一隻手把菜牌遞過去,才後知後覺感到了氣氛尷尬。
聞羽沒有接菜牌,直接要過服務員的水單,誇張地把“LIU肉段”寫滿一頁紙,然後遞給孟夢看:“孟夢,你覺得這個菜怎麼樣?”
“我喜歡吃這個菜,原來你也不會寫這個字!”孟夢臉上現出驚喜,並沒有意識到他如此寫給她看的用意。
聞羽驀地發現自己的諷刺完全沒有起到效果,同時卻也發現了孟夢或許真的也有那麼一點單純可愛。他也意識到,或許孟夢其實並未有意與他隔絕,只是自己身為一個男生做得太過分了。
除了這短暫的緩和,聞羽和孟夢又這麼僵了快一個月,但也沒隨着天氣的轉涼而變得更加冷淡。有時孟夢會在周五晚上收拾東西時把他的桌布也捲走拿回家洗,有時他踢完球也會繃著臉捎給孟夢一聽可樂。聞羽偶爾甚至會憧憬,再這麼僵一年半載,自己沒準會成為一個非科班出身的啞劇明星。
六班的每個人都進入了自己的角色,除了聞羽。
早上,趙葉葉和庄小胖會腳前腳後走進來,庄小胖總是小心翼翼地幫趙葉葉拿着圍巾和手套,像是捧着聖旨。
金婷和鼠也是一起來上學的,聞羽知道鼠為了“順路”和金婷一起騎車上學,每天起得比雞還早,繞了大半個北城一環,結果就是中午飯吃兩份還得加一個雞大腿,大個子哂笑他時,鼠說這是中醫里的以形補形。
晨練后回到教室的大個子一坐下來,就開始用抹布仔細擦拭他的寶貝籃球,只要是眉毛上掛的霜化了滴在籃球上,他就很有耐心地重新擦一遍,有時會如此重複好幾次,雖然不聽課,但只要不出聲,班主任的板擦一般不會輕易飛過來。
狀元依舊早七晚九埋在桌前做題,在高一上就刷完了53全套,一天下來光是草算紙就要用掉好幾本。
前面的大白依舊睡得昏天暗地,只有渴得實在受不了才會爬起來吹一罐牛奶。
聞羽忽然開始懷念那個剛剛過去的夏天。北城的夏天很熱,沙塵很大,蚊子很毒,從來都不討人喜歡,這一夏卻給聞羽留下了依稀懵懂的記憶,一個穿軍裝的女生回眸莞爾,驕陽、沙場、教官……一切的佈景都虛化如水,終於不那麼冷,而是清清涼涼。
這一夏的一晚,他丟出了一部手機,卻拾起了一段羈絆。原來羈絆是伴隨人一生的,並不能像丟物件一樣丟掉。
在收到徐可欣的GoodbyeMail之前,聞羽每天都給徐可欣寫一封Mail。
聞羽的郵件里,從來沒有一日三餐的流水賬,沒有錯別字和漢語拼音,有時候幾字一行錯落有致,看上去有一些文采,只是還有很多話統統存在草稿箱裏,到底再沒機會發出去。
坐在課堂上百無聊賴地掐指算,他和徐可欣從13歲相遇開始到算不上分手的分手,不足1200天。但他掐算不出要結束這麼長時間的習慣,究竟要用多長時間,1200天或者,更久。
聞羽冷靜分析過自己被異國他鄉的一個男生輕易取代的原因。或者自己不懂得討女生歡心,從沒和徐可欣提過一個表達情感的字眼,這一點孟夢就要好很多——雖然滿篇錯字,但她都懂得在落款寫上“愛你”。所有女生都期待愛情,大多數女生把浪漫當成愛情,有些女生得到甜言蜜語就眼淚漣漣,有些女生或許承受不住一水相隔的孤單。孟夢和男朋友相處時間不足他和徐可欣十分之一,但“愛”這個字眼用了不知有多少遍。
“我是和他在一起的第二個星期正式愛上他的。”
“我覺得愛他就得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及時告訴他,包括食譜。”
“愛得越簡單越幸福吧,就像朋友一樣。輕鬆,有趣,這樣就挺好的……”
孟夢在找趙葉葉聊天時毫不遮掩她的戀愛感言,聞羽坐在一旁聽,面如陳水,不置一詞。
午休時,孟夢掏出一個白色的包裝盒子,然後當著聞羽的面掏出一部新手機,插卡,安電池,扣蓋,開機,然後第一個要去他的號碼。
聞羽報完號碼,正琢磨她先存自己號碼是因為離得最近還是別的什麼,就聽到她念叨:“原來這手機還有設置黑名單的功能,真地很實用。”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巾幗不讓鬚眉。聞羽不禁暗笑,自己都替她覺得:真是太解氣了。
有了手機以後,孟夢和男朋友卻仍然堅持用古老的通信禮來交流,或者她覺得那是一種落實於紙筆的誠懇和認真,或者當初向聞羽藉手機打給男朋友也只因為軍訓沒辦法寄信。
聞羽只習慣發短訊和電子郵件,因為在他看來,“信”這種東西是很正式的書面承諾,即使戀人間的通信都是重要的盟誓,不能濫用,孟夢這種快餐式的通信是對感情的一種褻瀆。孟夢卻總與他的觀念背道而行,甚至連自己的手機號碼都沒有告訴男朋友,只偶爾在和初中的閨蜜通話時才拿出手機來。
庄小胖一到課間就抓緊時間寫作業,大個子總是拉他陪自己打球,“沒日子活了怎麼地,下課還寫作業。”
“趙葉葉晚上總打電話問我題,我得留出時間來。”庄小胖擺擺手,頭都捨不得抬一下,儼然成了第二個狀元。
鼠在課間的時候只有兩件事,給金婷講笑話,或者聽金婷講笑話。有時候兩個人笑得聲音太大,會把隔着幾桌遠的大白吵醒。大白揉一揉惺忪的眼睛,然後從書桌里掏出一盒進口的2升裝純牛奶,擰開蓋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光。發獃幾秒鐘,然後繼續睡覺。有人大致統計過,像這樣包裝的牛奶,大白每天要喝兩個,至於為什麼不是三個或者更多,很可能因為他的書包沒有那麼大,也可能因為他沒有那麼多時間是醒着的。
聞羽在課間也只有兩件事,去廁所吐煙圈,或者趴在課桌上一直很努力睡到下一個課間。
午休的時候踢球倒踢出了名堂,聞羽和樊梧被體育老師看中拉進了足球隊,成了北高這一屆唯一未被體育加試錄取的校隊運動員。他還是一回教室就換好衣服,再將鞋子規矩地放在儲物櫃裏,只是把可樂改成了綠茶。
聞羽和孟夢坐在角落裏,身後是教室的后牆,后牆除了擺兩排儲物櫃,上面還用圖釘固定歷次考試的大榜,他的名字下面數差不多五十個就到了她——班裏加上新轉來的一共五十二個人。
孟夢似乎從來沒回頭看過這些大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