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詭變
化學老師正在講台上點火,雙眼高度對焦,小心翼翼地燒着試管,聞羽也沒閑着,在課桌底下玩火。他正擺弄一個新的Zippo打火機,華麗的金屬漆,火機在手指間磕磕絆絆地繞來繞去,一會兒開蓋點着火,一會兒又熄掉,孟夢自然認為欣賞這並不純熟的表演也比看化學老師溝壑交錯的臉要好很多,托着下巴,目不轉睛。聞羽怕孟夢的樣子引來老師,只好無奈把打火機收到風衣袖子裏,順帶着瞪了她一眼,然後立刻被以眼還眼。
一下課,她就把打火機要過去,笨拙地用左手食指去捻砂輪,剛點着火,一沒拿穩在自己的羽絨服上彈了兩彈掉到地上。
“我的衣服呀!”孟夢用化學習題冊拍滅火星后,發現羽絨服上面燙出一個硬幣大小的窟窿,輕飄飄的羽毛在她的嘆息聲中,爭先恐後飛出來重新見識這大千世界。
聞羽一臉無奈地扇開漫天飛舞的羽毛,彎腰撿起打火機,扣蓋摔斷以後,早不知彈到了哪裏。
“扯平了哈……你的打火機報廢了,我的衣服也不能穿了。”孟夢或許覺得這種打火機很貴,具體貴到什麼程度說不好,但肯定比煙貴,像他這種成天到晚擺弄稀奇古怪玩意的傢伙,保不齊跪在地上捧着打火機的殘骸哭天抹淚:“這可是哪國哪年的限量版,全球只有多少只……”想到這先下手為強,腳底下抹油就準備溜掉。
“等等!”聞羽一把扯住孟夢,看她回頭一臉乖巧的笑,有些無奈,“不能這麼算了,是我的打火機燒壞了你的衣服,放學后陪你再去商場買一件吧。”
“不用啦……”孟夢笑了,嘴裏雖這麼說但身子已經站定,心裏慶幸自己跑的速度並未太快。
放學后,出了校門沒幾步就是繁華的商街。
孟夢一看到琳琅滿目的衣服就忘掉來做什麼,也忘了聞羽在一旁陪着,挨家逐戶看新款衣服,只要勉強能穿就要試一試。男生買衣服都很簡單,只要大小合適就會直接買下,女生則要貨比三家挑三揀四,但他頭一次見只試衣服卻一件不買的女生。
一件,兩件……三十件……聞羽拎着她的書包恭恭敬敬站在一旁,雖不提意見但是眼神已經表態,慫恿她趕快買一件,卻根本沒有得到回應。
在少女世界裏轉了一整圈,他剛要鬆口氣,她開始轉第二圈。
聞羽感覺店裏的服務員一邊給她挑衣服的號碼,一邊用哀怨的眼神盯着他,彷彿在斥責他家教不嚴,放女朋友出來窮折騰人。他只好站在女裝店門口,捧着孟夢的書包,低着頭假裝在發短訊,直到她說看好一件羽絨服進去試號碼。又等她好久才出來,店裏的服務員正低頭抄寫着條形碼之類的東西,聞羽拉住孟夢的胳膊拔腿就跑,她愣一下神就明白是怎麼回事,跟着一直跑出商場後門才停下來,哈着腰,喘粗氣:“你……你怎麼能這樣,我本來就不是讓你給我賠衣服,你還……”
“還怎麼,我在你進去試衣服的時候已經結帳了好吧。”聞羽掏出羽絨服的水單,一臉得意,壞笑起來,慶祝自己整蠱再一次得逞。孟夢四周看了看,然後慢慢拉開羽絨服,裏面還套着一件針織馬甲和一件襯衣,領口還掛着吊牌:“你結了幾件衣服的賬?”
“這樣的話……我看還是先出去找一家僻靜的小飯店吃點東西,然後研究一下該怎麼辦。”他也沒想到假戲真做,定了定神,拉着孟夢快步在街上穿行,努力回憶着商場裏到底有沒有攝像頭。
“最近不要在這條街上出現,坐公車的話多走一站權當鍛煉身體了吧。”
“要是警察找過來,你就說是被我硬拽着跑的……”
“你的意思是,我在羽絨服里套了兩件衣服以後不知道你要逃單,就被你硬拽着跑出去……”
“大概是這麼個意思,你說警察能信么?”
記不清多長時間才不再擔心警察會闖進教室把他和孟夢帶走,聞羽的神經一直很緊張以至於做賊心虛地開始聽老師講課。孟夢則成天陰沉着臉,連大眼睛裏都失去了光澤,聞羽覺得再樂天的人也有擔憂的時候,可想到自己讓她消停了許多,竟然也有一絲得意。
午休快結束,孟夢從聞羽旁邊走過的時候很平淡說了一句:“我和寧遲分手了。”
他抬起頭看她,以便確認她不是在打電話,或者在和趙葉葉說話。她說完就坐回座位趴在桌上,根本沒有等待任何回應。她剛剛的表情莫名其妙,像是蠻不講理地怪他棒打鴛鴦,但他顧不上鬱結就跑去喊趙葉葉來安慰她,又跑去給她買奶茶。
再回教室的時候,趙葉葉、庄小胖、金婷和大白都早已圍了上去,孟夢看上去情緒緩和了一些。
“你的奶茶。”
眾人看到聞羽只拿了一份奶茶回來,一哄聲便散開了。
這個班裏吃東西的風氣像原始社會,她們若不是看孟夢心情不好,那份奶茶被一人吸溜一口都未必留下孟夢的份。最恐怖的是聞羽前桌的小女生,玲瓏乖巧,卻奪了他三次口糧。
第一晚看見他剛打開便當盒她便湊近臉,很不故意地滴進一滴口水,然後很欣然霸佔他的晚飯。
第二晚他笑着對她說,我對美女的香津是免疫的。可話還沒說完她一個如雷灌頂的噴嚏就噴到了便當盒裏。
第三晚在她打完噴嚏正春風得意的時候,他也衝著飯盒打了一個噴嚏。
搶食之殘暴可見一斑。
與此相比,性情乖張的孟夢捧着奶茶吸溜出鼻涕泡的模樣,不但不讓他反感,反而讓他覺得可愛。
“以後給我買木瓜味的。”孟夢晃晃幾空,只剩下幾粒羞澀的豆豆的塑料杯子,把脖子縮進新羽絨服里,滿足的表情像一隻窩在棉被裏無憂無慮的貓。
“全部收到……不過,木瓜豐胸。”他只要見她心情好轉,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戲謔的機會。
“我樂意!”她挑釁地動了一下眉,還故意挺起胸脯和他僵視了三秒鐘,然後趴在桌上嚎啕大笑。
聞羽總覺得女生愁眉緊蹙,甚至涕淚漣漣的時候最美,但他還是喜歡孟夢開心的姿態。
他無緣由無條件地接受在她想喝奶茶的時候跑腿,而且要給趙葉葉也帶一份。每次都帶回三份,餘下的一份送給浮游生物般浮在趙葉葉身邊的庄小胖。庄小胖很感激聞羽,使聞羽一直沒有機會解釋奶茶店搞活動買二贈一,而他又從不喝奶茶。
這天晚課休息,聞羽成功搶到了前座小女生剛買的統一方便麵,一路跑到樊梧的班泡好水,吸吸溜溜吃個底朝天才拍着肚子回來。
金婷正站在後門擋着路,於是他準備走前門。
“聞羽,我想讓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她朝他笑着招手,聲音很清亮,他卻覺得刺耳,站定看她,不置可否。他覺得她是一個複雜的女生,記得最初看到她覺得她在班裏女生中長得最小,偶然看到她身份證才知道比他要大三歲。男生本就成熟得晚,碰到比自己大的女生,他承認有一種壓迫感。還有,這種壓迫感更在於——聞羽覺得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犯,即使不受法律制裁,也要對那個女生的死負責,起碼應當被道義譴責。
“我要去給孟夢買奶茶。”
“你不是剛從外面回來么?”
“她忽然想喝奶茶了。”
“你都沒看見她,難道是心電感應?”
“要去做什麼找大白。”於是,聞羽回絕得更加直接,因為那個跳樓的女生,他厭惡鼠,進而厭惡金婷,進而也開始和大白疏遠了很多。在班裏很多人看來,金婷和大白是模範的情侶,他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公平,但是他還是跟着金婷走了。
他心中惴惴她會不會帶着他去天台,但最終到了一家CD超市。
她或許只是找一個伴,一進店裏就徜徉在流行音樂的貨架之間。他默默倚在門口的警報欄上,注視着這個女生,如果與她並不相識,流連她都是一種幸運,甚至一定有上去搭訕的衝動,但他此刻只想快些知道她在打什麼算盤。
他忽然把眼前的女生想成了孟夢,也恬靜地翻着卡盒後面的曲目,或顰或笑,自成一景。
等他回過神,金婷已經結完賬,站在門外回身招呼他了。
少將的孫女是用信用卡結賬的,這讓聞羽更加局促。
來的路上天本來還算溫和,返程不到一半就淅瀝瀝颳起了雨夾雪。金婷緊了緊自己的圍巾,然後縮着脖頸,整個人倚上聞羽,胳膊趁機纏住他。
他沒有粗暴地推開她只是因為他有對待女生的底線,他也沒有勇氣去那樣做,如毒蛇纏在手臂一樣,時間一分一秒都難熬。在走進教室的一剎那,金婷很輕巧地從他身邊跳開,小跑着找大白炫耀她買回的戰利品。
“我覺得金婷是一個妖精。”聞羽濕漉漉坐在教室里,根本聽不清老師在前面講些什麼,一股悶氣在胸膛橫衝直撞,只能和孟夢含糊地說出來發泄一下情緒。
“我知道你不喜歡她這個人。”孟夢正在低頭描着什麼東西,像是已經看到他一言不發被她挽着胳膊回來。她或許只是單純地認為鼠是因為被金婷果斷拒絕才一氣之下棄學從軍的,卻不知道金婷的身上多多少少背着一條年輕的生命。
正當聞羽準備緘默的時候,孟夢反而問,“剛才你帶她去哪兒了?”
“一家CD超市,我知道她喜歡音樂。”他故意把語調說得很曖昧。
“哦,我勸你別不自量力。”孟夢的語氣冷冷的,裏面卻藏着一絲安穩和喜悅。
“我只知道喜歡了就要爭取,別死了再後悔。”他都搞不清自己這話是說給誰的,怔怔看着孟夢表情依舊平靜如水,像是訴說與她毫不相干的事情。不自量力是孟夢指他沒辦法追到金婷這般女生,還是說他會被大白比下去。或者孟夢終究和其他人都是同等的目光,只多不過是單純地認為他和鼠關係要好,想要從中作梗爭一口氣。
若真要爭一口氣,聞羽也知道是為誰。
聞羽覺得有時候和孟夢的距離很遠,抬手可觸卻看不清她的臉。他掃了一眼第一排,金婷也正在回頭看他,星眸,朱唇,近若咫尺。這也就弄明白了為什麼孟夢一晚都沒見他,卻知道他和金婷出去的事,金婷一定事先和孟夢說了這個事兒。在雨雪交加的路上,他還曾猜想金婷會進一步做出親昵的舉動,幫孟夢測試他是否專情。他不是第一次被女生弄得心力疲憊,卻是第一次感受到女生的可怕。
女人心,是猴子的金箍棒。
金婷依舊在那裏看着他,她是一個能盯着男生看上幾分鐘的女生,那空靈的眼神自帶着不可思議的穩定性。
聞羽索性低下頭,繼續悶在那裏分析,“金婷有瓜葛的男生有三個:鼠,大白和我(我在回來的路上被瓜住一次)。分析這三個人的共同點有三個:都是男生,軍訓都住一個屋,平時都是一副冷冰冰的德行。”如此分析,就更感受到金婷的可怕,他想和大白講在天台上看到的,又怕大白聽后毫無反應甚至轉述給金婷。他覺得或許她無端接近自己是想提醒大白還有很多男生垂涎着她,或者想提醒孟夢還有一個女生也很受關注,最有可能地是要提醒他不要把天台上所見和任何人講。
鼠是不是被她用某種手段逼走的?發現這個世界充滿迷霧,聞羽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陷入了孤獨,晚課餘下的時間都在昏睡。
暮春,夕陽,青山坡,遠炊煙。他和一個看不清面龐的女子正沿着郊外的溪流散步,只知道她梳着兩條舒雲辮,淡粉色的衣裙和勻稱的身形搭襯得體。……漫漫的黑暗重新降臨,那女子的面龐反而清晰起來,星眸,朱唇,近若咫尺。
當聞羽驚得叫了一聲站起來時,教室里所有人都看着他,因為還摸不清情況所以沒有發出那沒心沒肺的笑聲——他寧願聽到些熱鬧的聲響,證明自己已經成功逃回人世間。他心有餘悸地看了第一排,金婷的座位是空的,再一邊,大白也不在。
因為那晚淋了雨又受了一驚,聞羽趴在家裏吃了一個星期的退燒藥。葯裏面麻醉的成分使他睡覺很沉,但也不再做夢。
庄小胖隔兩天就會發一成不變的短訊問候一下。
孟夢每天都會給他打好幾個電話,有時候一聊就是一個多鐘頭。聞羽的母親發現後跟他說,快養好病吧,一個大男生好意思總讓女生掏大把的電話費。翻看通話記錄,他知道孟夢除了談天該說些別的什麼。
她再一次在夜裏給他打電話,“睡了沒有?”
“還沒有,怎麼了?”
“我也沒有睡。你在幹什麼?”
“在努力睡覺。你呢?”
“在想一個人。”
想起孟夢對自己說別自不量力時的冷漠,聞羽的心裏止不住冒出一個邪邪的念頭,特別是聽到孟夢的這句話后,馬上跟了一句:“我也是,星座書上說如果有人正在想你,你就會失眠。”
他知道孟夢此刻一定是心怦怦直撞,握電話的手也不聽使喚。果不其然,她見沒有回復又追問一句,“你現在想的該不會是我吧?”他的嘴角露出了笑,馬上回答:“當然不敢喜歡你,怕多少男生會和我拚命。我其實喜歡趙葉葉,現在想想,倒是從初中那會兒就有點意思了,你和她那麼要好或許可以幫我。”
電話那頭半晌沒有聲音。
“可你不是說庄小胖喜歡她么?”孟夢終於反問一句。
“感覺到了,沒有辦法。”聞羽乾笑了兩聲。
“恩,我一定會儘力去幫你追求她的。”她的語調變得低落,然後直接掛掉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