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身份
裴生走進裴天煜書房,恭敬一笑,道:“大殿下已經到了。”
裴天煜抬眼瞧他一眼,卻是沒有什麼好臉色,反而一抬手,將手中的茶杯砸在了裴生身上,怒斥道:“是你把冬榮送進宮中的?”
裴生不以為然,那茶水滾燙,他也沒有皺一下眉頭,只是若有意若無意的伸手,輕撣了一下衣服上的茶漬,笑道:“老爺不是已經知道了嗎?何必多此一問呢?以往不都是我把少爺放出來的嗎?”
“混賬!”裴天煜冷聲道,“這一次我千叮嚀萬囑咐,叫你不許放他出來,你卻陽奉陰違,還將他送入宮去!你到底想做什麼?反了天了!”
裴生仍是笑着,可是這一對眸子卻絲毫看不出半點笑意來,只是瞧着裴天煜,道:“若我不這麼做,老爺下一步要除掉的,不就是少爺了么?”
裴天煜愣了一下,聲音斂了斂,卻故作沉穩:“放肆。我怎麼可能對冬榮動手?雖然他現如今忤逆於我,但是到底是我的嫡孫。”
“您只是因為我在這兒,才這樣說的吧?”裴生笑了,這回是笑出聲來,他挺直了腰,十幾年的卑躬屈膝,在這一瞬間蕩然無存,也是在這個時候,裴天煜才注意到,他原來已經這麼高了,“您忘了您怎麼答應我的?”
“我答應你留他一條命,我自然會做到!”裴天煜有些惱了,他不喜歡別人這樣居高臨下地注視着他,更不喜歡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難道連你爺爺的話,你都不信了嗎!”
裴生瞳孔微微變化。是啊,爺爺。
這一場持續了十幾年的騙局,終於在今天,要捅破了。
當年裴家嫡長子裴春生暴病身亡,裴家長子媳婦得了瘋病,送到別院,裴天煜開始親自培養裴家唯一的嫡孫。這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對,可是禁不住細想。
裴冬榮親眼見着自己的娘親將自己的哥哥捂死,之後發了瘋。後來在裴天煜明裡暗裏的教導和暗示下,裴冬榮意識到,這是裴天煜授意的,目的是為了裴家不落人口實。
是啊,裴春生一個自出生起就被冠上天才的孩子,一來是人人羨慕的對象,二來也是政敵忌憚的對象,他小時候就表現出了對武學的敏感,而裴家已經在文臣之中位高於頂,沒有人能容忍他裴家再在武官之中摻和一腳。
於是裴春生的出生和名聲大噪,對裴家來說有利有弊,若是裴春生平安順遂長大,自然能讓裴家錦上添花,但是只要裴春生出一點事,那麼裴家就會被各方勢力盯上。所以裴春生被裴冬榮推倒的事情,不能被人發現。而裴春生有可能變成植物人的事情,更不能被人發現。
因此,暴病身亡,是裴春生最好的結局。
除非……裴春生根本沒有植物人的危險。
裴天煜是什麼樣的人?能爬上現在這個位子,能帶領一大家子人衝上遂國官職的頂端,對於權力的操控、掌握和衡量,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裴天煜的子輩都較為平庸,除了一個裴皇后從少年時期就顯露出不凡,卻被裴天煜硬生生折斷雙翼之外,其他的兒子沒有能看的。而裴春生簡直就是一個裴天煜2.0,裴天煜瞧着他,就像是看見了裴家未來的希望,又怎麼會輕而易舉地放棄這個好孫子?
他知道裴春生的耀眼,更知道裴春生的耀眼會給裴家、給裴春生自己帶來什麼,如何能保住裴春生,又不至於讓裴家受到打擊,裴天煜一直憂心忡忡,惴惴不安。
直到裴冬榮因着年幼無知的嫉妒心,將裴春生推倒在地,裴天煜終於想到了一個萬全之策。
裴春生不過是受了小傷,又感了風寒,根本沒有什麼大事。可裴天煜卻收買了當時給裴春生看病的大夫,將裴春生重病,命不久矣的消息傳了出去。而那個被裴冬榮的娘親捂死的孩子,只不過是裴家的一個家生子,可憐的他被一根糖葫蘆吸引,迎頭一棒,倒在了裴春生的床上,被裴夫人親手捂死。而這家生子的爹娘親人,沒幾日也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裴天煜需要一個屍體,於是那個孩子給了他一個屍體,裴春生需要一個新身份,於是那個孩子給了他一個新身份,可惜那孩子到底是連個名字都沒能留下,最後也沒被多少人記在心中。
裴夫人的瘋病是真的,就算一個正常人,親手捂死了別人的、和自己孩子一般大的孩子,也會受到不小的衝擊,再加上裴天煜的語言施壓,和那位妙手回春大夫的一點小小藥劑,想讓一個瀕臨崩潰的女人瘋掉,很容易。
也幸虧那女人瘋了卻還以為是裴春生死了,不然的話,她不會活那麼久。
這就是為什麼,裴生明明是一個家生子,卻能被裴冬榮賜名一個“生”字;這就是為什麼,裴生只是一個小廝,卻能和裴冬榮同進同出,無論是上學還是從政,甚至是聆聽裴天煜的教誨,都能緊隨其後;這就是為什麼,當裴天煜和裴冬榮站到對立面的時候,裴生作為裴冬榮的貼身小廝,確能輕而易舉地獲取裴天煜的信任。
他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一個家生子。那個身份不過是偽裝,他知道,裴天煜也知道。表面上看起來裴天煜對裴冬榮耳提面命,親手帶大,傾注了不少心血,可事實上,那些耳提面命和教導,有多少是給裴冬榮的,又有多少是給裴生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頤指氣使了你這麼多年,你卻還能顧念兄弟情?”裴天煜冷笑一聲,“你哪一點都像我,唯獨這一點不像。”
“是,我自然不如祖父這般,冷血。”裴生淺笑依舊,“早年姑姑的事情就已經讓我知道,祖父是多麼冷血的一個人。我也知道,不管因為我是至親,還是因為我有用,我都不可能捂熱祖父這顆冰涼了幾十年的心。”
裴天煜眯眼瞪他,眸中閃爍出危險的光芒來:“你好大的膽子!誰允許你這麼跟我說話的?越來越沒規矩了!”說著便要站起身來,又將桌上的硯台拿起扔了過來。
裴生並不害怕他,閃身一躲,將飛來的硯台躲了過去:“既然我早就知道捂不熱祖父的心,那我又怎麼會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就來和祖父面談呢?”
裴天煜還沒聽懂他的話,便又一個踉蹌跌坐回了椅子上,他驚訝一瞬,旋而明白了過來,指着裴生怒道:“你……茶!你給茶里下藥?!”
方才裴天煜丟向裴生的茶盞,也是裴生親手送過來,親眼瞧着他喝了一口的。於是裴生愜意地坐在了裴天煜對面,雙手抱胸,點了點頭:“是的。”
“為什麼?”裴天煜知道發怒無濟於事,眼前這個孫子,和那個爛泥一般的裴冬榮完全不一樣,他和自己當年簡直一模一樣,甚至青出於藍,所以普通的威脅和恐嚇對他根本不起作用,“你是我親手培養出來的,我對你寄予了多少厚望,你心裏比誰都清楚。”
“自然。”裴生又點頭,肯定了裴天煜的話,“只不過,從一開始我就說過,一定要冬榮過他自己想要的生活。他想要閑散公子也好,想要入朝為官也罷,只要是他想要的,都要滿足。這是當年我們說好的,對嗎,爺爺?”
裴天煜的思緒一下子就被裴生的話拉回了當年那個午後。那時候裴府亂作一團,前堂的人在招呼來弔唁的賓客,後堂的女人哭成一片,而自己正坐在床頭,看着自己漸漸好轉的孫子。
那時候自己對他說:“春生,你必須死一遭,才能更好的活。之後的十幾年,你或許不能再過現在這樣衣食無憂的富足愜意生活,甚至還要給你的弟弟做小廝跑腿,但是卻能得到來自我的,最好的教導。”他並不管自己說這些,才幾歲的裴春生能不能聽懂。
可是裴春生懂了,他眨巴着眼睛道:“爺爺是想秘密培養我,等到必要的時候,讓我一舉成為裴家的頂樑柱,對嗎?”
裴天煜自然欣慰,點頭道:“沒錯!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學,你一定能夠成為位及權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上人!只是在這之前,你需要吃不少苦頭。”
“我不怕吃苦頭。”裴春生一笑,“我也願意跟爺爺學本事!”可隨即又眼眸一轉,問,“可是冬榮呢?爺爺、爹、娘都對我加倍關注,卻沒有顧及過冬榮的感受,我常常見他在角落裏哭。這次的事情不怪他,若是你們都對他特別好,卻不管我,我也會嫉妒的。”
裴天煜臉色陰沉下來:“春生,要成大事,必須捨棄一些東西,包括感情。感情會牽絆你,會控制住你,會成為你的軟肋。若是你和裴冬榮關係親密,可有朝一日他背叛了你,你一定會很受傷,以至於不能正常發揮,甚至不能親自手刃他!”
“冬榮不會背叛我的!”裴春生激動地叫了起來,以至於牽扯到了傷口,呲牙咧嘴了一陣,咳嗽兩聲,這才緩緩道,“我和冬榮是兄弟啊,兄弟是不會背棄兄弟的。爺爺您也瞧見了,外面給我舉辦葬禮,冬榮哭得最傷心。”
裴天煜嘲諷道:“你果然還是個孩子。”想了想,裴天煜又覺得自己應該在日後慢慢改變裴春生的觀念,當務之急應該是讓他心悅誠服地跟着自己,於是道,“那你說,應當怎麼辦?”
裴春生笑着道:“冬榮喜歡什麼,就給他什麼。他喜歡做一個閑散公子,整日遊山玩水,那便放他出去,與他銀錢。他喜歡入朝為官,為國家謀事,那便教他朝堂政務,讓他從政。我做了大官,和祖父一樣有很大的權力,有很多人敬仰,就可以保護冬榮不被別人欺負。”
裴天煜應付地點點頭:“就按你所言來。等你位高於頂,裴冬榮如何,還不是你一句話地事情。”
裴春生笑得興奮,他為自己能夠保護裴冬榮而感到開心。他沒有辦法改變祖父和父母對裴冬榮的忽視,但是可以加倍的在乎他、愛護他、保護他,祖父和父母不能給裴冬榮的,他可以給。這樣一來,裴冬榮就不會再躲在角落裏哭了吧?
裴天煜回神,卻見裴生也是笑着,一如當年,笑着。可是當年的裴春生笑得單純,眸子的靈動和澄澈,讓人一眼就能望進他心裏去,如今的裴生笑意涼薄,那一對淡漠至極的眸子,像是空靈,像是幽暗,又像是高深莫測。總之,現在的裴天煜,再也不能看透裴生眼底到底是什麼情緒,也看不到他在想什麼,心中是什麼打算了。
“……祖父怎麼不說話了?”裴生問道,“祖父當年答應的好好兒的,如今怎麼又出爾反爾了?”
裴天煜臉色冷下來。裴生說的沒錯,他是反悔了,他準備殺了裴冬榮。
他怎麼也想不到,爛泥扶不上牆的平庸孫子,卻能有朝一日掌握了裴家權力,還成了族中長老支持的對象,更沒想到這個逆孫會站在陸曜他們那邊。這些變動都是他沒有想到的,所以他準備殺之而後快。
更何況,只有裴冬榮死了,裴天煜才能將這個“新的”孫子搬出來。他都想好了,裴生會是自己那個不爭氣的長子,在外面生的私生子,卻一直跟在裴冬榮身邊貼身服侍,也算是受了他的熏陶。族中那些老東西再怎麼不滿意,也會礙於自己的面子和裴生的能力,應允這件事。
“祖父又不說話了?”裴生有些不耐煩了,“我還以為您會辯駁一二,至少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呢。看來我高估您了。”
裴天煜心中突然有些發怵。幾十年了,他幾十年來何曾對別人發怵過?如今對着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卻是冒了冷汗,實在是讓他難以置信。可是他的敏銳和第六感是不會出錯的,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自己能拿捏住的孫兒裴春生了。
裴天煜突然一驚,他一瞬間想到了裴春生方才說過的話:“早年姑姑的事情就已經讓我知道,祖父是多麼冷血的一個人”。早年,姑姑的事?說的是哪件事?
像是看穿了裴天煜的心一般,裴生突然開口:“你知道我在做裴春生的時候,唯一一次挨罵,是因為誰嗎?”
裴天煜沒有接話,但是繼續看着他,而裴生也沒指望他說話,直接繼續道:“是因為姑姑。那時候姑姑已經是皇后了。”
“我對姑姑了解不多,卻也見過幾次,可是那幾次的差別之大,連年幼的我都記憶深刻。”裴春生道,“先前幾次見姑姑,她意氣風發,連父親都被她壓過一頭去,而且聽聞她的功課,比父親叔叔他們都要出彩。可是後來,她萎靡不振,似乎大點兒聲叫她她就會受到驚嚇。”
“可是後來我和冬榮入宮,因着我多吃了一塊糕點,姑姑便斥責了我,一點兒情面不留。她沒有因為我是裴家長子長孫就縱容我,也沒有因為我當時名噪一時就順着我,而是因為我在這件事上欺負了冬榮,便責罰了我。”
“那個時候我便知道,姑姑和她所表現出來的樣子,根本不一樣。她應當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應當是那個功課第一的女子。於是我有意無意地打聽了不少關於姑姑的事情,卻在之後幾年,成了裴生之後,才將她在裴府的人生拼湊出來。”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祖父的心,是捂不熱的。”裴生自嘲地笑了笑,“可我還是想要試試。”
“我順從您,服從您,聽從您的教導,從您身上學到在旁人身上遠遠學不到的知識。也為您做事,監視冬榮也好,暗中做些手腳也好,我都唯命是從,只求您能履行當年的諾言,讓冬榮做他想做的事情。”
“先前您確實做得很好,可是當您放任年國舅殺害我娘親,嫁禍給冬榮的時候,我就知道,先前不過是因為您還沒到了需要動他的時候,一旦有需要,您可以馬上將冬榮送出去!”裴生咬牙切齒,“就算是別院,也是裴府的別院,裏面住的,還是知曉當年真相的我娘親,戒衛之森嚴可想而知。又怎麼會發生被屠殺滿院的事情?”
“裴府每一個能直接接觸到主子的下人,都是您和父親親自挑選的,就算愚笨一點,也絕對忠誠,這是入裴府當差的基礎。那麼又怎麼會發生十四個下人同時被收買,同時叛變的事情呢?”
“若不是因為您暗中推波助瀾,年國舅怎麼可能得手?”
“而您那樣做,只是因為知道年國舅要對裴家下手,又知道這是一個將年家和賈家推向風口浪尖的好機會,不肯放棄,卻也不願意讓人家傷及你的砝碼。所以你推出了我娘——一個知曉當年秘聞的瘋女人,和冬榮——一個在你看來一點兒用都沒有的孫子。”
裴生的語氣很平緩,說這些的時候,就像是在講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可是只有裴天煜知道,這些看似平淡的語句下面,暗藏着怎樣的波濤洶湧。
這件事發生在幾年前?裴天煜自己都記不清了,裴生竟然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看穿了自己,卻仍然佯裝不知,在他鋪設的路上心安理得地走着。裴天煜一下子就明白,裴生根本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他不是什麼裴天煜二代,他比當年的裴天煜更高明。
而可笑的是,裴天煜還一直覺得裴生深受感情牽絆,一直想要斬斷裴生和裴冬榮的關係,讓他不受感情所累。可是如今看來,裴生對培養自己長大的裴天煜,卻是一點兒感情也沒有。裴天煜之前待他不薄,按理說也該是有一些祖孫情的,可是當裴生知道裴天煜如此對待裴冬榮之後,他卻只是平平淡淡地轉變了自己處理事務的方法。
理論上的失望、爭論、質問都沒有發生,甚至於他仍然能在裴天煜身邊,安分守己,沒有一步行差踏錯。這樣的人,哪裏需要斬斷感情?他本就涼薄!
他本就涼薄,卻唯獨對裴冬榮,沒有半點虛情假意。
裴天煜一下子慌了,他知道自己看錯了人,也走錯了路,於是連忙道:“如今還不算遲,冬榮不是被你送走了嗎?祖父答應你,以後絕對不會動冬榮,也不會打他的主意。”
裴生看着裴天煜慌張的樣子,欣賞似的站起身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遍,像是要仔細看看裴天煜這個難得的表情。末了道:“不算遲嗎?這個時候,大殿下應該已經挾持霍青時,威脅起了陛下和賢王殿下吧?”
裴天煜一驚,連忙怒道:“你做了什麼?!你想做什麼?!”
“您知道上次,您吩咐下人把冬榮關起來,那下人卻把冬榮關進了地牢,而非暗室,對吧?”裴生笑意盈盈,“那是我吩咐的,為的就是讓冬榮見霍青時一面。霍青時那麼聰明,自然會告訴冬榮,我是你的人,他被騙了。而後我又將他送入宮去,你猜,他會不會將這件事告訴他看見的第一個人?”
“而我特意將他送進了皖太妃的宮中,您還記得皖太妃吧?”
“您說,現在的局面,到底該是大皇子佔上風,還是陛下佔上風?”
裴天煜怒喝一聲:“你瘋了?!這件事追究下來,你也沒有好果子吃!你的雙手就那麼乾淨嗎?若是你的好弟弟知道你這些年都做了什麼,難道他會接受你這個哥哥嗎?你在做夢!把解藥交出來!我這是在救你的命!”
裴生笑得大聲:“我瘋了?我是瘋了。可是您可知道,不瘋魔不成活?在這裴家,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不是瘋的,都是被您逼瘋的!只有一個冬榮乾淨,您還不放過他!”
說著,裴生收斂了笑意,從懷中取出匕首來:“您不放過他,我就不會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