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後算帳

秋後算帳

()英華想了一想,道:“她現在的情形很不好。若是你離她遠些,她會好點。”

趙恆低下頭,半日才道:“時候到了,我必收拾潘家,與你們報仇。”

英華看着他許久,道:“你若是不招惹苗小姐,她又哪裏會這樣倒霉。”

“你若是肯嫁我,我哪個都不招惹。”趙恆扭頭,丟下這句話疾走。

他還講這種混話!英華惱的拾起一塊硯台就想丟出去,然想想自己已經長大,不能再似小孩子任性,便慢慢把硯台放下,走到大門邊吩咐三葉嫂子:“這院裏住的都是女孩兒,以後不許人隨意出入。”

趙恆還不曾走遠,隔牆聽見英華冷淡的吩咐守門的以後不許放他進去,靠在牆邊看悠悠落日,瑟瑟枯葉,愣了半日,卻是失了去探望苗小姐的興緻,回他自己院裏去了。

英華回家,靜坐在桌前,把面前的帳本收一收,翻開自己的嫁妝帳,看了幾頁,總覺心煩,掩了帳本走到門邊朝外頭看。

吳家祖上想是出過大官,所以老宅的這個建的極是高大,中間四四方方一個天井,全鋪的是大方磚,只有一角擺着一個大缸,種着幾莖細竹。這幾莖細竹半黃半綠,在風裏瑟瑟發抖,看着就叫人心生壓抑。英華嘆了一口氣,道:“不曉得我院子裏那幾棵石榴怎麼樣了。”

杏仁和梨蕊兩個各提着一籃燈油蠟燭進來,聽見英華的話,梨蕊也嘆氣,道:“梅里鎮已是拆完了,下一個,不曉得要輪到哪家。”

“娘說姑父家的張家村過幾日要拆,”英華轉身回屋,梨蕊就跟着進來,從竹籃里取出一把紅燭擱在桌上,就去取燈台點燈。一團昏黃的燭火在漸漸暗下去的屋子裏,散發出微溫。兩個提水的小丫頭進來,站在天井裏頭跺腳,小聲喊冷。

英華看她們穿的衣衫都有些小了,便問:“咱們的冬衣幾時能得?”

梨蕊皺眉道:“富春縣裏針線上人本來就不多,聽講城廂軍的冬衣就是我們幾個縣做,如今裁縫都在做冬衣。咱們家的冬衣,還不曉得拖到什麼時候呢。”

英華想了一會,道:“使人就去問,若是這二三日還不能得,買布回來我們自己縫,看天冷的異樣,拖不得了。”

管家連夜去縣裏打聽,原來幾個給王家做冬衣的幾個裁縫都被潘將軍拘到大營做冬衣去了,回來稟與二小姐知道。英華便把花名冊搬出來,照着人頭算定各人用布用綿數目,和母親說過,帶着杏仁和十來個管家,親自去縣裏布店買布。

此時的富春縣城比從前更要熱鬧。沿河兩邊的村鎮已是拆了一大半,家都沒了的百姓能到哪裏去?若是不想搬到他縣別府去,就只能投靠本縣親友。富春縣城不拆,所以大家都在縣城擠着親香,實在是擠不下了,就在縣城外頭搭個棚子存身。縣城裏幾條大街,小攤挨着小攤,大家都把家裏擺不下或是用不上的東西拿出來賣,賣什麼的都有。可惜賣的人多,看的人少,一百個人裏頭,只得幾個孩子歡喜拍掌,在人群里鑽來繞去,大家面上都有憂色。

英華看了一會甚覺不忍,放下窗帘。馬車走了一會,就被幾個虞候攔住,要徵用拉車的馬。管家不依,那虞候非要拉,大家吵鬧起來。英華命人把車簾拉起來,問:“為什麼要征我家的馬?”

那虞候看見英華身邊的杏仁,走過來拱手為禮,陪笑道:“原來是王翰林家小姐,咱們借一步說話,可好?”

杏仁也認得那個虞候是那一回討水的,附到英華耳邊說了。英華便依了,隨着他們走到一個安靜巷子。那人上來唱了個肥諾,苦笑道:“清涼山那邊要挖一個大湖出來,人力不夠使,曲池幾個縣都在湊牛馬。翰林小姐這馬車才進縣城,就有人報與我們知道,幸得是我們出來做這個惡人。翰林小姐,下回進城坐轎子來也罷了,這馬呀,若是有門路,早早賣了也罷,不然,索性獻把潘將軍罷。若是徵用,不只無錢與你,還要你再送幾石馬糧來的。”

英華笑一笑,道:“原來如此,你便牽去,直說是我的。”

那人不肯,道:“王大人和李大人暑日裏舍葯施茶,咱們這群粗人心裏都念着兩位大人的好。怎麼還能幹這樣欺心的事?小人們送王小姐回家去,速速把這馬賣了也罷了。”

“既然都曉得你來征馬,你空手回去潘菘也不會放過你罷。”英華笑道:“不過呢,這馬還真不是我的。便送與他,他也不見得敢要。你就牽了去罷。”就叫管家把馬解下來。

今日套車,原是隨便拉的馬,馬的尊臀處有晉王記號。晉王的馬若叫潘小將軍強征了去,才叫笑話呢。英華笑眯眯道:“牽去牽去。不夠,我家還有呢,似這樣的,還有二三十匹。不過呢,我是不獻的,他潘菘少馬使,強征好了。”

那個虞候原是個老實孩子,不然他也不放英華一馬了,被英華說得滿頭是汗,臉都紅了。杏仁看不過眼,走過去小聲道:“牽去罷,就把我們小姐的話傳一傳,橫豎我們不會吃虧的。不然,你回去還要挨罰。”

幾個常和英華出門的管家曉得小姐出損招了,都笑,把那馬的韁繩強塞到面似紅棗的虞候手裏,又把一起帶來的幾匹馬都查了記號,凡是晉王家的,都請虞候笑納,把王家自家的馬套到車上。

英華便叫個管家把空車和王家的馬趕回去,對那個愣愣的虞候擺擺手,自帶着一群管家和使女去買布。

布店的老闆都愁容滿面,往年似這般乍寒起來,生意不曉得有幾好。偏今年鄉紳大半在住監,老百姓們也沒有幾個有心情做新衣,城廂軍倒是買了許多布和綿做冬衣,然和城廂軍做買賣,是賣的越多賠的越多。是以店面越大的鋪子,越是想給潘小將軍再送一塊“天高三尺”的牌匾。英華帶着管家們到了常去的那家布店,老闆看見熟客,強顏歡笑迎上來,聽說王翰林家裏要換季,便道:“實不瞞王小姐,布還有,綿都無了。富春縣裏怕是沒有哪個店還有綿。”

“若沒有綿,做什麼冬衣。”英華皺眉道:“我不信你做生意的會沒有留後手,但有,賣給我也罷了,留着叫人強征了去,不是虧本?”

老闆聽說強征兩個字,臉皺似核桃,笑聲倒像哭聲,道:“哪裏敢留,潘將軍說聲要綿,我們連個繭子都不敢留下。休說強征呢,只一個誤事的大帽子扣下來的,小的就去監里住着了。”

英華看他的樣子是真沒有,只得罷了,道:“既然這樣,先買布罷,綿我再想法子。”

便拿單子與老闆看,道:“曉得你日子不好過,你把布送我家去,我就把錢與你,如何?”

布店也不過零賣得些現錢,鄉紳家都是三節付帳,英華說付現錢,老闆歡喜的了不得,算了帳各色布料並棉線一共五十二兩銀子並三百四十個錢,就把銅錢都抹掉了,只要五十二兩銀子。英華便站在他店後門口看他們開庫房搬布料,叫家裏管家們幫着捆布打包。

一個小夥計抱着一大捆白紙樣的物事過來問:“九叔,這個放哪裏?”

那老闆見了此物,歡喜道:“哎呀,倒是忘了還有這個。王小姐,這個絲紙做紙衣,輕薄暖和的很。川蜀那邊極時興的,我還是大前年進的貨,因前兩年冬天不冷,擱在倉庫忘了。”

英華就有一件紙衣,原是在女學時,女學生們起鬨買來穿着玩的。此物制衣確是能禦寒,比之尋常冬衣輕便的多。既然富春縣買不到絲綿,府城想也不好買,倒不如這現在的絲紙了,便問價錢。

因為絲紙擱了二三年,王家又是老主顧,老闆出價也不高,英華算一算極是划算,便要全部買下。老闆留了些自用,都賣把英華了。

英華留個管家在這裏看守貨物,她自帶人在縣裏那條大街上略走了走,到肉鋪買了一扇豬兩腔羊,又買了十二尾鮮活大魚,站在街邊思量還要買些什麼。

方大少從街對過雜貨鋪子裏出來,看見英華眼睛一亮,小跑着過來,一邊朝英華身後張望,一邊笑道:“就你一人出來逛呢?”

英華猜他是想問芳歌。芳歌倒像是對他並無意思,是以英華也不多事,只點點頭,笑道:“買幾尺布與管家們做衣裳。你一個人來的?”

方大少苦笑道:“我們現在我苗表妹家住着。我陪她來買絲線呢。”

說話間苗小姐扶着一個中年僕婦出來,苗小姐神情憔悴已極,面孔臘黃,原來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已是發木,看見英華,她就走過來,不多幾步路,倒歇了有兩回。英華與她見禮畢,便道:“街上不是說話處,我扶你到鋪子裏坐會罷?”

苗小姐搖搖頭,道:“你若有心和我好,陪我到前頭那個茶館去坐一會。”

這話說的,英華哭笑不得,方大少也難為情。大家陪着苗小姐到那個茶館坐地,苗小姐就要表哥去買縣門口的桂花糕來吃。把方大少支走,她就把系在脖上的一個小荷包掏出來,將一塊帶着體溫的小小玉桃擱在桌上,帶着恨意道:“煩你幫我把這個還他。”

“好。”英華便取手帕把玉桃包起,交給杏仁,道:“回家給趙恆送去。”

苗小姐聽得趙恆的名兒,臉上又露出恨意,捏着青瓷茶杯的那隻手上青筋都現出來了,咬牙切齒道:“我從前極是納悶,他生的又俊,為人又體貼,又是一心想着你的,你怎麼就不和他好,反倒和李公子定親。現在我是明白了。”

英華皺眉看着苗小姐。苗小姐帶着哭腔冷笑道:“我是不是很蠢?走在街上,人人都笑我。”

英華道:“我不會笑你。”伸手將苗小姐冰涼的瘦手握住,輕聲道:“若是覺得富春不好住,不妨到別處去。”

“到別處去?”苗小姐輕輕問了幾次,長長嘆息,道:“我娘在這裏,我哥哥嫂子都在這裏,我能到哪裏去?”

英華想了一想,道:“金陵女學盡可以去得。”

富春風俗女孩兒是不上學的,是以苗小姐聽得英華讓她去金陵女學,一個勁搖頭。

英華定定的看着苗小姐,道:“南邊的女學,就數金陵女學最好,而且——如今女學裏學生並不多,要進去也容易。等都城遷到富春來,再想進去就難了。如今金陵女學除去我兩個侄女在那上學,並無富春縣的人。你去女學住着,又安靜又有點事做,過了這一二年,再想眼前這些煩心的事,不是更好?”

苗小姐想一想,若有那一個地方,人都不曉得她做過什麼事,能安靜讓她住一二年,實是再好不過,至於將來,她不肯想,也不敢想,就圖眼前快活一二年,又能怎麼樣?

是以她就拿定了主意要去,又問:“怎麼才能去金陵女學?”

“你先和令堂商量,央她陪你同去,想來令堂也是肯的。”英華心裏猜苗夫人溺愛女兒,一定是肯的,“金陵女學在金陵府學的隔壁。官家曾說過有教無類,只要不滿十八歲,考試得過,就能在那裏上學。”

“考試我倒不怕。我便到金陵去上學去。”苗小姐長吁一口氣,道:“我就洗眼看那潘小姐,嫁不嫁得成趙恆。”

“便是嫁了,她也不得快活。”英華飛快的說:“你且看着,就是這一兩個月,我就要與她哥一個難看。”

“若得機會,替我踢還她幾腳。”苗小姐瞪眼。

“好,踢她十腳。”英華看苗小姐像活過來了一樣,輕聲道:“我家裏有些好阿膠,最是調氣補虛的,我回家叫人送與你些兒,你把身子養好,咱們活的好好的,才能看壞人下場。”

方大少捧着一盤熱糕回來,賠笑哄着表妹吃了半塊,看她心情甚好,就把她哄回家去。英華看方大少隨侍左右,任勞任怨,搖搖頭,問杏仁,“你猜她會不會嫁表哥?”

杏仁道:“小姐若是不與她出主意到金陵去上學,只怕就嫁了,去了金陵,難講呢。”

英華道:“這個玉桃若是經了趙恆的眼,只怕他還要再尋苗小姐。叫潘曉霜曉得,還不曉得要怎麼鬧呢。她還是去金陵避一避的好。你且等苗小姐去了金陵,再把這玉桃與趙恆。”

到家稱銀子與布店的老闆,分配完冬衣諸事,英華才想起來買的魚肉,便叫分兩尾魚兩個羊腿給姑姑送過去,又是半邊羊兩尾魚給沈姐送去,送禮的婆子還沒有出蘭花廳,柳氏就扶着玉薇的手,笑盈盈過來。玉薇就問:“你買的絲紙還有多少?”

“還有一大半。”英華笑道:“布店老闆說沒得絲棉了,我想着我們縣裏沒有,府城想來也沒有,用絲紙,總比沒有強。”

“府城裏可不是沒有了。”玉薇拍掌笑道:“咱們的夥計都要置冬衣呢,二小姐,剩下的那些,都與我罷。”

英華才要點頭,想到李家不曉得冬衣可置辦齊全,又搖頭道:“我使人去問問李家要不要,他家若不要,盡與你。若是他家要,總要均些兒與他家。”

柳氏笑罵:“人還沒有嫁過去,倒是先替人家操上心了。該先把你姑母的那份留出來,他一家三口現在咱們家住着,難道叫咱們家連看門的都換新的,倒叫你姑姑穿舊的?”

英華低頭,真箇去開箱子撿尺頭,替姑母一家備齊了衣料,端來請母親看。

柳氏看了無話,英華便使杏仁送過去。轉眼王氏過來謝嫂嫂,柳氏便和她到前頭說話去了。玉薇原就是住在這院的,就在蘭花廳尋了個座處坐等。過得一會沈姐親自過來,笑道:“我們回來時就置了冬衣的,倒是我們老爺聽說,叫我來要些兒,與他做幾件衣裳家常穿着耍,說這個叫什麼林下風度。”

英華和玉薇陪着沈姐到倉庫取了絲紙,沈姐不肯要她們送,道:“都在一個大宅住着,左右不過幾步路,客氣倒生份了。”自和一個使女抱着兩大抱絲紙回去。

玉薇派兵譴將,不過半個時辰就把絲紙運走了,回來和英華坐一處吃果子閑話,因英華今日出去轉了一圈氣色甚好,道:“你今日在縣裏遇到什麼好事,這般快活?”

“縣裏……”英華嘆氣道:“咱們家的新宅地方可看選好了?”

“還沒有。”玉薇在果盤裏挑了一個大棗,一口咬掉半截,搖頭道:“便是有地方,也無人手去蓋房子。建京城人手還不夠呢,咱們倒先起大宅,找死!先擠擠罷。好在府城的地方不小,若是這裏住不得了,咱們還有個退步,不至於住草棚。”

過年之前兩天,陳夫人才從府城回來。英華上回到府城去並沒有見到李知遠,,她不好意思自己出去看李知遠來家沒有,使了小海棠送吃食把芳歌。小海棠回來便帶了一盒芳歌從府城帶回來的松子糖做回禮。

那盒松子糖卻是使的一隻徑三寸的小木盒裝的,還使薄羅緊緊的縛住了。小海棠捧着那五花大綁的盒子回來,送到英華面前,笑道:“二小姐快瞧,原來曲池府的點心,另有一樣裝法。”

英華看那上頭綁的是同心結,拿在手裏就不肯拆,把房裏站着的幾個人俱都支出去,解開帶子朝裏頭瞧,幾十粒亮晶晶香噴噴的松子糖底下,就有一頁使油紙包着的小箋。英華撿了一粒糖含在口裏,把箋紙拆開來看,卻是一封李知遠寫與她的長信,說他已是尋着了二哥,要和二哥一起到北地走一遭,想來能在春耕前後來家。盒子裏的糖,請她每日吃一粒,差不多糖將吃完,他就來家。

英華把那糖數了又數,恰好五十七粒,連她嘴裏那粒,李知遠還有五十八日來家。李知遠過年都不能來家,英華雖是有些難過,都叫嘴裏的香甜醫好了。就將糖盒藏好,出來看使女們洒掃除塵。

幾個小丫頭站在院門口的台階下,俱都豎著耳朵在聽前面的吵鬧聲。英華走出來,小丫頭們都散了。英華心裏快活,便把小海棠喊來,問她:“前頭在吵什麼?”

小海棠被二小姐抓了個正着,不敢不答,老實說:“大少爺和少夫人在吵架。少夫人喊大少爺去要帳,大少爺不肯去。”

大哥難道還放債?他不是把所有的錢都交給二哥去做生意了么。英華皺眉想了一會,繞到大哥緊鄰的的一個小院裏去,卻見玉薇抱着一個小手爐站在半枯的芭蕉樹底下,笑眯眯聽的正得趣。

玉薇看見英華過來,移了兩步讓她站到有太陽的地方去,又把手爐讓她。

英華擺擺手,屏聲靜氣聽吵架。就聽見黃氏嫂嫂哭罵:“就這麼二十兩銀,原是存着回娘家使用,你將去與使女買胭脂也罷了,叫你去把借給大姐的五百兩銀要回來,你怎麼不肯?你既然不肯,為何又要花用這二十兩銀?”罵完了又哭。

王耀祖喝道:“你除掉罵人,還會什麼?大姐借錢是買黃豆的,她家的豆腐坊已是拆了,哪裏還有銀還咱們?”

又聽見那兩位新使女輕聲細語勸說王耀祖去要債。

王耀祖不得已,換了衣裳出去門了。丈夫面前說話還沒有使女有用,黃氏如何不惱,又發作那兩個使女,叫她們去洗衣裳。

英華和玉薇俱都搖頭,悄悄兒回蘭花廳,圍着火盆吃茶。“買黃豆要幾百兩銀?”英華看看玉薇,露出詢問的神情。

玉薇搖搖頭,道:“我也不曉得,要不要使人去打聽打聽?”

英華想一想,道:“我姑母必是曉得的,何必捨近求遠,就尋她打聽去呀。”

王翰林替妹妹一家安排的小院卻是在大宅後邊,中間隔着一個菜園子。英華要尋姑母說話,礙着文才在家,不好獨自去得,央玉薇陪她同去。

誰知文才跟着他父親去探望親戚去了,王姑太太帶着兩個小丫頭坐在菜園子裏向陽的地方做針線,看見侄女兒來,不帶使女反帶着能當半個家的玉薇姑娘,便曉得侄女兒是有話和她說,先就把兩個小丫頭打發走了,隔着老遠筆眯眯沖英華招手,道:“到這邊來晒晒太陽。”

英華搬了個板凳移到王姑太太下手,笑問:“姑母這是替姑丈做衣裳?”

王姑太太把縫了一半的長衫放下,笑道:“是你文才表哥的長衫,穿着新衣衫好到丈人家拜年呀。”

英華笑問:“是去問淑琴嫂嫂嫁妝可備好了?”

王姑太太笑着點點頭。

英華便嘆了一口氣,道:“方才過來,聽見哥哥和嫂嫂吵嘴。”

王姑太太看一眼笑的狐狸樣眯眼的玉薇,把“你哥和你嫂子日日吵嘴”的話咽了下去,搖搖頭,嘆息道:“他兩個過慣了有錢日子,乍一窮下來,就容易吵嘴。”

“正是正是。”英華笑道:“我方才就聽見嫂嫂叫大哥去問大房的堂姐要帳。可不是為了錢!”

“那個錢喲,怕是要不回來了。”王姑太太搖頭道:“你大堂姐夫,慣愛折騰,今日辦個油坊,明日又要磨個豆腐。人虧了本就收手,他虧了就問你大哥借個五十兩六十兩要東山再起,你大哥手裏有錢時也不曾要他還。如今無錢了,只怕這個帳只有你大嫂記得,你堂姐夫是記不得他欠過錢了。”

這大堂姐夫,果然是大伯和大伯娘的好女婿。英華聽得姑母這樣一說,也曉得這錢無論如何是要不回來了。

王姑太太其實悶了一肚皮的娘家八卦,這些話不能和左右鄰居說,更不能和嫂子說。難得今日英華特為來打聽,她就起了興,一一說與英華知道。

小丫頭送了三碗熱糖水來,王姑太太讓過兩位嬌客,吃了幾口水,又道:“你二堂姐呢,嫁的人就比你大堂姐夫要好,原是書院裏的學生,因他老實肯讀書,所以才嫁他。可惜你二堂姐夫命不好,考了十來年,連個府學生都沒有考上。他原是窮人家,花錢就不要指望了,一年一年考下去,還不曉得到哪一年呢。”

“那耀芬堂哥呢?”英華笑嘻嘻的問:“我還不曉得他娶的嫂嫂是誰家的呢。”

“苗家的。”王姑太太想一下,皺眉道:“是苗主簿的女兒。那個苗主簿,是那位你認得的苗小姐的遠房堂叔。其實要論起來,咱們富春縣誰和誰不是親戚呢。”

英華看姑母皺眉思索,便不接話。

王姑太太想了又想,道:“其實大房也就是外頭看着風光,富春書院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多少銀子填進去,連個響都沒有。你大伯娘念了幾十年了,說這個書院除掉花錢,與王家人再無半點用處。”

其實還是有用的,爹爹在曲池府做什麼都有人給面子,不就是因為他填了幾十年的富春書院無底洞?英華含笑看向姑母,卻是沒有反駁她。

王姑太太又嘆氣道:“聽講楓葉村就要拆了,不曉得王家能搬到哪裏去呀。”

“搬到富春書院去了。”玉薇插嘴道:“不曉得富春書院會不會被徵用。”

王耀祖到大堂姐家去,那個村子都搬空了。一隊城廂軍帶着數百背鋪蓋的民夫正朝里搬呢。王耀祖曉得這些城廂軍惹不得,老遠就掉頭到富春書院去。

搬到富春書院的,除去大伯一家,還有幾十家沒有地方可以搬的同族。族裏幾個長者都在書院前頭空地曬太陽,看見王耀祖,好似天下落下一條活龍,就把他喊過來,問他:“京城可有信與你爹爹?佔了我們的地,官家還哪裏的地與我們?”

耀祖哪裏曉得這些,搖搖頭道:“不曉得,我是來尋我大姐夫的。”正好大姐的一個小兒子才十歲,就在邊上玩耍,他就跑過去問:“你爹在家?”

那孩子就領着他回家去。大姐夫一家連老人帶孩子並兩個弟弟弟媳和他們的孩子都住在這裏,二三十口人一共佔了兩間屋。屋裏箱子疊箱子,地下全是被卧卷,連個落腳處都沒有。

那孩子在門喊了一聲娘,說得耀祖舅舅找,就跑了。大堂姐從箱子縫裏鑽出來,看見耀祖,就變了臉色,道:“你來幹什麼?”

從前借錢時,姐姐姐夫待他何等親熱,便沒事也要尋他話話家常,怎麼今日見了他就和見鬼似的?“來問姐姐姐夫,你們借的錢,幾時還我?”耀祖也有氣,講話更真接。

“有了必還。”大堂姐兩手一攤,道:“如今實是沒有,你且回去,過了年我們想法子先還你幾兩,可使得?”

欠了幾百兩,先還幾兩,這是存心不想還了?便是去年這個時候,幾百兩銀何曾在耀祖眼裏。耀祖使性子待說不要,就聽見大伯娘在他背後冷笑道:“有昧良心的爹,就有狠心的兒。你爹藏了許多銀子,如今你們住着大宅使着幾十上百的管家使女,你也有臉來跟我們要錢?”

“我爹幾時藏了銀子?”耀祖恨道:“我爹的俸祿,都寄回家把大伯了。我爹在京城無錢使用,是我娘做生意補貼家用。這幾十年的銀子堆起來都有一座小山。是你們大房都花掉了。”

“我們吃了你爹的,還是花了你爹的?”大伯娘把拐杖在門檻上跺的咚咚響,“你看看你身上,有一根布絲兒?你在楓葉村住時,你家那狗,吃的都比我們人好!”

“我吃的用的都是我娘的。”王耀祖側着身子出來,恨道:“我家過的好,是我爹會過日子,是我爹賣字存下錢,是我娘和繼母做小生意賺來的。你們哪,你們坐吃山空,祖父留下來的家當,都是你們敗光了。你們憑什麼說我們。分家時,我爹什麼都沒有要。要曉得,我們這房的田產,還有這富春書院,都有我爹一半!”王耀祖說的順口,說完卻是一愣,想到他自家原也差點敗光了母親的嫁妝,全身的血一齊湧上頭,臉紅的和打他腳邊經過的公雞頭上冠子一樣。他羞愧難當,用力踢了那公雞一腳。

公雞尖鳴一聲,飛到半空,落到邊上一個兩三歲學走路的孩子身上。那孩子嚇的哭聲如打雷。大伯娘就揮拐杖要打王耀祖,耀祖飛跑,就撞到兩張長板凳上架着的一個大匾。匾里曬的蘿蔔乾撲撲全落到地下。一群公雞母雞撲過去搶着啄食。

耀祖本待去扶匾,又怕大伯娘的拐杖真敲到他身上,只得按着帽子飛跑下山。耀文和耀廷兄弟兩個原是書院後頭的一小塊菜地點菜籽,聽見前頭雞飛狗跳熱鬧,兩個放下手裏的活追到山下,看見是耀祖,忙喊哥。

耀祖原來就和耀文要好,聽見喊哥就停下。耀文和耀祖見過禮,陪笑道:“我娘年紀大了脾氣越發的壞,看見哪個都要罵幾句。哥哥莫和她一般見識。”

耀祖笑笑,看耀廷一身短打,兩隻鞋子都露大姆哥,也甚心酸,問:“怎麼就這樣了,耀廷連雙好鞋都沒得穿?”

“我們在後頭桃花林種菜呢。”耀文笑道:“做活穿破的也罷了。二叔身體可好?聽講兩個侄女到金陵女學念書,可回來過年了?”

“我爹甚好,你兩個侄女也來家了。”耀祖笑道:“倒是你們兩個,明日就過年了,哥哥與你們幾件新衣穿罷。”

“甚好。”耀廷笑嘻嘻道:“我還要雙新鞋。不過,二叔家的管家婆厲害的很,我不敢去。”

耀文嘆氣,道:“二叔那裏,我們是沒有臉去請見他了。新衣就算了,我去與耀廷拿雙新鞋罷。哥哥,我隨你去。”

耀祖帶着堂弟到家,就問黃氏討新衣新鞋。黃氏惱道:“你妹子當家,連看門狗都有幾尺布與它做件小夾襖,偏到咱們身上,尺布都無,你問你妹子討去!”

玉珠走過來,道:“不是沒有,祖母在與我們趕做新衣。”黃氏待豎眉,她已是一溜煙跑出去找祖父了。祖父送她們姐妹去上學,一路上待她們極是慈愛,所以兩個女孩兒和祖父很是親近,放假回家,母親和父親吵鬧,她兩個就常跑去在祖母那裏或是祖父的書房坐半日。柳氏看黃氏沒有心思照管幾個孩子,便與孩子們做新衣,只是並沒有特為和黃氏說話。

玉珠跑到祖父書房,和祖父說爹爹想給耀文堂叔衣裳,母親不與。王翰林聽了也自傷心,想了一想,使人去請玉薇來,和她說:“我有些舊衣舊鞋想把耀文那孩子,曉得你極會說話,煩你替我送把他。”

玉薇曉得老翰林是自家不好意思和柳夫人說,托她轉彎去說的意思,便應了,出了書房過來和柳氏說。柳氏便把梨蕊喊來,道:“你撿兩身耀宗的新衣新鞋,再有舊的,撿幾身,包兩個包,和玉薇一塊送過去。”

梨蕊便回去翻了些舊衣服包起,又挑了兩身新衣新鞋,拿來要與柳夫人看,柳夫人道:“你拿去給老爺看過就是了,我不消看的。”

玉薇就拉着梨蕊把衣服送過去給王翰林看過,再打了兩個大包,又拉着梨蕊到耀祖院裏,笑道:“玉珠小姐叫咱們拿兩雙鞋給耀文堂叔,請問耀文少爺在不在?”

耀文一抬頭,先看見堂弟那個千嬌百媚的使女提着一個大包袱,再一偏頭,邊上那個年紀略大些的,也提着一個大包袱,笑容異樣好看。

黃氏看見玉薇,從頭髮梢到腳後跟都透着不高興,轉身就進了屋子裏。玉薇就把包袱擱在院子裏一張小方桌上,把耀文上下打量一回,笑道:“耀文少爺身量和咱們二少爺差不多,腳也一般兒大,想來是合腳的。”就把梨蕊手上的包袱搶下來也擱在桌上,牽着梨蕊的手就回頭走了。

耀祖看見玉薇就暈了一小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耀文頭一回見玉薇這樣爽朗明快的女郎,對她也上了心,甚想問問堂哥她是誰家的女孩兒,一看堂哥那個神情甚是痴迷,就不好再問,只是笑笑,道:“必是二叔曉得哥哥你為難,才如此。”

耀祖回神,眨眨眼,道:“耀宗的衣裳也多,你將去穿也是一樣。”魂依舊不守舍。

耀文便扛了兩大包衣裳家去,偷偷和耀廷把新衣分了,和他說:“耀祖哥如今手裏也為難,這是二叔曉得了把我們的。初一咱們過去,給二叔磕個頭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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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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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後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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