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拳頭
()英華和二哥到第一進,隔着老遠就能聽見廳里的說話聲。今日天氣甚熱,大廳朝院子的八扇隔扇大開。幾個小老頭坐在椅上如坐針氈,挪來挪去,形狀可笑。
英華帶着哥哥繞到側門進去,就見爹爹的三個學生都站在側廳一個大書架後邊,聽的津津有味。楊小八看見王耀宗,踮手踮腳過來要說話兒,耀宗沖他搖搖手,拉着妹子藏到另一個書架後頭偷聽。
王翰林正怒道:“我拿的官家俸祿,豈能故意逃避賦稅!就為了這幾個臭錢,你就叫我做那等不忠不義之人?”
柳氏還勸他,王翰林惱了,道:“婦人無知!休要以為從前在京城做小生意賺了些銀子,你就能在我面前指手畫腳!男人的事你再亂言,休了你送回柳家。”
柳氏拿手帕捂着臉大哭,道:“我嫁給你圖什麼?這十來年你年年送回家幾千兩銀,我們一家在京里吃用俱是我販絲販酒的血汗錢,你居然要休我!族長,你老人家與我一個公道,他居然要休我,憑什麼!”
同族幾個長輩原準備了一肚皮的話打算說服王翰林,卻是沒有想到說不得幾句他兩口子居然吵起來了。柳氏原是為了助他們說話,雖然大家在家裏說話都甚瞧不起她的出身和商人作派,此時大家也只能撿些現成的勸合不勸分的話勸說他兩個,說來說去,就差沒把柳氏誇成一朵牡丹花了。柳氏的哭聲才慢慢小了下去。
楊小八鎮定的很,扭過臉摳指甲。趙十二隻偷瞄英華。英華踮着腳從書架空隙里只看爹娘。耀宗也只看廳里。李知遠自家爹娘素來相敬如賓,卻是頭一回看恩愛的老師和師母吵架,頗有些為難,待出去勸,他做學生的怎麼勸?待看熱鬧,老師說要休妻呢,此事非同小可啊。然看英華兄妹兩個那等鎮定,他也只能靜觀其變。
勸了半晌,柳氏不哭了,還道:“同族你不助他,誰助他。”
王翰林惱道:“助人不是這等助法。這等鑽空子佔國家便宜的事,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言罷拂袖而去。族長待去攔他,柳氏又捂着帕子哭罵,重頭把王翰林在京城如何省錢,如何寄錢回家的,一家無錢使,她帶着耀宗去販酒的舊事一一數落。說完一遍不歇氣又說一遍,說的針氈上的針都生根出芽長出一叢叢的小針,同族幾個長輩實是坐不得了,扯了個理由請辭。
柳氏追他們到大門口,還道:“他這個固執脾氣,略說一說,就說要休妻,奴實是幫不上忙。”說完了拿帕子揩眼淚,眼圈一紅又掉淚。族長無法,又站在門口勸她半日,大家落荒而逃。
柳氏命守門的上門拴,把加了料的手帕團在手裏,頂着一雙紅眼回來,看見幾個孩子站在階下正待說話。王翰林早捧着一銅盆洗臉水,胳膊上搭着一條雪白的新手巾從後頭來,陪着笑道:“夫人受罪了,快洗洗。”
柳氏把手帕擲到王翰林懷裏,就在他手上洗眼,揩面。英華和耀宗一邊一個替柳氏挽袖子,耀宗就道:“這葯不大好呀,母親的眼睛都腫了。”
英華對目瞪口呆的李知遠擠了擠眼睛,笑道:“一定是老田媽灑多了。”就從父親手裏把盆接過來。王翰林看李知遠一副被雷劈到的樣子,有些不大好意思,老臉微紅,笑道:“同族原是該守望相助的。若是不遷都,我又沒有多少田地,全族都把田地寄在我名下,也不是什麼事。可是現在這個時候弄手腳是自尋死路呢。老夫說了這大半日,他們只是不肯,哎,委屈你們師母了。”
誰說先生是個忠厚老實的?李知遠還沒有從方才英華調皮的微笑里跳出來,又被先生一悶棍打倒。
柳氏洗過眼睛,嘆息道:“其實置幾十頃祭田倒可以分文不繳的,可惜咱們不是長房,這事做不來。”
王翰林也嘆息,道:“可憐人心不足,他們原來將田寄在我們這房名下,這二三十年也少繳了不少銅錢。今日我不肯,就差指着我鼻子罵我富貴忘本。”
“貴親已經很講道理了,還不曾每日飯時端空碗過來。”耀宗看母親眼色,過來替父親捏胳膊,笑道:“我就記得我們家隔壁那個胡大人,因事丟了官,母親包了十兩銀子打發兒子送過去。胡大人將了銀子去買米,他兒子跟我抱怨說從前每到發薪日親戚朋友幾十人等在他家伸手要錢。他家養活幾十家人,丟了官家徒四壁,舊日親友一個都不上門。”
“似胡大人那般,咳咳,”王翰林把臉一板,道:“你們幾個,一說起閑話來比上課時精神幾倍,明日不是說文會,都預備好了?”
英華“呀”了一聲,笑道:“趙世兄叫我寫字謎,還有幾十張不曾抄。”
耀宗就道:“拿來,二哥替你抄。”
王翰林拉着柳氏後頭去替她畫眉去了。英華捧着銅盆隨後跟上。
前院只得他們四個,耀宗就盯着趙十二,冷笑兩聲,道:“聽說你跟我爹求親,要娶我妹子?”
趙十二漲紅了臉,點點頭,道:“我已寫信回去給我父親,央他使人來和老師提親。父王一向疼愛我,必許的。”
耀宗一拳打到他的肚上,啐道:“這一拳打你,是打你一廂情願。”又一拳打過去,比前一拳略輕,“這一拳打你,是打你仗勢欺人。”又是第三拳,卻是叫楊小八接住了。
楊小八求情,道:“二哥,莫打了。”
耀宗一腳把楊小八踢開,怒道:“打的就是他。休說我家英華不喜歡他,便是喜歡他,他能娶我妹子為妻?必許,許我妹子做妾罷?我呸!”越說越惱,擼袖子還要打。
李知遠攔腰抱住耀宗,勸他:“有話好好說。”
趙十二捂着肚子,疼的說不出話來。楊小八把他背到背上,一溜煙跑了。耀宗掙開李知遠,恨道:“還有你,你還是不是男人!”
“我?”李知遠肚上也挨了耀宗一拳,吃痛退後兩步,道:“王二哥你為何打我?”
“你不是看上我妹子了么?”王耀宗進一步,李知遠就退一步,耀宗估量再打不到人家,站定了道:“你就看着這臭小子糾纏你的心上人,你也不揍他幾下?”
“他並沒有糾纏英華妹妹。”李知遠苦笑道:“二哥,他求親老師也不曾許,打他作甚。”
王耀宗語塞,恨道:“他看中英華,不論是妻是妾,我家都會不許,可是他求親都不許,旁人哪個還敢來說親?想起來就恨不能再揍他幾下。”
我敢,我想啊,李知遠的心在吶喊。可是求親這話哪裏那樣容易說出來的,家裏老娘還沒有搞定呢,不搞定先她老人家,英華嫁過去也沒有好日子過啊。
英華提着一隻小巧的竹籃過來,隔着老遠看李知遠額角沁汗,忙跑過來問:“你怎麼了?可是哪裏疼?”
李知遠笑道:“熱的,咱們到書房去罷。”
英華看哥哥額上也有汗,到底把捏在手裏的手帕遞到哥哥手裏,笑道“哥哥揩汗。”
耀宗示威的看了一眼知遠,慢慢擦汗。李知遠便去接英華的竹籃,笑道:“芳歌問你明日可去文會耍。若去,我搬個屏風去,給你們單隔個位子在一邊可好?”
英華眉眼裏都是笑意,微微點頭。到了書房裏,英華把裁好的紙條分把他兩個,又把待條的字謎分與他兩個,自去滴水磨墨。耀宗冷眼看他兩個,雖然兩個眉眼相接甚有情意的樣子,然發乎情止乎禮,卻是沒法子挑李知遠的刺,若要說自家妹子的不是,當著外人的面,實是說不得。是以耀宗只默默寫字。
英華早把兩個衣袖捲起,,磨了一會,看墨斗里的墨汁差不多夠了,她便把墨汁收乾的紙條疊好,每十張用廢紙一纏,整整齊齊碼在竹籃里。
將將寫完,楊小八進來,笑道:“二哥,我有話說。”看見英華也在,愣了一下,道:“妹子,我想吃酸梅湯。”
耀宗便道:“點幾盞酸梅湯來,灑幾粒桂花。”把英華支走,楊小八便從懷裏把一封信取出來,擱到耀宗面前,道:“這是他那日求親被拒回去寫的家書,他的管家寇大聽說你來家,叫我把你處置。”
耀宗拆開來看看,鬆了一口氣,道:“還好還好,晚上我要請寇大吃酒。你要二哥怎麼謝你,我那匹馬送你罷。”把信揣到懷裏,臉色就好看許多。
楊小八笑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這是頭一回挨打,還惱呢,我回去再勸勸他。”說罷深深看了李知遠一眼,匆匆走了。
英華捧一壺酸梅湯過來,發現楊小八走了,好笑道:“這人,我現點了一壺湯來。他倒跑了。”
耀宗笑道:“二哥我來家連口水都沒吃,都孝敬我罷。”取了個大盞倒了一盞慢慢吃着。英華尋了個青瓷盞頃得有大半盞,問李知遠:“怕不怕酸。”
李知遠搖搖頭,她就倒至八分滿,雙手遞與他。李知遠去接,手指頭輕輕擦着手指頭,兩個不約而同去看耀宗,面上俱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
耀宗看不得他們這般,啐道:“裝什麼裝!英華,二哥問你,這小子哪裏好?”
“啊。”英華手裏的瓷壺差點跌出去。她握緊了瓷壺,想了一想,道:“這人有時候是有點討厭。”
李知遠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就被酸梅湯嗆了一口。
英華笑出聲來,輕聲道:“可是妹子看着他,就覺得很快活。”她笑眼看向李知遠,眼睛微微眯起,“你呢,你覺得我哪裏好?”
李知遠又嗆了一口,手忙腳亂把酸梅湯擱在桌上,慢慢道:“先起,我覺得你溫柔安靜,所以喜歡看你。後來,我覺得你揮拳打人也怪有意思的。”
“我妹子可不是溫柔安靜的人。”王耀宗的語氣好像沒有攙水的酸梅鹵,“揮拳打人都是小事,她慣常使馬鞭打人。”
“真的?”李知遠看向英華。
英華瞪二哥一眼,羞答答道:“打過幾次架,使的是馬鞭。”
耀宗抱着胳膊斜眼看李知遠,:“要娶我妹子呢,一要捱得打,二要老實聽話。”
“二哥!”英華推耀宗,“你都和人家說什麼!”
“難道你中意的不是他,是趙恆那臭小子?”耀宗板起臉,道:“到底是哪個?”
“是李知遠!”英華惱了,豎起兩道秀氣的眉毛,恨道:“我喜歡李知遠,你要問幾遍!”說罷臉蛋紅的像廟裏才涮過漆的柱子,揮起拳頭重重在耀宗肩上敲了兩記,飛一般跑了。
耀宗疼的齜牙,甩胳膊暴跳。當著這個愛揮拳的王二哥的面,李知遠不敢笑,低頭把字條俱都理好,道:“二哥晚上去不去踢球?”
“就你?”耀宗冷笑幾聲,道:“把你和楊小八兩個捆一塊,也不是我對手。”
“是不是對手,比一比才曉得呀。”李知遠提起竹籃,道:“知遠在鎮口靜候二哥大駕。”
耀宗道聲就來,也不送他,徑直到梧桐院,把瞞下的那封信交給柳氏,又道:“兒子覺得先替妹子定親也罷了。晉王甚是疼愛趙恆,若是這信真送回京里,只怕我妹子就要給趙恆做妾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