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陸家有女名曰謹
陸謹藉著窗縫外透過來的月光對着已經腐爛的木質房梁發獃。
鼻子裏充斥着霉味，身上的被子潮濕的似乎能長滿蘑菇，耳邊時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讓陸謹心裏一陣陣抽痛。
那是母親與父親的聲音，談話的內容陸謹聽不清楚，但從時不時傳來的幾個字眼，陸謹已經知道要發生什麼。
陸謹合上已經瞪得乾澀的眼睛，強迫自己睡下去。
此時僅有十歲的陸謹內心的感覺並不好，委屈、難過、傷心、擔憂以及對未來的迷茫充斥了她，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覺。
因為只有睡覺，對一個孩子來說才並沒有那麼難。
夢裏她似乎又回到了爺爺還在的時候。
爺爺教她識字，帶着她上山採藥，給她講醫書，講故事。
那時候父親的腿還是好的，母親也沒有這麼多蒼老。
很快，漫長的黑夜過去了，一聲嘹亮的雞鳴衝散了黑夜，帶來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朝陽越過群山照亮了這依山而建的村落。
陸謹醒來時，看到的是母親難得和善的微笑，這個笑容卻讓陸謹忐忑不安。
陸謹一反常態的沒有說話，沉默的任由母親梳頭洗臉，換上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衣服，臨要出門時，陸謹小聲問道：“娘，我們是要去縣城么？”
陸母點了點頭：“你李二叔今天帶着小晏去城裏，咱正好坐他家馬車一道去。”
陸謹聞言，內心更是肯定自己的想法，她突然奮力地掙脫開母親的手，向父親在的屋子裏跑去。
“爹爹，你們是要賣了我么？”陸謹眼淚在眼圈裏打轉，無助的大聲質問父親。
躺在床上的父親顯得虛弱無比，原本高大的身軀如同縮水了一般，瘦了一大圈。
見到父親這樣，陸謹最終還是沒忍住，撲在父親的身上，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掉。
陸父嘆了口氣，撫摸着陸謹的頭髮，沒有說話，也沒有反駁陸謹的問話。
陸家是李家村裡唯一一家外姓人，在這個宗族觀念很重的村子裏，李家族長破例接納一個外姓人，也是因為陸謹的祖上是個醫術不錯的郎中，少有的讀書識字的人。
然而不過四代，到了陸謹父親這代，陸父是如何都看不下去醫書，也學不下去那些字，陸謹的爺爺經常因為這個嘆氣。
不過讓陸老爺子感到欣慰的是，到了陸謹這一輩里有三個孩子，從前都是幾代單傳。
陸謹是陸家的大姑娘，從小最喜歡的就是跟着爺爺看書識字，又比別的孩子聰明，陸老爺子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孫女了，恨不得把所有他會的東西都教給她。
奈何天不遂人願，陸老爺子在一年前去世了。
去世前把一本醫書交給了陸謹，告訴陸謹好好學，以後教給弟弟妹妹，陸家的醫術要傳承下去。
再說陸謹的父親，因為陸家在李家村裡沒有田地，人又精壯，所以從小就學得了一身打獵的本事，從前進山雖有兇險，但也收穫不錯。
然而兩個月前，陸父在進山打獵時竟然遇到了一隻非常強壯的野豬。
這隻野豬比平常的野豬大兩三倍，平常獵戶遇上一隻野豬都只有逃跑的份，更何況這麼大的。
慌忙逃跑的路上，陸父一腳踩空摔下山坡，摔斷了腿，卻也因為掉下山坡而撿回一條命。
不過一家的生活來源也是斷了。
這兩個月的時間，家裏的糧食都吃光了，平時賣獵物的錢為了給陸父治腿也花光了大半。
眼看着家裏四個孩子兩個大人要斷了糧，陸母偶然聽到縣城裏一戶大戶人家要丫鬟，賣身契一簽就有十兩的現銀拿，每個月還有月錢可領。
陸母就動了心思，找了人牙婆子約好了時間，要帶着陸謹去那大戶人家看看。
陸謹年齡正好，人又聰明機靈，幹活麻利，去當丫鬟能吃飽穿暖，總比在家裏挨餓受罪強，當然，這樣一家人也多少有了收入，不至於都餓死。
陸謹抱着父親大哭的時候，陸母快步跟了進來，見到此景，也抹了抹眼角的濕意：“小謹啊，娘也捨不得你，但是沒有辦法啊。”
“娘。”原本還在哭的陸謹卻想到了什麼，忽然抬頭看着陸母道：“你賣了我可以，但是我想帶上爺爺給我的書去。”
陸母一愣，沒想到前一刻還哭的稀里嘩啦的小丫頭，下一刻卻是要東西，但她想了想，還是點頭同意了：“那書你要就拿着，反正家裏除了你誰也看不懂。”
陸謹低低的“嗯”了一聲，不敢再看父母一眼，低頭轉身快步跑到了自己和弟弟妹妹的屋子裏，拿起自己枕頭邊上，有些破舊了的醫書，揣在懷裏，心裏才安定一些。
陸謹看了眼還在熟睡的妹妹和弟弟，咬了咬牙，頭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陸母已經在院子裏等着了，見着一向活潑的大姑娘沉默寡言的樣子也是很不好受，但陸母張了張嘴卻最終也是沒說出什麼，牽着陸謹的手，走出了家門。
陸母領着陸謹一路走到村頭，遠遠的陸謹就看到朝陽從金黃色的銀杏葉間穿透下來，斑駁的樹影，粗壯的樹榦，陸謹曾經靠着它聽着爺爺的故事，和夥伴繞着它玩鬧嬉戲。
銀杏樹下李二叔牽着馬，馬車上坐着一個皮膚黝黑濃眉大眼的男孩，約莫十一二的年齡，是李二叔的兒子，大名李晏。
李晏見到陸謹有些靦腆的打了聲招呼：“小謹妹妹。”
“李晏哥好。”陸謹朝李晏有些勉強的笑了笑，又對李二叔問了聲好后，才被陸母一把抱上了馬車。
“這一趟麻煩李二哥了。”陸母笑着道謝。
“哪裏哪裏。”李二叔忙擺手，憨厚的笑了笑：“弟妹說的哪裏話，陸老爺子可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不麻煩。”
陸母與李二叔寒暄了幾句后，也上了馬車。
馬車在李二叔的驅使下緩緩的前進。
陸謹看着漸行漸遠的村莊與銀杏樹默然不語。
“小謹妹妹你怎麼了？”
身邊的聲音打斷了陸謹的思緒，陸謹轉頭，就看到李晏一雙黝黑明亮的眼睛，此時正在疑惑不解的看着她。
陸謹看了眼母親，低下頭沒有說話。
陸母注意到這邊兩個小孩子的動靜，嘆了口氣，賣女兒終究都不是光彩的事，在村子裏哪家賣了兒子女兒，都會被人指指點點的，陸母連忙開口岔開話題問到：“李二哥這是帶小晏幹什麼啊。”
李二叔憨厚的聲音從前面傳來，他一邊趕着馬一邊笑道:“今兒五年一次的仙人選弟子，想帶我家娃兒試試，萬一有那福分不比待在山溝溝裏帶一輩子強，弟妹這也是帶着大丫去試試么？”
陸母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剛想開口，卻被陸謹打斷。
“是啊，娘說帶我去試試的。”陸謹連忙接話，語速很快，難免話音裏帶了幾分焦急。
陸謹期待的看着李二叔道:“李二叔我聽梅子姐說，如果有仙緣不僅能成為騰雲駕霧的仙人，還有三十兩銀子，是么？”
“真的，是真的”李二叔連連點頭。
“娘，你看當仙人弟子多好，還有銀子拿。”陸謹又轉頭看着陸母道。
陸母卻瞪了一眼陸謹，有些責怪道：“你這孩子，插什麼話，仙人是什麼，如果仙人那麼好成，那仙人豈不是遍地走了，你個小女娃子，就不要妄想了。”
“弟妹你這話就不對了。”李二叔連忙幫腔道：“小謹這女娃子聰明伶俐，怎麼不可能嘞？”
“李二哥可別誇她了，鄉下丫頭怎當得聰明伶俐，不過是有些鬼點子罷了。”聽到李二叔的奉承，陸母語氣軟和了許多。
陸謹一旁聽着母親與李二叔談話，心道有門，於是她再次央求陸母：“娘啊，你就讓我和李晏哥哥去試試吧。”
“是啊，弟妹，仙人招弟子五年一次，上次我家娃兒才七歲，實在是不放心才沒去的，這次錯過了下次我家娃兒可就十七了，去不成了。”李二叔頓了頓，繼續勸道：“再過五年小謹也十五了吧，都快嫁人了更沒法了，小謹這麼聰明的丫頭，唉，可惜咯。”
“李二哥說笑了，一個女娃兒，嫁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有啥可惜的，不過去試一試也耽誤不了啥時間，就去看看吧。”陸母尷尬的笑了笑，李二的話讓她有些不自在。
賣了的女孩，就是人家府上的丫鬟了，哪有什麼未來嫁人的。
陸謹聽到這裏心臟狂跳，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的平復心緒，摸了摸揣在懷中的醫書，才略安下心來。
馬車走了將近一個時辰，馬上要到正午了，然而這天的金來鎮卻依舊是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金來鎮因銀杏樹得名，秋季一到，周圍村子裏的農戶都會在鎮子裏賣一年的收成，每年這個時候，銀杏樹葉變得金黃，簌簌落下，鋪滿一地，陽光一照，整個鎮子如同黃金鑄就，因此得名金來鎮。
金來鎮名字聽得富貴，其實也不過是個只有兩條主道成‘十’字形的小鎮，道旁邊是商販，往後則是民居，兩條道交界的地方，也就是鎮子的中心有一塊巨大的空地，每次金來鎮有什麼大事一般都會在這進行，這次仙人選弟子的大事自然也是在這裏。
陸謹一行人是從東門進的金來鎮，此時的東路上已經排滿了人，大多都是像她們一樣，大人領着與陸謹、李晏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李二叔見狀連忙趕了車帶着兩個孩子與陸母去排隊。
陸母見這情況不由得眉頭一皺：“這人也太多了。”
然而她話還沒說完，這邊陸謹已經靈活的跳下馬車，站在牽着馬的李二叔旁邊，仔細瞧着母親的動作，若母親有反悔的跡象，她不論如何也要賴在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