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來做什麼?
陳頌被一股大力拽出了窗口,腳下剛穩就急忙轉過身,伸手拉還被困在裏頭的母親。
被救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
然而也就在這短短的十來秒里,滾滾濃煙已經灌進了會計室,這間被燒得四壁漆黑的屋子很快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陳頌慶幸這施救來得及時,要是再多呆一會兒,指不定會落個一氧化碳中毒的下場。
“頌丫頭,你這是抱的什麼東西?”李嬸子很快就注意到了陳頌懷裏那件鼓囊囊的棉襖。
“這是財務室里的,我媽說肯定是重要東西,就叫我撿出來了。”陳頌邊說邊攤開棉襖。
李嬸子打量了幾眼:“財務室里的肯定是賬本兒,我這就拿去給王會計,你們娘倆快去打水洗把臉,瞧把臉上髒的,都能當黑板畫畫兒了!”
話沒說完,已經有好幾個人朝這邊看了過來。
“不行,”陳頌把那疊賬本原封不動抱回了懷裏,“我聽說火場裏救出來的東西是要交給警察的。”
“胡說什麼,不能交給警察!”一個穿軍旅大棉襖的中年男人三兩步走了過來,臉上帶着剛喊完這一嗓子的尷尬,張了張嘴,急忙解釋,“這……這是廠里的賬本,哪輪得到警察來管?你趕緊給我,我還等着清點數目呢!”
丁卉芬直搖頭,顯然把陳頌先前說的話聽見了耳朵里:“不行啊,王會計,這麼打緊的東西,我還是親手交給廠長的好!”
“是啊,人多手雜,萬一傳丟了弄壞了,我媽可就說不清了。”陳頌補充了一句。
“壞什麼壞,這不已經被燒得差不多了嗎?”王會計說著,不由分說地奪過一本翻了起來。
陳頌瞧見他翻得手指頭直顫,心裏已是明白了八九分,伸手朝他身後一指:“警察來了!”
王會計嚇得一哆嗦。
陳頌立馬搶過他手裏半焦的賬本,往後躲了躲:“王叔,我剛才看見你在庫房後門晃悠了好幾圈,手裏還拿着一盒火柴,這火該不會就是你放的吧?”
“胡說八道!”王會計嗓門很粗,噴濺的唾沫星子險些飛到陳頌臉上,“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你……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拿火柴放火了?”
“對,我好像是看錯了,”陳頌漫不經心地點頭,並沒被他的樣子嚇到,“你拿的貌似不是火柴,而是打火機。”
這前半句聽得王會計心裏的石頭哐當落了地,這後半句聽得王會計像是被那塊石頭重重砸中了腳趾頭。
“亂講什麼!我從不抽煙,我……我哪來的打火機?”他嗓音不由拔尖。
“王會計。”一個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高聲辯解。
陳頌如水的眸子微眯了一下。
來的是閆廠長,閆國濤。
這人個子不高體型偏胖,五官沒有哪一處不粗獷,偏偏一雙眼睛很細長,眼皮上浮着一層褶皺,像是從冷掉的米粥上舀起的油皮。
“小丁啊,”他打着官腔開了口,“你從火里拿出了賬本幫廠里挽回了損失,這是好事,可你不能仗着有功勞就冤枉工友啊,天底下沒有這種道理嘛。”
丁卉芬到底不擅長解釋,聽了這話心裏好一陣犯怵:“閆廠長,我……”
“你老實穩重,這個我是知道的,可撞上這麼大的火,再穩重的人也免不了着急犯糊塗。看在你有功勞的份上,我叫財務給你多撥兩百塊錢獎金。至於你犯糊塗冤枉王會計的事,就算了。今天是我女兒結婚的日子,我犯不上為了這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和你計較。”閆國濤道。
今天正是發工資的日子,兩百塊對於省吃儉用慣了的工薪家庭來說,無疑是一筆意外之喜。
只是丁卉芬的心實在被那句“結婚的日子”刺得有些疼:“可,可我都已經……”
閆國濤一抬手打斷她的話:“你要是嫌少,除了工資單上的兩百獎金,我再另外給你加四百。”
四百?
周圍的人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珠子,丁卉芬身上沾滿了或羨慕或妒忌的目光,顯得有些慌神:“閆廠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還嫌少?”閆國濤語氣微變,眼皮上的褶皺一下子又多了一層,“小丁啊,做人不能太貪心,我總共給你加一千,你把賬本給王會計,一會兒跟着他去領錢。”
“我媽的意思是她正打算辭職,沒想到閆伯伯你這麼客氣,臨走還給她發獎金,”陳頌插嘴。
閆國濤聞言,嘴巴立刻張大了:“你……”
陳頌沒等他開口,就眯眼一笑:“這可真是謝謝閆伯伯了。”
她接而轉目看向母親:“媽,你快跟着王會計去領錢吧,領了錢我們一家就能過個好年了!”
“大妹子,你幹得好好的怎麼突然要辭職啊?”李嬸子忙問。
“我媽身體不好老頭暈,扛不住流水線上的活兒。”陳頌替母親尋了個借口。
雖是借口,卻也屬實,細細回想起來,母親那會兒總是頭暈眼花手腳冰涼,很可能是有低血糖一類的毛病。
“難怪了,”李嬸子聞言並沒起疑,“大妹子,你抽空可得過來看看我,你上回答應幫我織的那兩件毛衣還沒織完呢。”
丁卉芬點點頭:“快了,只剩幾行了,這兩天就能收針呢,收了針我叫囡囡給你送過來。”
一旁的王會計等得有些不耐煩:“你不是要辭職嗎,工資到底還領不領了?”
“領,當然領……”丁卉芬連忙跟了上去,壓根沒留意身後的閆國濤晦暗不明的目光。
結算完工資和獎金,天色已經很暗了。
紡織廠庫房的火被撲滅,只剩黑煙還在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寒風裏夾雜着一股布料被燒焦的氣味,難聞得讓人想捂住鼻子。
丁卉芬時不時摸一下衣裳的里兜,臉上有難掩的喜色——她這輩子還是頭一回拿到這麼大一筆錢。
陳頌看着母親揚起的唇角,有些恍神。
這一年母親三十六歲,分明是飽經風霜的一張臉,笑起來的時候卻帶有一絲少女的純真,那是希望仍亮在眼裏的樣子。
回想自己那灰暗無光的三十來歲,大抵不曾有過這麼純粹明朗的時候……
“媽,以後咱住哪兒啊?”陳陽仰起小腦袋稚聲問。
丁卉芬在他的鼻子上颳了一下:“媽以後在裁縫店做事,裁縫店有地方給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