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打算

我的打算

嚴國強所講述的這段故事,是嚴澈從來不知道的。

在他的記憶里,灣裏頭的人在背地都悄悄說嚴澈他娘是被嚴國強買回來的。

起初聽到這個的時候,懵懂無知的小嚴澈好奇的問了他娘:“娘,什麼叫‘買來的婆姨’啊?”嚴澈他娘總是神情潸然,然後抱着嚴澈,強顏歡笑說:“澈兒,因為娘是你嗲的寶貝,多少錢都買不來的寶貝。”

這個嚴澈懂,因為他總是聽他娘說自己的娘的寶貝。

後來,嚴澈漸漸長大了,懂了“買來的婆姨”的意思,小小心靈里頓生憤意,自卑情緒隱藏在個性深處,開始怨恨起嚴國強來。

直到嚴澈八歲時,他娘去世,嚴澈就認為是因為“娘是嗲買的婆姨,所以嗲不愛惜”,以至父子倆多了九年的間隙,九年的誤解,如今空留無限遺憾,悔青愁腸。

看着嚴國強此刻講述過去的幸福表情,那種沉淪在回憶里的幸福表情,嚴澈恨得巴不得狠狠抽自己幾耳光,然後大罵自己:不孝子!

潤了的眼,定定地看着嚴國強,嚴澈在等着嚴國強繼續講述他和他娘的故事……公開他一直得不到正確答案,迷惑至今的……他娘的死因。

嚴國強問過万俟姝瑜:為什麼給三兒取名嚴澈,原本的嚴海不好么?

万俟姝瑜的解釋就是一個溫柔的笑,笑着看嚴國強,笑着看一旁好奇地想湊過來看弟弟的嚴江嚴河,笑着看懷裏閉着眼睛,不住蠕動小嘴兒打呵欠的嚴澈,說:“我希望孩子長大后是個八面瑩澈的人,不要被陰謀陽謀迷惑了眼,不要因為看不清真相受人矇騙而傷心。”

嚴國強不懂那麼多,反正他覺得只要是万俟姝瑜說的,肯定有道理。至於那八什麼面什麼瑩什麼澈什麼的,他完全聽不懂,也不肖去懂。

其實,在万俟姝瑜給嚴澈取名之前、在嚴澈還沒出生之前,嚴國強就給孩子想好了名字:如果生下來的是女兒,就叫嚴小溪;如果生下來的又是兒子,就叫嚴海。

其實,嚴國強更期待着万俟姝瑜肚子裏的孩子是閨女,一個和万俟姝瑜一樣漂亮的閨女,所以他才想到了嚴小溪這個好聽的名字(嚴爸覺得嚴小溪這個名字最好聽-_-|||)。

自從万俟姝瑜懷上之後,嚴國強心底就有一個夢,一個屬於四十歲老男人的粉色泡泡夢。

——下地幹了一天活兒回家后,剛到灣口,就能看見自家院子上空騰騰升起的炊煙,嚴國強一邊催促着兩個笨蛋兒子趕緊往家趕,一邊放大步伐。

剛到院門口,就一個小小的身影沖自己撲過來,撲進自己懷裏,甜甜糯糯地在懷裏膩着喊“嗲”,樂得他透心兒的甜,一天的疲憊頓時消散。

抱起他的小甜心,抬頭一看,万俟姝瑜正站在堂屋門口,手上戴着袖套,腰間繫着圍裙,含着溫柔地笑,看着他們爺兒四個說:“回來啦?趕緊洗手吃飯。”

然後呢?

當然是爺兒四個魚貫進院,洗手洗腳,打理乾淨後進堂屋吃飯啰。

飯桌上,老大老二體貼的去幫他們娘盛飯端菜,而他呢?抱着寶貝閨女坐在大桌上,等着開飯就好了。

等到寶貝閨女長大了,他要使勁賺好多好多的嫁妝,再給閨女挑一戶最好最好的婆家,風風光光的把和她娘一樣漂亮的閨女嫁出去……呃,雖然捨不得。

然後再過個年把,閨女就能給他帶回一個可愛漂亮的外孫或者外孫女,他就和閨女她娘來帶,堅決不給閨女婆家帶,氣得親家每天上門要孩子……(o(╯□╰)o……無語)

嚴澈出生后,他的岳父夢雖然破了,但是依舊開心。

心道:兒子就兒子,三個兒子三尊寶。

別人家個個都躲着藏着,冒着傾家蕩產的超生,不就是為了追着生個兒子么?

自己家一來就仨,這可是香火興旺的體現啊!

只是,抱着小小的兒子,嚴國強正準備告訴万俟姝瑜他想的名字時,沒曾想,万俟姝瑜已經給孩子取好了名字。

不失望不可能的。

不過想想,嚴國強也釋然了:万俟姝瑜一看就是念過書的人,取的名字肯定比他這個大老粗取的好。

更讓嚴國強高興的是,原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万俟姝瑜,在生了小三兒后,居然開始出門,到灣里和灣里人招呼聊天,漸漸和周圍鄰居有了交流。

而且,兩個兒子對自家小三兒更是心疼到了骨子裏,比起他這個當嗲的也毫不遜色。

隨着嚴澈漸漸長大,從睜開烏溜溜的眼睛開始,到會呀呀沖人笑;從只會在床上翻身開始,到學會在床上爬;從流着口水呀呀學語,到開口喊了第一聲“嗲”;從撅着屁股站起小身子,到看到下地回來的嚴國強進院,而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嚴國強覺得他的那個夢並沒有破滅,這個兒子還跟他想像中的那樣延續着他的夢,雖然夢裏的閨女……變成了兒子,卻也差不離兒(沒錯,那你就給你兒子準備嫁妝吧……-_-|||)。

看着万俟姝瑜越來越多的笑堆在了臉上,看着嚴澈越來越大,越來越聰明,嚴國強有了從未有過的滿足……人生這樣,應該就是老輩子們說的圓滿了。

老大老二說要出門打工,賺錢供弟弟上學時,嚴國強怔愣片刻,老懷欣慰,並準備同意時,万俟姝瑜出言反對了。

万俟姝瑜說:老大老二可以出去打工賺錢,但是不是養嚴澈,而是賺錢娶媳婦兒。

看着到了該娶妻年紀的老大老二,嚴國強有些內疚:原來兒子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

到了夜裏,万俟姝瑜不知道從哪掏出了兩對鐲子兩副耳環,悄悄交到了嚴國強手裏,說:這個,拿去給老大老二做聘禮吧!

還沒等嚴國強表態,老大老二就跳出來反對了。

其實,嚴國強不知道的是,在他沉浸在“遲來”的愛情中,幾乎忽略這兩個只比万俟姝瑜小几歲的兒子時,兄弟倆已經漸漸地認可了這個小娘。

嚴江嚴河的娘去得早,在兄弟倆的印象里,除了這個原本老實巴交,現在更是每天只會“傻笑”的嗲之外,根本就記不清他們娘是什麼樣子了。

自從嚴國強帶回万俟姝瑜后,灣里嘴壞的婆姨還背地裏攛掇過兄弟倆,說“你們嗲給你們找了後娘,小心有了小娘不要你們”時,兄弟倆確實擔心過,有一長段時間兄弟倆總是小心翼翼的觀察這個小娘,要是真想那些婆姨說的一樣,兄弟倆準備奮起反抗,驅逐外敵。(o(╯□╰)o)。

不過,經過慢慢地接觸,嚴江嚴河兄弟倆羞愧了。因為這個小娘不單單生得好看,而且脾氣好的沒話說,不但沒有給他們臉色,還把他們爺兒仨照顧的仔細入微,甚至還教兄弟倆一些從未接觸過的知識與做人的道理……這個小娘做起家務來,比灣里那些婆姨還利索。

最主要的是:這個小娘不像其他婆姨那樣東家竄了西家竄,東家長西家短的說人是非。

於是,兄弟倆的心態起了變化。

特別是嚴河,看到這個小娘,他敏感的發現小娘和本地婆姨們的巨大區別,小心思里開始瞧不上本地的婆姨,這也是他為什麼帶回一個外省媳婦兒的主要原因。(嗯,這個是后話,以後細寫。)

兄弟倆都覺得,像小娘這樣的人能答應和他們嗲一起生活,已經夠委屈小娘了(-_-|||)。

如今還給他們添了一個弟弟……兄弟倆覺得這個小娘,簡直就是電影裏演的那些好媳婦兒的典範原型。當然,這絕對是他們以後娶妻的標準,哪怕以後娶的婆姨沒小娘溫柔好看,也一定要像小娘一樣能幹。

對於這個弟弟小三兒,兄弟倆完全沒有任何間隙。

或許是因為年紀的緣故,對這個在早婚早育的農村裡,完全可以當“兒子”的弟弟(囧,這樣要被誤會滴,是十分不好滴),兄弟倆更是疼愛有加,巴不得一回家就抱着逗一逗,玩一玩,再聽聽弟弟糯糯軟軟喊一聲“哥哥”……只可惜,這樣的機會,都被他們嗲佔光了,兄弟倆只能在一旁乾瞪眼,暗罵嚴國強“土匪強盜”數次。

眼看弟弟漸漸長大,越來越聰明可愛,兄弟倆悄悄有了打算:弟弟聰明,連武老師都說弟弟是個讀書的料,他們準備出門賺錢供弟弟念書。

許是知道自己沒那個能耐,兄弟倆暗下決心:拼死拼活,也要讓家裏出個狀元來光宗耀祖。

所以,看到万俟姝瑜拿出首飾給他們做聘禮娶媳婦兒,兄弟倆的反應着實大了一些。他們寧可多賺點錢給弟弟念書,遲點娶媳婦兒,也不會要弟弟將來娶媳婦兒的聘禮。

這事兒鬧得挺激烈,最後嚴家灣人都驚訝嚴國強那漂亮婆姨居然藏着那麼多首飾,看嚴國強的眼神簡直就是嫉妒得噴火。

其中,嚴國富就是一個。

見到嚴國強,嚴國富陰陽怪氣地說:“老四,不錯嘛,沒想到弟妹對你這麼死心塌地。”

嚴國強也不介意,抱着他不到三歲的嚴小三兒繼續在那“招搖”:“三哥,小三兒今天居然在武老師跟前數了三百個數,武老師都嚇一跳捏!呵呵。”

嚴國富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嚴旭到了四歲才會能說清楚話,這會兒嚴國強抱着嚴澈跟他說這樣的話,在他聽來,就是當著他的面扇他耳光。

當時臉那個黑喲,扭曲着笑臉,嚴國富說:“老四啊,弟妹也是一番好意,你怎麼就不順了弟妹的意思,接下那些首飾呢?”

嚴國強神色一正,認真地道:“老大老二說了,那是留給小三兒的。”意思就是:你連嚴江嚴河都不如啊你,三哥!

聽到嚴國強的話,嚴國富郁得冷哼一聲,背着手就回了家。

上帝是混蛋。

——這話是有一定道理可述,有一定痕迹可尋的。

當嚴國強一家雖然過得貧苦,卻貧苦得開心美滿時,老天爺開始看不過眼了。

嚴澈記得,那一年他剛上小學二年級。

那天放學一回到家,嚴澈就發現兩個哥哥和嚴國強不在家,而家裏,來了六七個他完全不認識的男人。

嚴澈有些害怕,一進屋就躲到了万俟姝瑜身後,警戒地眼睛盯着這些陌生人。

其中一個男人笑着對嚴澈伸出手,說:“是小澈吧?都這麼大了?來,來舅舅這裏。”

万俟姝瑜橫在了小嚴澈跟前……而後,小嚴澈聽到哥哥們回來了的聲音,他被抱走了。

遂地,嚴老四家的悲劇,就從這個時候開始了……

猛然一個激靈,嚴澈從遙遠的記憶里掙脫出來。

“嗲。”嚴澈看着嚴國強已經雙眼放空,嘴角含笑,完全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忍不住殘忍的開口喚醒了嚴國強。

回神的嚴國強看了嚴澈一眼。

只是那一眼,嚴澈目睹了嚴國強茫然的眼裏,淚水,在火光的反襯下,毫無預兆地簌簌流了下來:“三兒,三兒,三兒啊——”

三聲“三兒”,聲聲透着力竭,聲聲壓抑哀慟。

嚴國強的眼淚,揪住了嚴澈的心,那顆明知被真相蒙蔽了十多年,企圖掙破那層薄膜的心,這一刻……有些不想知道到底什麼才是真相了。

或許,這個真相是嚴澈迫切想知道的,但是,這個真相,恐怕也是這個憨厚老實的農村漢子……一輩子的暗傷。

嚴澈垂下了頭,盯着鍋蓋上騰騰升起的煙霧,模糊了。

晚飯吃得毫無聲息,形同嚼臘。

嚴澈後悔了,這次是徹徹底底的後悔了。

他醒悟了,覺得現在這樣其實不錯,真相什麼的……已經無關重要,不,其實是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更準確的答案。

失去了娘,還有一個嗲。

嚴澈覺得如果還一味的追尋已經逝去的過往,那麼,結局很可能就是……連唯一的嗲也會失去。

爺兒倆對坐在收拾乾淨的大木桌旁。

嚴國強沒有問嚴澈要煙桿,嚴澈卻貼心地遞給了嚴國強一支香煙,並幫他點燃。

看着嚴國強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團濃郁的煙霧后,嚴澈心下一沉,說:“嗲,我有事跟你說。”

似乎還沒有從回憶中走出的嚴國強,茫然的眼神看着嚴澈,“啊”了一聲,再沒下文。

“嗲,我不想回京城了。”嚴澈忐忑地說。

“啊。”嚴國強突然驚醒:“啊?”

“我說,嗲,我不想回京城了。”嚴澈斂下眼瞼,堅定地重複了一遍。

倏地,嚴國強站了起來:“三兒,你老老實實跟嗲說,你是不是在京城你出了什麼事?”

搖搖頭,嚴澈異常平靜地抬頭,不帶一絲情緒波動地看着嚴國強:“嗲,這幾年,我在外面……很累。我想回家,我想……娘了。”

嚴國強一愣,緩緩坐回了板凳上,狠狠咂吧了剩下的半截煙,猩紅的火點一下蔓延到了過濾嘴。

“呼——”大口噴出濃煙,嚴國強人也鬆緩下來,沒有嚴澈預想的激烈反對,反而似是安了心似的:“那你打算怎麼做?”

對嚴國強的反映,嚴澈有些意外,卻也在意料下的感動中:“嗲,我想和你一起種地。”

嚴國強愕然盯着嚴澈,連煙頭燒到了手指也不自知。

“嘶……”甩掉煙頭,嚴國強的蹙眉攏了起來,盯着桌面半晌,復又看着嚴澈:“因為那個技術?”

嚴澈點頭。

爺兒倆對視,嚴國強帶着擔憂的眼神看着嚴澈,而嚴澈眼底清澈,神色堅決。

嚴國強退下陣來,淺淺嘆息一聲:“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了……你自己拿主意吧!”

聽到嚴國強這樣的話,嚴澈也不由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該說是嚴國強太遷就他呢,還是該說嚴國強什麼。對於這個對自己千依百順的父親,嚴澈真的不知道怎麼應對。

“家裏地不對,你的戶口在你上大學時就遷走了,現在你算是城裏戶口了,村裡已經沒了你的地。倒是你大哥二哥的地還有,不過……你大嫂那邊……”嚴國強對這個大二媳婦兒也是相當糾結。

“嗲,大伯他們不是在說要放後面的山給人承包么?我有這個打算。”嚴澈想了想,還是把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

畢竟,這事早晚都會讓嚴國強知道的。

“啊?包山?”嚴國強“嘶”了一聲,指甲嵌入木桌的縫隙,折了小半塊,好在沒出血,卻也是疼得不輕,十指連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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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雨田園箬笠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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