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秋闈(七)
隨後,貢院的轅門打開,各路兵丁也都各就各位,開始在道路兩邊維持人流緩緩進入轅門。順着大門往裏走,就是儀門。進入儀門之後是龍門,而儀門和龍門之間,便是考生進考場的搜檢通道。
因為搜檢極為仔細,所以耗時也很漫長,所以許多考生便先不進去挨擠,在外面的廣場上坐着歇息,等太陽升起來,又躲到牆根底下找陰涼。何志遠這才發現,貢院的圍牆足有兩丈高,而且上面佈滿了荊棘,與後世的監獄有異曲同工之妙,想必用處也差不多吧。
一直等了兩個時辰,有兵丁出來喊道:“青州的搜檢。”
何志遠趕緊跟着人流起來,到了貢院的大門口,尹立夫便不能進去了,何志遠只好自己扛着考箱,進了貢院。
別看當官的冠冕堂皇,出入依仗,風光體面,令人羨慕。但在擠進這道公門之前,無論從身體還是心靈,及至是自尊上,都要經歷一段非人的試煉……孟子說得好,夫將降烏紗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才能有資格當官。
當然了,這是那些及第考生的看法,因為科舉成為他飛黃騰達的起點,所以必會將其視為人生的普通經歷。而落弟者則因為付出畢生心血,遭受了及弟者數倍的苦難,卻沒有一點回報,反倒一生潦倒困苦,受盡人間的白眼嘲笑。所以往往會將科場生活作為人生經歷的最大傷痛,對其仇恨無比。
君不見幾乎所有描述科場的文章,都是出自科場失意者之手,其描述之悲慘也就可想而知了。
何志遠不想讓自己也成為後世控訴文學的創作者,所以這次考試不能出半點紕漏。在大門口驗明正身進去,便如其他人一般,坐在地下,解懷脫鞋……當然不是要耍流氓,而是準備初搜身。
因為科舉是當官唯一的途徑,當了官便會有權力、金錢、美女、地位,所以雖然歷代查禁很嚴,卻依然會有少數考生,不顧名節和為學之尊,想盡辦法去作弊,其中“懷挾”便是屢禁不止的一招。
何為“懷挾”?說通俗點就是夾帶,主要是夾帶一些用蠅頭小楷寫成的經憶,還有程朱的註釋,也有請人在外面寫好的文章,同樣用小楷寫在紙片上,名曰小卷,隱匿在身上或考藍中,帶進考場去。
一旦材料帶進去了,事情便好辦子。因為鄉試考試是在號舍中,也就是每人都在單獨的小房間裏,答卷吃喝睡覺,縱使有人看着,三天時間也總能找到翻書作弊的機會。
於是朝廷規定,搜檢懷挾官每次一場考試場前都要進行搜檢,搜檢官要將問題考生的姓名記錄下,並將其揪出考場,不許再考。
所以在入場之前,都要進行嚴格的搜身檢查。尤其是到了本朝,老朱皇帝首次制訂了嚴厲的懲罰制度,被查出的考生要在考場外“枷號一個月”,拘押期滿后問罪為民,也就是取消學籍,這輩子別想再考了。
但就像屠刀殺不完貪官一樣,老朱皇帝的嚴懲,也無法讓心術不正的考生望而卻步,懷挾之風難禁,朝廷只得一次次重申加強搜檢,加重懲罰力度。
何志遠不禁想自己前世時的高考,監考老師都會在開考前扯一嗓子:“把一切與考試無關的東西都收放到前面來!”卻不會讓考生解開衣服,仔細搜檢。心理暗道:“這真是萬惡的舊社會啊!”
正在胡思亂想間,便聽見里高聲喊道:“準備搜檢!”只見一群八九品的官員,帶着搜檢軍到了巷子裏。
“十人一行貼牆站好!”隨着搜檢官一聲令下,眾考生便紛紛起立,光腳穿着內衣,手裏拿着衣襪,排着隊站在甬道里。
第一位考生由兩名搜檢軍搜身,從頭到腳,仔細搜查,那些官員們則緊盯着,以防有什麼紕漏。這些人的檢查極為變態,上窮髮際,下至膝腫、倮腹赤裸,無一遺漏,毫無禮待士人的意思。
其實這些搜檢軍之所以如此較真,當然不是為了國家掄才大典的公正性負責,而是因為搜出一個舞弊者,便會賞銀三兩,頂上他們兩個月的餉銀呢!當然能夠蹂躪一下高高在上的讀書人,也是機會難得,怎麼能不好好珍惜呢?
這些搜檢軍都是富有經驗的,除了考生身上以外,對其隨身攜帶的考藍考箱更是重點檢查,用個小鎚子東敲敲西敲敲,聽聽筆管是不是空心的,硯台、考箱等大件有沒有夾層,還有被褥也要拆開檢查,甚至於考生帶來的的包子,饅頭,也一概切開,瞧睢是不是夾心的。
也着實能檢查出一些夾帶,每當有所收穫,搜檢軍們便興奮的低呼,將如喪考妣的作弊者拖出去,每每此時,其餘的考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對考試的印象也就更壞三分。
這種搜檢的速度極為緩慢,等檢查到何志遠時,已經太陽偏西,那兩個搜檢兵剛要對他動手,左邊那個突然一愣,朝右邊那個遞了一個眼色,那個兵丁也吃了一驚,旋即恢復常態,裝模作樣的搜查起來,實際上手都沒有碰到何志遠的身體。
面對着何志遠詢問的眼神,左邊那個趁着靠得近,在何志遠的耳邊輕聲說道:“我們是青州段千戶手下的兵,這裏都是段千戶手下的兵。”何志遠一陣恍然,在去年清剿馬亓山土匪時,何志遠曾經給段千戶手下的兵丁每人五兩銀子的賞銀,顯然這兩個兵丁是認識何志遠的。
既然有了熟人,便免了那一遭虐待,只是遮人耳目的做了做樣子,便被放行進去,在門口接過考卷,終於進了龍門,只見大門旁懸有一副黑底金字的對聯,上聯是“下筆千言,正桂子香時,槐花黃后。”下聯是“出門一笑,看明湖月滿,百泉水涌。”
看到這幅溫暖人心的對聯,那因為漫長搜檢而浮躁的心氣,便平靜下來,抖擻精神跨進貢院,便見其格局規整肅穆,一條寬闊的青石板通道,正對着全貢院最高的建築“明遠樓”。這樓便是整個貢院的中心,有三層高,除了一層門窗俱全處,二三層都只有柱子沒有牆,這當然不是偷工減料,而是因為“明遠”二字的意思,便是“明察遠近”,即是說,這座建築是巡考和監考用的。
考試時,負責考場紀律監臨、提調、巡察等官員,都會爬到這座樓上去,居高臨下府瞰,整個考場一覽無餘。監視考生與考生之間、具體監考的士兵、士兵與考生之間、考場內外是否有串通作弊行為。
何志遠見那明遠樓上,也掛着一副對聯,上聯上“矮屋靜無嘩,聽蛙聲一片,敢忘當年辛苦”;下聯是“文星光有耀,看凌雲驥足,相期它日勛名。”看到這副對聯,想到指日可待的功名,考生們早把辛苦齷齪忘得一乾二淨,恨不得立刻鑽到那矮屋中,開始人生的大考。
所謂矮屋便是號舍,整齊密佈於甬道兩側,明遠樓四周,一行行一排排、狹小密集,如蜂巢一般。每排號舍編為一字號,用編列,在巷口門楣牆上書寫‘某字號’比如第一排便是‘天字號’。這樣編排順序,顯然是為了便於考生儘快找到自己所在的號舍位置。
官方已經對考場進行編號,寫明‘某行某號系某處考生某人號舍’,並在號舍外張貼考生姓名,揭榜曉示諸人。
此時榜單前人頭攢動,考生們瞪大眼睛找尋自己的位置,待確定之後,表情各異,有人笑逐顏開,手舞足蹈,有人卻鬱悶的想走人。
何志遠在此之前,早就聽趙鼐等人說過號舍的分類,並且對各種號舍都做了充分應對措施,所以他並不是很擔心分到雨號或是臭號當中去。但心中還是期盼被分到老號中,畢竟這樣這三天的考試會舒服一些。
其實何志遠完全不用擔心分到不好的號舍,何志遠簡在帝心的消息早在百官當中傳開,並且弘治皇帝去年就說過要在北京殿試等着他的話語。這些老謀深算的官油子們早就想着如何給何志遠這次的科考提供便利,所以分個老號更是舉手之勞。
早在鄉試之前,時任山東巡撫的徐源與提學官邵賢就在一起商量過,雖說何志遠從來沒有來過濟南,但由於弘治皇帝對何志遠青眯有加,他們還是想法設法的保證何志遠這科鄉試能中弟。但何志遠從來沒有與他們聯繫過,他們更不敢冒然主動聯繫何志遠,所以他們只能在考試中盡量給予方便。後來他們打聽到青州的段秀淮的軍隊曾與何志遠有過交往,所以這次的搜檢軍就故意使用了段秀淮的兵丁。
所以才出現了何志遠剛才經歷的一幕,同樣在號舍中監考的兵丁也是青州段秀淮的兵丁,這樣在考試中即使何志遠有作弊行為,這些兵丁也不會管的。但這一切何志遠是一點也不知道,完全蒙在鼓裏。
何志遠在人頭攢動的榜單前,費力的找了好久,才看見自己的名字青州府考生何志遠,考舍號是“日字八號”。有道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那日字八號便是第九行第八號。
一看考舍如此靠前,知道肯定是“老號”,何志遠一顆懸着的心,先鬆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