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雍親王撤差擔驚憂 隆科多受命入窮廬
康熙在“千叟宴”上驟然犯病的消息封鎖了六天。紙里終究包不住火,第七天頭終於由上書房和太醫院聯名發出勘合,佈告中外“聖躬違和”。於是十八行省督撫藩臬各衙門長吏的請安摺子雪片似地遞向北京。儘管摺子裏用盡了好詞兒,都說自己要“克終厥職以慰聖廑”,相信皇帝“但頤養節勞,必能早占勿葯”,但從北京暗地傳來的消息,康熙皇帝已是“痊好無望”,人人心裏都在盤算着自己日後的去路,巴望着皇帝早定國事,將皇儲指明,免去自己憂思徘徊之勞。十四阿哥更急得像鎖在柱子上的猴兒,抓耳撓腮地沒個理會處。想獨身進京,又怕丟了兵權,留在軍中,又怕胤禩在京做手腳,人死了來個秘不發喪。因此,從肅州到北京的黃土驛道上,每隔四個時辰就有大將軍王的流星報馬往來於京都大營之間。北京萬一有事,遠在三千里之外的胤不出四天就能了如指掌。
過了五月,朝廷又出邸報,說“御體稍安”。接着便有旨,嚴令各地官員不得“紛傳謠言”,命各省總督巡撫分批進京面聖請安——既然叫見面,皇帝的身體自然已經好轉了。人們一口氣沒透過來,便接到廷寄:“王掞黨附胤礽,至死不悟,着革去文華殿大學士、太子太傅職銜,發往烏喇打牲軍前效力,念其年邁,着由其長子代父前往”,這道聖旨猶可,接踵而來的便震動朝野:“泉州府永春、德化兩縣聚眾兩千、豎旗放炮一案,朕原有旨意,此等人原非賊盜,因歲歉乏食,不得已行之耳,遣部院大臣侍衛,前往招安即可。上書房大臣馬齊處置乖謬,擅自批文進剿,不但首賊陳五顯逸逃,斬殺八十餘名裹挾之民。着革去馬齊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職銜,交部議處!”人們吃驚之餘,又接上諭:“上書房大臣張廷玉,隨侍多年,並無善政建議。去歲朕下詔求言,伊僅奏將節婦守節歲齡由五十改為四十五,敷衍搪塞,事主不誠。本應嚴議,念其除此之外尚無大過,着降兩級處分,暫留上書房行走。”人們沒有驚醒過來,詔旨又下:“方苞系布衣儒生,一介微寒,簡拔朕側,受恩深重,本應精白乃心,專誠效命於君。乃方苞希求恩榮,不安於位,交結外官,通連阿哥,品行甚屬不端。念伊年老,免於處分,賜金還鄉,交地方官嚴加約束!”
接二連三的詔諭,黜降的都是皇帝身邊一等一的人物,事先既無朕兆,事後也無意見徵詢,連都察院的都御史副都御史都鬧了個手忙腳亂。平日,遇到這類事,照例的都是隨聲附和,彈劾奏章一擁而上。但這次卻出奇的平靜,除了奉旨行事,竟無一人寫摺子湊趣兒。其實,倒也不是人們忘了頌聖——憑空的一個一個疾雷在人們頭頂擊下,全都打蒙了,誰都怕拍馬拍到蹄子上,弄得自己四腳朝天。
過了七月節,北京城涼風乍起,秋樹葉老色濃。早已無事可乾的胤禛接到諭旨,免去了內務府差事和兼管刑戶二部的職分。強壓着心頭慌亂,胤禛從容進園請安,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了雍和宮,卻見萬福堂前檐下擺着一壇又一壇未啟封的福州老燒缸,還有十幾簍子福橘碼在堂前老楸樹下。一眼瞥見戴鐸在萬福堂和文覺對局,性音和鄔思道在旁觀戰,便踱了進去。見他進來,除了鄔思道,幾個人忙都起身相迎。戴鐸忙搶上一步跪了叩頭道:“奴才戴鐸叩見主子!”
“唔。”胤禛瞟一眼外頭的禮物,一擺手坐了,接過長隨遞過的茶呷了一口,淡淡問道:“回來了?幾時到的?”戴鐸外任幾年,吃得又黑又胖,臉上放光,短粗的身材,裹着一身黑緞夾袍,透着一身精悍氣。因見胤禛一臉不快,小心答道:“奴才昨兒回來的,遵主子信里的吩咐,沒敢先回府拜見,先去暢春園給萬歲請安,只問了幾句話就下來。今兒一早進來,爺已經出去……”說著,呈上禮單。胤禛接過略看一眼便撂在一邊,略一頓,發作道:“天下至無情無義的要算你戴鐸兄弟二人。年年節節,就用這些個東西搪塞我!每次來信不是哭窮就是叫苦,好沒意思!你真是窮到這地步了?酒,我素來不吃,沒有長熟的橘子,捂熟了怎麼用?你還拉出去,到市上賣了,回去的盤纏也省了我賞!”
戴鐸一聲兒不敢言語,只低頭聽他訓斥。鄔思道笑道:“四爺,你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就發脾氣,內務府和部里的差使不順心?”胤禛長出一口氣,頹然說道:“差使……撤了。正好,無事一身輕!難道我不會享福?你們看看這份邸報,昨兒是尤明堂,今兒是施世綸、趙申喬,全都革職拿問!真有點樹倒猢猻散的樣子,也不管人寒心不寒心!外頭風言說萬歲瘋迷了,我日日見他,倒不像,只這樣料理朝政,還了得?”他發泄了一陣,心緒略好一點,看着戴鐸道:“你主子心緒壞透了,數落你幾句,你別怪。”戴鐸忙賠笑道:“奴才怎敢!主子教訓是為奴才好。再說,主子不發作奴才又發作誰呢?”
“四爺,您就為這個不歡喜?”鄔思道看了看邸報,輕輕放下,笑道,“恕我直言,您真得好好參詳一下萬歲的帝王心術!”
“唔?”
鄔思道格格淺笑道:“萬歲這是在預備後事!龍體欠安,他已經自知不起。阿哥們逐鹿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兒!八爺防着你,更防着十四爺,十四爺擁兵自重,單等萬歲晏駕,他兵臨城下與八爺較量!你看一看就知道,凡黜落的都是能員幹吏。這些人陷於黨爭,於將來朝局不利。輔錯了人,新主登極難免大開殺戒,輔對了人,又容易恃功驕主,難以駕馭!所以,現在統統將他們監押保護了,新主登極,一紙赦書,立地就成了新皇帝得用臣子!萬歲這一計雖苦,也算菩薩心腸啊!”
幾句話說得胤禛心頭一亮。王掞明明是保的自己,黜降旨意里卻說他“黨附胤礽”,他一直苦思不得其解,如今也若明若暗有了答案。苦思良久,胤禛嘆道:“雖說好,畢竟酷了點,我講究以誠待人,什麼事都逃不過個‘理’字,昨兒鄂倫岱見我,他雖赦了,仍舊不服,六十年大慶,不知是八爺還是十四爺,弄一隻死鷹獻了,居然沒有處分!要放我身上,不定如今在哪一層地獄裏呢!”
“萬歲不查八爺十四爺,有他的道理。這一條已足證,萬歲龍心默定,四爺大位已定!”鄔思道架起拐杖,在眾目睽睽注視下緩緩踱着,“如果默定八爺或十四爺,如此之事,豈有不查之理?”胤禛一邊聽一邊出神,半晌才道:“就算如此,像這樣欺君罔上全無人心的逆子,也應該查辦!”鄔思道嘿然良久,說道:“四爺只要平心一想,自然就明白了,不能查。這是弒君犯上,是造逆,我敢斷定是八爺所為。十四爺率十萬精銳在外,如果撤查他,正好給他清君側的口實,八爺在這邊聯絡呼應,立時就是天下大亂;如果查辦八爺,禮物又是十四爺的,他叫起撞天屈,九爺十爺推波助瀾,立地蕭牆禍起,恐怕萬歲想善終都難!如今大局穩,對四爺有利,大局亂,於八爺有利。十四爺更盼八爺和四爺打個平手,他好坐收漁翁之利。萬歲的病如果能好,自然是好。眼見無常迫命燈干油盡,怎麼禁得起這一風波?所以這一次八爺雖是走險棋,卻是瞧准了才走的,他要的就是一個‘亂’字!”
聽着鄔思道侃侃而言,句句鞭辟入裏,胤禛陡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忌妒和恐懼:此人精明到這份兒上,將來怎麼駕馭?他閃了鄔思道一眼,柔和地一嘆道:“勝讀十年書啊!他既要亂,我當然要‘穩’。”
“朝局不要四爺操心,”鄔思道也瞟了胤禛一眼,“萬歲身邊文有張廷玉,武有武丹,是夠使的了。十七爺和西山綠營管帶有舅甥親誼,由十七爺去穩西山,丰台大營的軍官一半是十三爺使出來的,但主官成文運卻是八爺的死黨。最可慮的是九門提督隆科多。此人論起來四爺還該叫他一聲舅舅,但他是佟家的人,滿門和八爺交情極深。十三爺不出牢獄,就算傳位給你,你也坐不住,十三爺但出牢獄,就算傳位給別的阿哥,四爺你只要先發制人出其不意,局面翻轉也未可知!所以,目下情勢未可樂觀!”胤禛咬着牙想了想,說道:“我這就去請旨,赦出十三弟來!”鄔思道笑道:“十三爺這回子出來,只會弄亂了局,萬歲也未必就准你的奏。說句難聽話,以四爺在內務府經營多年,到時候就是矯詔赦他,也不是難事!”
至此,眾人才都鬆了一口氣,戴鐸便問:“四爺,這次回來見那院裏少了四五個熟人,高福兒也沒見,四爺差他出去了么?”
“不錯。”胤禛陰狠地一笑,看了看周用誠,說道:“我差他們到鬼門關去了。沒天理的混賬王八,我是何等樣人,為了一個臭**加上八千兩銀子,他就敢賣主!”說著話,心裏卻惦着隆科多,便起身出去,命道:“備轎,我去步軍統領衙門!”
隆科多卻不在衙門。今兒剛剛點過卯,上書房便傳過話來,“張中堂在暢春園澹寧居,請大人過去。”因命轎趕往園中。作為九門提督,在北京算不上很大的官,和順天府一樣,上頭壓着直隸巡撫和直隸總督,比之御林軍善捕營還差着一檔。但步軍統領衙門轄着京師德勝、安定、正陽、崇文、宣武、朝陽、阜成、東直和西直門的關防,俗稱“九門提督”,統兵近二萬,除了丰台大營,是京師軍權最重的。因平素和上書房來往極少,也沒有直接回話的例,隆科多很遲疑了一陣,猶豫着是否先去一趟廉親王府再進園子。轎子向東走了一箭之地,隆科多又改了主意,又折向西,在園門口遞牌子進澹寧居。張廷玉見他進來,起身笑道:“竹筠,真難為你。正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呀!”
“張中堂,”隆科多一邊下拜行禮,詫異地說道,“卑職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張廷玉微笑道:“你要先見八爺,這會子遞牌子也進不來,明日詔下,你也就不是什麼九門提督了。禍福榮辱存乎一念之中,所以我說你苦海回頭!”隆科多這才知道,這個“扳不倒”宰相時時掌握着自己的一行一動,腦門上頓時冒出細汗,口中卻道:“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明白。”
張廷玉起身道:“少時你就明白了,跟我來吧。”隆科多獃獃地點點頭,跟着張廷玉出來,早有邢年帶着兩個太監接引,踅過澹寧居向北,但見澹寧居月洞門北一帶並無宮殿房舍,一色的常青藤、菖樹、葡萄和薔薇刺梅,蔓牽虯結搭成花洞,兩邊花籬外都是叢叢灌木,陰森森碧幽幽遮天蔽日,四周靜得鴉雀無聲,只草間偶有秋蟲,聽來反而更使人有一種寂寥和神秘的感覺。隆科多一路尋思着張廷玉方才的話,忍不住問道:“中堂,您到底要帶我哪裏去?”張廷玉沒有答話,帶着又走了一箭之地,卻見前頭豁然明朗,閃進一帶土牆,上頭爬滿了牽牛花、爬山虎和何首烏,闊大的院落房舍都是黃茅結頂的草房,木窗竹籬毫無富貴氣象,寬敞的大車門鬥上懸一塊泥金匾額,上頭寫着“窮廬”兩個大字,卻是御筆。隆科多正驚疑間,見白髮蒼蒼的武丹從裏頭出來,穿着九蟒五爪的袍子,外頭套着黃馬褂,珊瑚頂子后還拖着一枝翠金交輝的孔雀花翎,見了張廷玉,便笑道:“請吧!”因見隆科多要行參禮,又道:“主子在裏頭靜攝,你不要大呼小叫地行禮了!”
“萬歲爺——住在這裏?”
“對了。”張廷玉一笑道,“這是園中之園、宮中之宮,連馬齊都沒福來這裏呢!今兒萬歲精神稍好,單獨召見你,你好造化!”
隆科多傻子似的跟着張廷玉進來,更是吃了一驚,站在門口迎候的竟是早已頒旨申斥、賜金還鄉“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的布衣宰相方苞!隆科多張大了嘴,剛說了句“您不是——”方苞搖手制止了他。隆科多隻好進來,果見康熙穿一件駝色實地紗袍,頭上勒一條明黃緞帶和衣卧在竹榻上閉目養神,滿屋圖書插架,地下盤龍熏爐御香裊裊,寂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隆科多衣裳窸窸跪了下去,以頭碰地輕輕叩了三下,卻不敢言聲,悄悄打量康熙,越發瘦得可憐,滿臉刀刻的皺紋一動不動,彷彿向隆科多訴說這位皇帝一生的憂患和功業。
“萬歲,”方苞輕聲叫道,見康熙毫無反應,又近前一步,小心翼翼道:“萬歲,步軍統領隆科多奉旨見駕,已經給您請過安了。”
康熙的喉結動了一下,睜開昏眊的眼直直地盯着隆科多,半晌,吃力地說道:“起來,賜座,賞茶。”隆科多慢慢起身,斜簽著屁股坐了,溫聲說道:“半年沒見主子了,龍顏憔悴至此,真出奴才意外!”說著,竟動了情,眼圈一紅,離了奏對套語,哽着嗓子道:“這是怎麼說的?叫人心裏發酸。奴才自幼跟着皇上,幾曾見過主子這樣來着?”他動了真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張廷玉在旁皺眉道:“隆科多,你這都是些什麼話?”
“衡臣,這是他的真情。到此田地,朕願意聽聽。”康熙柔聲嘆息道,“太醫和你們日日都說朕的病不相干,朕自己心裏有數:沒有多少日子了。唉……玄燁,你也有今日么?”幾句話說得方苞和張廷玉也落下淚來。唏噓良久,康熙又道:“生死常理,明達之人不諱。但今日不是難過的時候,朕想趁着心裏清明,把大事定下來——隆科多,你知道朕為什麼召見你么?”隆科多忙欠身答道:“奴才不知。”康熙看了看張廷玉,說道:“你給他宣詔。”
張廷玉躬身答應一聲南面而立,待隆科多跪好,說道:“隆科多跪聽。這是聖上的遺詔!”
“喳!”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張廷玉不緊不慢地讀道,“隆科多本系微末小臣,倚前上書房大臣佟國維之勢簡在台閣,乃敢交通八阿哥胤禩圖為不規,謀求非分恩榮,着即賜死,欽此!”
隆科多萬萬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封詔旨,驚得身上一顫,冷汗驀地浸出額角,怔着看了看漠然望着天棚的康熙,嘴唇劇烈地抖了一下,輕嘆一聲,叩頭道:“奴才……領旨,謝恩……”方苞在旁問道:“你有什麼可辯之處么?”隆科多連連叩頭道:“奴才在佟族中壓抑多年,並不得意。與八阿哥過從稍密是有的,並無圖謀不軌情事,求萬歲聖鑒。”康熙略一點頭,說道:“還有一份詔書,讀。”
“方才遺詔由我處置。你如奉詔盡職,這份遺詔由武丹、張五哥、劉鐵成和德楞泰我們五人合議焚毀。”張廷玉又展一份詔書,說道:“這一份遺詔在主子萬年之後宣佈:隆科多隨朕幾三十年,奉職唯謹,可託大事,着即進封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上書房大臣,賜爵一等公。欽此!”
兩道截然相反的遺詔同時宣讀,隆科多驚呆了,嚇懵了,直挺挺跪着,竟忘了謝恩!
“這是沒有法子的事。”康熙側轉身,溫和地看着隆科多,語氣多少帶着辛酸,“朕英雄一世,不想敗在兒子手裏,舐犢之情又在所難免,想來想去,只好將生死二字都賜給你,由你自己選。這樣的詔書,張廷玉他們也都有兩份。確保朕的遺願不至落空。機械變詐,仁人不為,朕為德不卒,都是被形勢逼出來的。隆科多,你當諒朕的苦心!”
“奴才明白……”隆科多深深叩下頭去,其實他心裏打翻了五味瓶糨糊盆,什麼滋味都有,什麼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康熙彷彿不勝感慨,招手道,“你跪得近一點,朕告訴你。方苞,把木櫃裏那件東西取出來……”
方苞答應着,抖着手開了柜子,取出一個鍍了金的黃漆葫蘆交給康熙。康熙一手拿着葫蘆,一手撫着隆科多的背,說道:“你在佟家受壓,朕了如指掌,其實你不知道,真正壓你的是朕。朕要提拔你,佟國維能攔得住?”
“萬歲!”
“聽朕說,”康熙輕咳一聲又道,“佟家世受國恩,朕的生母也是佟家的人,原指望佟國維不負朕望,做一代名相,料不到他陷到阿哥黨爭里不能自拔,朕所以恨他又不殺他,也正為如此。你雖對佟國維有隙,其實心裏也怨朕,以為朕忘了你,是么?”
“奴才不敢!”
康熙嘆道:“不敢言是真的,不敢想就未必。小多子呀!你看看這個葫蘆。這是當年科布多之役,我們主奴二人突圍出來,在戈壁瀚海跋涉時留下來的。就這麼一葫蘆水,支撐了三天,你喝的馬尿,朕喝水;只一個高粱面窩頭,朕掰給你一塊,你沒捨得吃,吃的是草根,到朕餓極了你又給了朕……”隆科多淚如泉湧,哽了一下,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康熙喟然道:“昔日重耳出亡,路上乏糧,他的臣子介子推割股啖君,重耳複位為君,卻忘掉了他。你有介子推的風節,朕卻不學晉文公!這葫蘆打過仗朕就收了起來,漆了黃漆、鍍了真金,置之案頭時常把玩,卻一直沒有提你的官,升你的職。不是你差使辦得不好,是朕有意壓着。一來你能歷練些事,二來朕也能看看你的品行器量。昔日從征的你是年歲最小的一個,朕要把你留給兒孫用,官升得太大,不成啊!”他說著,已是老淚縱橫,隆科多已是哭倒在地下,張廷玉和方苞也自黯然神傷。
“朕今日說透這個,其實就是託孤。”康熙哽咽道,“晉你的職,封你顧命大臣,要你宣佈朕的傳位遺詔,你思量前後,朕不重你愛你,能這樣做?朕……難道連個宣佈遺詔的人也尋不來?”
說至此,隆科多已是伏地大慟,渾身抽搐着,顫抖着,一句話也回不出來。康熙拭淚道:“方才說的,是朕成全你。你也要成全朕,你好生做個忠良賢能的名臣,也就不枉了朕栽培你幾十年的苦心了。”說罷,他覺得有點氣短,略一喘息,弛然說道:“朕太勞神了,你們商議吧,朕在這裏聽着。”隆科多零涕說道:“主子高厚之恩,就是把奴才磨成粉也報答不了。多餘的話奴才一句也不說。自今而始,就算奴才死期已至,只有忠貞至死不負聖恩,或可報皇上隆恩萬一!”他哭得臉色黃中透白,咽着氣起身道:“衡臣大人,靈皋先生,請安排吧。”
張廷玉請隆科多坐了。方苞早抱着半尺厚一沓文卷過來,說道:“這是皇上八年來口授的語錄,我已經潤色謄清,題名‘聖武紀’。今日交給衡臣,將來由衡臣宣示。”張廷玉見隆科多發怔,忙道:“遺詔共是兩份,一份就是‘聖武紀’,略陳皇上一生功業,還有垂示子孫的聖訓;一份是傳位遺詔,由你宣讀,和張五哥德楞泰會同開閱……”
三個人喁喁而談,康熙起先還閉目靜聽。漸漸地,聲音變得渾濁而遙遠,他沉沉睡著了……
隆科多回到步軍統領衙門,已過酉正時牌。早晨到現在只吃了一頓飯,但他卻半點不餓。這驟然加在身上的使命,火一樣焚燒着他,滿腹的激動、興奮、喜悅、企望,還帶着一絲悵惘和哀傷,全然無法解釋,無法平靜。趿着鞋在籤押房裏踱了幾步,叫過書房軍務筆帖式來說道:“我寫兩份手諭,你這就發出去。”說罷走至案前提筆疾書:
着中軍護營接管原衛戍朝陽門、齊化門、東直門十棚正藍旗駐守軍士。此令!
想了想又寫了一張:
調宣武門內綠營移防北安定門。此令!
“明白。”那筆帖式接了手諭,說道:“卑職這就去辦——請軍門示下,朝陽門原駐軍移防何處?”
“你告訴他們馬管帶,”隆科多冷冰冰說道,“不要驚動城裏百姓。後半夜帶東三門兵士進城,護衛我的中軍。所有調防軍隊,不得驚擾百姓!”
“喳!”
那筆帖式答應一聲,還沒出門,便聽外頭有人稟:“禮部員外郎黨逢恩請見。”黨逢恩是九阿哥胤禟門下,又是自己老上司黨務禮的公子,平素極來往得熟穩的。隆科多略一沉吟,說道:“你先把手諭留下,半個時辰後來取——請黨先生!”
一時便聽腳步橐橐,黨逢恩布鞋青襟飄然而入。隆科多笑道:“什麼風吹得你來?你是越活越瀟洒了!這五綹長髯真叫人羨煞,換了道裝,活脫一個呂洞賓!”
“我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喲!”黨逢恩嘻嘻笑道,進來入座。兩個人寒暄笑語幾句,隆科多便命人迴避了,笑問:“八爺叫你來的?”黨逢恩端着茶碗沉吟片刻,說道:“是九爺。昨晚上九爺和八爺合計了一夜,叫我來問你個實底兒。”
隆科多佯裝一怔,說道:“有什麼合計的?上次你來,我已經說過,九門提督府不用操心么?”
“八爺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黨逢恩溫文爾雅地起身來,邁着方步沉思着道:“丰台大營管暢春園,你管九城。到時候一聲動手,城裏所有親王、貝勒貝子府由你護持控制。怕的是有人先發制人,所以八爺府的護衛重擔就要落在你老兄肩頭。丰台大營十三爺的部舊不少,如果成文運彈壓不住,恐怕還得動用你的人馬。”
隆科多鬆弛地向後一靠,格格笑道:“好大的東風!我也直說了,我的兵不能出城。否則,二十幾家城裏的王爺府就難以控制。就是八爺親自召見,我也只能這樣說!”
“很好!”黨逢恩坐了回去,“八爺也慮到這裏。你既忠於八爺,萬一丰台兵變,怎麼辦?八爺叫我問問你。”隆科多微笑道:“不會有那種事。萬一出事,還有西山銳健營呢!我今夜已下令,調我的中軍保護八爺,調綠營兵控制四爺。只要八爺在我這裏,丰台鬧塌了天,他們一兵一卒休想進城!”說罷將兩份手諭就桌上推給黨逢恩。
黨逢恩看了看手諭,背着燈燭,他眼睛鬼火似的灼然生光:“你真是個角色!明晚九爺十爺請你面談。已經內定,你是兵部尚書!”
“兵部尚書!”隆科多幾乎笑出來,忍住了,霍地起身道:“你稟九爺。官,我是不要的。但願我家佟老爺子當政,少擠兌我一點,足感厚愛了!”
送客出去,隆科多看了看案上兩封手諭,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大聲道:“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