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走避
萬姨娘的突然離去,不僅是沒規矩,更是跌了蘇留鑫的面子,令他尷尬得很,他朝正房那邊瞪去一眼,轉頭對計氏道:“都怪我平日裏太慣着她,這才沒規沒矩的,太太你別生氣,我待會兒就讓她來給你賠罪。”
計氏笑了一下,道:“怪不着老爺,在鄉下,小妾若沒大婦管教,也是會上房揭瓦的,想必城裏也差不離,現下我來了,往後定不會再讓老爺為這些事費神了。”
蘇靜姍從來沒發現過,自家娘親竟這般地會講話,此時若不是有旁人在,她都要撫掌叫好了。
這時蘇留鑫又指了剛才站在萬姨娘後面的一名婦人道:“這是喬姨娘。”
喬姨娘看上去比萬姨娘年輕一點兒,但穿戴打扮全不如她,頭上只得兩隻扁簪,看成色還不是純金,而是金包銀;身上一件半舊不新的純藍色綢衫,連朵繡花也無;衫外套着件淺灰色的背子,襟上包着的花邊已洗褪了色。
這就是給蘇家添了兩名女兒的那位了罷,果然是不如有兒子的人過得如意,蘇靜姍默默地想。
蘇留鑫介紹完喬姨娘,又指了站在一邊的一名錦衣少年,對計氏道:“太太,這是遠光,今年十七了。”再對蘇靜姍道:“姍姐,這是你二哥。”——三姑娘,是給姨娘叫的,蘇留鑫自然還是喚了她姍姐,其實城裏鄉下都是這般地叫,哪裏又土氣了,方才不過是萬姨娘故意找茬而已。
蘇遠光長得不像蘇留鑫,卻酷似萬姨娘,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揚,配上那不自覺上抬半分的尖尖下巴,渾然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樣。蘇留鑫介紹他的話音剛落,就見他前行幾步,道:“爹,我約了田少爺吃酒,這便去了。”說完也不行禮,徑直出門去了。
他自始至終都沒理睬計氏,這般的無禮,蘇留鑫面兒上雖有尷尬,但卻未加斥責,反而替他圓場道:“田少爺乃咱們東亭縣知縣獨子,遠光能與他相交,是極有顏面的事,就是咱們家的生意,也要靠這層關係的。”
計氏微笑點頭,給足了蘇留鑫面子,這令他臉上的尷尬之色稍稍緩解,又開始介紹立在喬姨娘身後一大一小的兩名女孩兒。
那名大的柳眉杏眼,生得極為美貌,卻可惜一臉病容,雖說穿着厚厚的大棉襖,還是看得出身子骨極為瘦弱,風吹就倒。蘇留鑫稱,這是喬姨娘所生的二姑娘蘇靜初,今年十四,恰比蘇靜姍大上一歲。
而那個小的今年十二歲,恰又比蘇靜姍小上一歲,她亦是喬姨娘所出,排行第四,閨名蘇靜瑤。這蘇靜瑤有張圓圓肉肉的大胖臉,但卻配了副細眉小眼,遠不如她的胞姐蘇靜初好看。
蘇留鑫介紹完后,喬姨娘母女三人依次上來與計氏見禮,當輪到蘇靜初時,卻見她身子一歪,手扶着額頭倒了下去,喬姨娘大驚失色,連忙喚了蘇靜瑤一起,一左一右地扶住她。
蘇留鑫滿臉擔憂,急急問道:“二丫頭這是又犯病了?”
他稱呼蘇靜姍為姍姐,卻管蘇靜初叫二丫頭,這顯見得還是養在自個兒跟前的更親了,蘇靜姍雖說只做了他兩年的閨女,但還是覺得心頭酸酸的。
喬姨娘點頭,眼中含淚,與計氏道:“太太,莫怪我們失禮,二姑娘病了,我們先扶她進房,待會兒再來看太太。”
都是養女兒的人,計氏感同身受,關切問道:“可要請郎中?”
喬姨娘滿臉感激,道:“謝太太關心,二姑娘大概是剛才站得久了頭暈,回去歇會子就好了。”
計氏見她拒絕,也不多言,只點了點頭,喬姨娘便與蘇靜瑤一起,扶着蘇靜初走了。
蘇靜姍望着她們漸遠的背影,很有些詫異,這才站了多大會子,就能累倒了?她這位二姐的身子骨,竟是這般的孱弱?
她正詫異,忽見喬姨娘雖則扶着蘇靜初,一雙眼睛卻朝着正房的東次間瞟了又瞟,這讓她猛然間明白過來,蘇靜初的暈倒並非偶然,而多半是喬姨娘母女早就知道萬姨娘住了正室才有資格住的東屋,擔心兩房人爭吵起來累及了她們,所以要藉機早早躲起,以免受了無妄之災。看來都是機靈人兒,曉得明哲保身呀。
她們這一走,院門口就只剩下了蘇靜姍他們嫡親的三口兒,蘇留鑫很是覺着沒臉,又有些不好意思,忙領着蘇靜姍和計氏朝正房走,一路走,一路道:“太太,大前天我就叫喬姨娘把東邊的屋子收拾出來了,你住。姍姐,你住東廂,你二姐和四妹都在那裏。”
說話間三人已進堂屋,一眼便瞧見東邊的屋子房門緊閉,分明是從裏頭上了鎖,蘇留鑫今日一再的沒臉,這會兒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便是舉掌拍門,將那裏頭的門栓震得嘩嘩響。他一面拍,一面叫:“萬姨娘,開門,這不是你住的屋子。”
東屋裏頭悄然無聲,任蘇留鑫怎般敲門怎般叫喚也無人應答。蘇留鑫滿臉尷尬,只得來同計氏打商量:“她娘,不如你先住西屋,等她出來我再與她說?”
豈料慣常好脾氣的計氏這回卻十分地堅持,她道:“他爹,住西屋本沒甚麼,大不了讓人以為我是個妾,只是我千里迢迢地到東亭縣來,不為別的,只為給咱們姍姐尋門好親,我不能放着東屋給一個妾住,倒讓人以為我們姍姐是姨娘養的——雖說我一直住在鄉下,可也曉得而今這嫡女好嫁,庶女難嫁,若是姍姐被我拖累得成了庶女,尋不着好婆家,豈不是誤了她一生?”
讓蘇靜姍進城尋婆家,可是蘇留鑫的主意,他聽了計氏的這番話,愈發覺得無地自容,慌忙再走去東屋前,把門拍得山響。
眼見得蘇留鑫的神色越來越尷尬,計氏待要上前幫着些,卻叫蘇靜姍扯住了衣角:“娘,這萬姨娘好個不懂事,咱們卻不好在這裏看爹的笑話,不如避了開去。”
計氏以為蘇靜姍是想讓她避入廂房或後院,於是道:“避?避到哪裏去?還是讓娘去幫你爹訓斥幾句。”
哪曉得蘇靜姍卻道:“娘,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寶貴得很,何必把時間浪費在與些個女人的爭爭吵吵上,不如扭頭走開,自去吃吃喝喝,玩玩樂樂,豈不快活?”
計氏笑了:“小人精,你想去逛街就直說,娘還能攔着你不成,咱們又不是那等大戶人家,講究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算是大戶人家,生在這蘇州,無事也要出門逛一逛的。”
蘇州女子好游,往往外出拋頭露面,這是人盡皆知的,而東亭縣隸屬蘇州,自然也差不離,然而蘇靜姍真不是為了逛街才講那番話,她是真真切切地覺得,同一個小妾爭來斗去的,沒得跌了自己的身價,更是浪費了自己的時間。
計氏究竟是寵愛閨女的,朝着面紅耳赤仍在奮力拍門的蘇留鑫望去幾眼,答應了蘇靜姍的話:“也罷,你爹是一家之主,卻被個妾逼成這樣,讓人看了笑話,我們要是還待在這裏,只能讓他更難過,不如出去避一避罷。”
蘇靜姍見計氏同意,高興地應了一聲,轉頭沖蘇留鑫道:“爹爹,我同娘出去逛一逛,等萬姨娘騰了屋子再回來罷。”
蘇留鑫正是難堪的時候,自然樂得娘子閨女不在跟前看笑話,於是爽快地點了頭,道:“去罷,出了門右拐,順着道走,甚麼玩物兒都有,若是累了,就雇個轎子回家,告訴轎夫到蘇記綢緞莊,也迷不了路。”
蘇靜姍把路記在心裏,拉了計氏就走,出了門,卻不急着上街,而是拐進了自家的綢緞莊。計氏正詫異,蘇靜姍卻已是沖櫃枱上喊道:“掌柜的,我爹讓我來挑兩匹料子,好與我和我娘做衣裳。”
她與計氏身上的衣裳都是補丁摞補丁,做件新的倒也在理,掌柜的不疑有他,趕忙地指揮夥計將一摞布料堆到櫃枱上,以供蘇靜姍挑選,又親自舉了把大剪子站在一旁,準備等蘇靜姍選定,就幫她裁一塊下來。
可哪曉得蘇靜姍說的“兩匹料子”,就真是兩匹料子,半點客氣的也沒有,掌柜的眼睜睜地看着她實打實地挑出兩匹還沒開過剪的新料子就朝懷裏摟,眼睛都直了:“三姑娘,做兩身衣裳,用不着那許多布……”
蘇靜姍卻跟沒聽到似的,只不住地摩挲那布料,問道:“我們打鄉下來,還沒見過這樣好的料子呢,瞧瞧這手感,水樣似的,再瞧瞧這紋路,這花樣……嘖嘖……還要請教掌柜的,這是兩匹甚麼布?”
掌柜的聽得她盛讚自家布料,身子又輕了,挺起胸脯,頗有些自豪地答道:“三姑娘好眼力,這是兩匹剛進來的織金妝花緞,一匹織的是奔兔,一匹織的是牡丹。”
“織金妝花緞,好,好,就是這兩匹。”蘇靜姍抱起這兩匹布料,轉身就走,計氏見得沉重,趕忙接過一匹,幫她拿着。
“三姑娘,這兩匹織金妝花緞,可是一匹能賣百兩銀子……三姑娘,進價也得好幾十兩哩……三姑娘,三姑娘……”掌柜的邊喊邊朝外趕,跑得氣喘吁吁,可哪裏追得過田間地頭長大的蘇靜姍,還沒等他追到街上,就瞧不見她們的影子了。
——————阿昧的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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