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融入
她有點無法理解這位校醫,經常看到他在做一些很令人迷惑的事情,比如一早上,就看到他在研究如何泡咖啡,過一會兒,又是在研究養花種草,看起來三十歲都不到的人,活脫脫像個七八十歲的老大爺。
體育課上,要做800米的訓練,特殊情況的女同學可以在一旁休息,偶爾有人會溜去校醫室,梁安月平時對這種行為是不齒的,但這一日,也含糊着說了兩句,跟着去了。
校醫室里有三四個人,梁安月坐在一旁的角落,安安靜靜地看着操場外面,她的朋友很愛說話,剛好和元異湊在一起,兩人說說笑笑很是歡樂。
梁安月偶爾瞥向他一眼,看得有幾分入迷。
“這位同學……”元異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目光,扭頭跟她說道:“我們上次見過吧?”
梁安月被驚了一下,面上還是毫無波瀾,收回目光,冷淡地說了句“嗯”。
她朋友看了有幾分不好意思,“安月,你和醫生認識呀?”
元異道:“不算是認識,就是上回她生病來過。”
見元異不在意,朋友也無所謂了,附和道:“那你的記性好好哦。”
元異點點頭,笑道:“也算是普普通通吧。”
梁安月在一旁,找不到什麼可以融入的話題,又覺得他們的對話有幾分無聊,便冷眼在旁邊看着。
喜歡去校醫室轉悠的人太多了,就算梁安月不主動,也會有人拉着她去,她只好做出,每次都是無奈陪着人一起去的樣子,偷偷地在角落看着對方。
她的視線看似冷淡,但其實總是在描繪着對方的輪廓,越看越覺得,他的模樣確實好看,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張笑盈盈的臉下,偶爾透出來的,是令她背後發寒的冰冷。
有一天晚上,將近十一點,學校的大門已經關了,她記得那之後的三天都是假期,自己去又剛好忘記了練習卷,便大老遠的又讓司機開車回來,來拿卷子。
好在她有教室的鑰匙,平日裏上學早,都是她拿着鑰匙開門,推門進去拿來了自己的東西,正準備往外走的時候,遠遠瞧見校醫室的燈還亮着。
她當時什麼也沒想,或許是因為馬上就要有三天看不到對方,又或許是真的太想去看看了,比起直接出門,她繞了遠路,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和醫生說一句,再見或者是晚安。
她走到了窗檯前,發現校醫室的燈是亮着的,窗戶卻緊閉着,布簾擋在窗口,從外面看不清裏頭的人,她繞了一圈,心想要不要推門進去,又擔心被人發覺,猶豫了一會兒,低頭看到自己的校牌不見了。
這是個很好的借口。
白日裏她也曾來過校醫室,或許就丟在了這裏,她自己說服了自己,打算推門進去。
在手觸及門把手的瞬間,沒有推動門,甚至從裏面,散發出一種令人非常厭惡、想要急速逃跑的氣息,梁安月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有本能告訴她,那很危險。
她猶豫了一會兒,想着要不要離開,就在這時,門把手動了一下,像是自己有了意識一般,朝裏面咯噔一聲,打開了。這個動作引誘着梁安月推開門,慢慢的往裏面走去。
“元異……”她有些害怕地喊了一聲。
屋內的燈光閃爍了兩下,又很快恢復安定,她看了眼醫務室裏面,發現沒有人,心想就這樣回去吧,卻不知為何,有點挪不動腳。
她側目看向屋內,校醫室不算大,中間有個隔間擋住,往裏走還有一個小間,鬼使神差的,她朝着那個方向走了兩步,拉開遮擋視線的布簾,只覺得一股冷氣從裏面衝出來。
“……元異?”她定睛一看,發現元異單獨地坐在一張小床上,他整個人都很空的感覺,眼神直直的盯着地面,似乎是在發獃,“你還沒回去嗎?”
元異眨了眨眼,回過神來,側目看向她,“嗯?”
“我看到你的燈還亮着,就過來看看……”梁安月不想被發現自己的心思,扭頭往旁邊看了兩眼,說道:“這麼晚了,要不要順我的車回去?”
她說完,輕咳了一聲,耳朵微微有點泛紅。
元異沒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看,過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聲,說道:“你真的很奇怪。”
“嗯?”
梁安月回頭,發現元異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已經走到了自己面前,燈光被他的身影擋住,一道陰影壓在自己的眼前,梁安月有些茫然的抬眸,然而還未對上對方的視線,就發現自己的額前多出一隻手。
那冰冷的寒意,不斷從他的肌膚間透出來,梁安月的身體在瞬間變得僵硬,沒有辦法動彈,心跳聲在瞬間變得激烈,怦怦的在耳邊亂跳,但那幾乎是被恐懼佔領的感覺。
等到元異將手拿開,她又有些恍惚,後知後覺的想,自己在怕什麼?
“看吧。”元異的聲音很輕,帶着笑,說道:“對你沒什麼用。”
“什……”梁安月抬頭,忽地一下,眼前的世界全數變了。在她眼前,原本尋常的景象被黑色的霧氣充斥着,所有的一切變得魔幻而迷糊,有些失去真實感,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畫面,一時看得有些呆愣。
而站在那些暗氣的最中間,平日裏安靜而又溫和的人,露出令人害怕的微笑。
“給你一次機會。”
她愣住,聽到對方說,“現在就離開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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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安月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距離初見他,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一直在旁邊看着,所以她比誰都要清楚的知道,元異他不正常。
或者說,他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但他的內心,不知道被什麼糾纏住,總是想要掙脫,卻又無法順利掙開。
他的一切都是被操縱的,只是操縱他的到底是什麼,梁安月不清楚。
元異曾經說過,魔氣對她來說沒有作用。
梁安月也不知道這是為何,又或者說她本人就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連魔都不願意太接近她,她知道光是論瘋的程度來說,她比元異也好不到哪裏去。
走廊內的光線都黯淡着,只有隔着幾米遠的地方,亮着一盞燈,燈光貼近牆壁,照亮周圍的景色,卻沒有辦法普及到其他房間。這一處,冷風從窗外侵入,稍作停留,便覺得冰寒難忍。
只是她以前,一直以為落子語才是元異的心病,只有這一個問題,是所有的導火線,直到她親眼見到落子語,以及元異對她的態度之後,才發現自己錯了,且錯的離譜。
元異根本不是因為某個人、或者某件事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而是一直以來,他就已經被那些繁瑣不堪的內容,壓得疲倦到無法抵抗了。
而落子語或許早就看穿了這一切。
所有的愛或恨,都只是他自我辯駁的一次借口,從根本上來說,是因為他本質就是這樣一個人。
元異他不相信的一切,令他不敢從自以為安全的地方走出去,就如同當年她躲在操場的最角落,她以為那才是自己的庇護所,沒有其他任何人,也沒有旁的聲音,她可以安靜的做自己,安靜的發獃或者是自我寬慰。
如果元異沒有從她身後的那堵牆後面出現,之後的很長時間,她都會這樣以為。
然而自己承認的事實,並非是真正的事實。
在那堵牆的後面,有更加廣闊的道路,抬頭是天空和飛鳥,有路人從她身後走過,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她一個人的世界。
她停下腳步。
看到出現在走廊盡頭的那人,這麼多年來,他的容貌沒有過變化,一直是初見時的樣子,只是好像沒有變的湖面下,暗流涌動着的始終不曾展示到人前。
“你做了什麼?”他站在光影之中,神色不是很愉悅,但梁安月覺得,他或許早就有所察覺了,“為什麼背叛我?”
梁安月無從辯解,自從遇到元異以來,她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終日廝混在魔物之間,已經忘記了如何作為一個正常的人類來行動,她的心越來越堅硬,對待身旁的一切都越來越冷漠,甚至童年玩伴在自己眼前死去,也無法引起她的一滴眼淚。
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呢?
從一開始,她渴望想要成為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嗎?
梁安月這一刻,不知道是在可憐元異,還是可憐她自己,看似自己奮不顧身的一切被掀開,實際上並非自己想像中的那般單純,“抱歉。”
她無法說出任何解釋,只是她的心開始復蘇,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應該,“我只是希望,你能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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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異嗤笑了一聲。
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因而格外覺得好笑,他看向梁安月,這個人總是無條件的站在他這邊,久而久之,他也習慣了,他一直知道,只有自己是不討人喜歡的,被那樣無條件的示好,連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這也是為什麼他一直將梁安月留在身邊的緣故。
在察覺到梁安月可能會背叛自己的那一刻,他覺得不可思議,等回過神來,已經站在了這裏。
“我現在不好嗎?”元異展開自己的雙手,像是在展示着自己的愉悅,他的臉在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卻展現不出一絲快樂來,像是貼着一個假面,只為了告訴其他人,“我馬上就要得到我最想要的,只要你們別攔着我,她立馬就會屬於我的了。”
“元異。”
“你不肯承認這一點?你完全可以走,我給過你機會的。”元異的眼裏冰冷,看着她說道:“只是你不應該壞我的好事。”
“元異。”梁安月遠遠地望着他,並不跟着他的邏輯走,從曾經的觀感中跳出來,她才發覺,眼前的這個人,並非是她以為的那個樣子,“其實你的心裏很清楚,不是嗎?你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她覺得眼前這個人很可憐,可也逐漸發現到,他、或者是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對自己的絕對寬恕。
她的人生,就如同遇到元異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停留在十八歲了。她接受了魔物的假象,陷在裏面自我感動,不願意走出來,面對她眼前的世界。
可元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滯留在過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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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月?”小方桌上的菜色很普通,夾着手裏的一筷子,落子語嫌棄的看向對方,“那有什麼好看的?”
坐在她身旁的余繁錦,穿着青色長衫,微微笑着看她,“真的不去嗎?今日是十五,肯定是特別好看。”
“月亮就是月亮。”落子語垂眸,冷淡地說道:“每天都一樣,盯着它看,也不會有什麼變化。”
余繁錦信誓旦旦地說道:“今日不同。”
落子語問:“哪裏不同?”
“往日沒有我與你一起看。”
“……”
“怎麼樣?是不是很不一樣?”
“……”
“嗯?”
落子語總算是被他逗笑了,撇着嘴側目挪開視線,說道:“可真夠自戀的。”
落子語扶着桌子起身,剛想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了,卻忽然覺得頭暈目眩。
她閉了閉眼睛,單手扶着桌子,等再睜眼的時候,眼前是一片大火。
火勢燒得兇猛,連着一整片的村莊,都紛涌在火海里,在她眼前,有無數人在火海中逃竄,其中一個穿着黑衣的男子,瘋狂地大笑着,從裏面跑出來,他筆直地衝著落子語過來,又似乎並沒有發現她,眼底的歇斯底里燃盡瘋狂。
“哈哈哈……要死一起死!一起死!”
一把火躍過去,在半空中瘋狂遊走的魔氣,張狂而又囂張,耀武揚威地在她面前,彰顯着自己的存在感。
不少人衝進去了,為撲滅這場大火。
落子語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憤怒,她看向那人的時候,只覺得陌生,她曾經相信,就算是天生魔胎,也可以從那詛咒中逃離出去,元異不止一次的跟她說,他並不喜歡別人的誤解,想要從無盡的指責中逃離出去。
可他總是將自己當做最受傷的一個,也看不到其他人的付出,他怨恨落子語的離開,覺得自己被最重要的人遺棄,卻不曾想過,過去的那段日子裏,他們一同走過悠久的歲月,站在同一片曠野上,看着同一片天空。
他只會說,“看吧,我早知道會如此。”
卻不曾想過,曾經有那麼多人,想要給他溫暖,想要與他同行,他拿尖刺作盾,將人傷的淋漓盡致后,又不願意放手讓對方離開。
他死死抓住她的手,不肯讓她離開,同時將自己的傷口遞給對方看,質問說,“為何要丟下我?”
落子語突然意識到,一直以來都是她的錯了。
她以為的溫柔,並不是真正的溫柔,她以為的善意,也並非是徹底的善意,只不過是在人間行走的妖怪,模仿着人類的行為,以為搭一間小屋,有幾個人一起生活,便就是人間的樣子了。
她從未去見識過真實的世界。
她就像是一個拿到鑰匙的孩子,僅僅是打開了一扇門,看到了新的風景,便以為這已經是全部了。閉上眼睛,埋頭到自以為是當中去,也不肯承認自己的渺小與可笑。
她以為其餘人都是傻子,以為可以靠自己的一己之力,將他一人拉回正途。
她記起來,自己喜歡上余繁錦的那一天。那人總是接二連三的受傷,每次出現在她面前,都是一副凄凄慘慘的模樣,彷彿下一秒就會暈過去。
可每一次,傷好之後,他便又恢復了從前。
他有着自己的人間大道,有着自己的耐心,有着自己的溫柔與目標,不管如何,他都能繼續朝前走。
那日他還帶着傷,離別之前,同落子語笑,笑的時候扯動了傷口,齜牙咧嘴的抽搐了一下。
落子語也不知為何,忽然很想跟他一起走。想跟他去看人間風景,也不想故作冷漠的樣子,她根本就好奇得不行,每次都要裝作一副漠不關心的假象,對琥珀她們的好奇稍作鄙夷,假裝自己並不在意。
但若是真的不期盼,不想去看一看,也不會在這樣一座山頭,日日夜夜的模仿着人類的行為。
她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但沒想到,根本無需她自己講。余繁錦似乎早就察覺了她的心意,離開之前,問她說:“不如一起走?”
落子語壓着唇角,假意猶豫了片刻,同人下了山。
那是她第一次行了遠路,從高山上走下來,與各式各樣的人接觸,她知道了原來,除了這座小鎮之外,還有更繁華的街道,除了花燈會之外,還有其他不同的熱鬧。她看着這人間熙熙攘攘的過客,接二連三響起的對話聲,只需往前走一步,便能融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