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的呼喚 攤牌

第八章 心的呼喚 攤牌

劉重天在6.23事件上的表現,讓齊全盛十分感動,在關鍵的時候,這位老對手沒有站在一旁看他的熱鬧,更沒有落井下石,而是顧全大局,援之以手,應該說是很有胸懷的。更讓齊全盛感動的是,在陳立仁激烈反對,李士岩態度曖昧的情況下,劉重天仍找到省委書記鄭秉義,讓高雅菊解除了雙規。這是齊全盛專程赴省城彙報6.23事件時,從鄭秉義嘴裏知道的。

高雅菊不了解這些情況,回家后痛哭流涕,依然大罵劉重天,說劉重天搞政治報復。

齊全盛看着淚水滿面,神情憔悴的高雅菊,心裏很不是滋味,責備道:“……哭,哭,現在知道哭了?早幹什麼去了?還有臉罵人家劉重天!你知道么?不是重天找秉義同志為你說話,為你力爭,你不被立案起訴,也得在專案組繼續獃著!重天這次如果真搞了政治報復,鏡州就亂套了,沒準連我都得被省委雙規,市委書記現在可能就是那個趙芬芳了!”

高雅菊大感意外,抹着淚,訥訥道:“這……這怎麼可能……”

齊全盛正色道:“怎麼不可能?重天的黨性,人格,政治道德都是我齊全盛比不了的,都是我要學習的!所以,你一定要端正態度,不要以為解除了雙規,自己就沒問題了!雅菊,你不是沒問題,你確實收了白可樹的戒指,你是靠白可樹他們的內部消息炒股賺了二百萬!紀委對你實行雙規,一點不冤,我齊全盛無話可說!說吧,現在給我說清楚,這都是怎麼回事?”

高雅菊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過了好半天才說:“老齊,這……這真是一場噩夢啊!前年年初出國考察,到阿姆斯特丹時,白可樹一幫人非要去著名的考夫曼鑽石公司買鑽戒,我……我買不起啊,就在下面的花園等,一等就是三個多小時,連……連坐船遊覽都耽誤了。白可樹過意不去,硬送了我一個戒指,我推辭不過,挑……挑了個最小的,以為沒多少錢。”

齊全盛白了高雅菊一眼:“沒多少錢?將近五千人民幣,快夠立案起訴的了!”

高雅菊仍不服氣,辯解道:“可這……這也是朋友之間的私人交往嘛……”

齊全盛敲敲桌子:“雅菊,你看看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我不做這個市委書記,白可樹會成為你的朋友,和你進行這種私人交往嗎?我告訴你,白可樹這個人問題很嚴重,是要殺頭的!”緩和了一下口氣,“炒股又是怎麼回事?小艷牽扯進去沒有?你都是怎麼炒的啊?”

高雅菊說:“炒股和小艷無關,是白可樹在那次出國考察時向我建議的,說我既然退休了,炒炒股是政策允許的。戒指的事給我刺激挺大,我就動心了,想從股市上賺點風險利潤。白可樹挺熱心,回國后從金字塔集團金總那裏弄了一筆錢,讓我做股本,我怕給你惹麻煩,堅決沒要。白可樹就介紹了藍天集團下屬投資公司的一位劉總給我,特別交代我,要我跟着劉總做,說劉總是行家,對股票的判斷都不會錯。果不其然,劉總做得都對,他讓我買我就買,讓我賣我就賣,就這樣一來二去賺了二百萬。這又錯在哪裏了?我這真是賺的風險利潤啊!”

齊全盛氣道:“你還好意思說是風險利潤?你們的風險全讓藍天集團擔了,藍天集團要破產了,前幾天藍天員工還鬧了一齣子!你說的那位投資公司的劉總和他的兩個副總十天前已經被批捕了!”想了想,做出了決定,“雅菊,這二百萬要主動退給國家,就到重天同志那裏去退,為其他人帶個頭!共產黨人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們要這麼多錢幹什麼?用得完嗎!”

高雅菊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頭:“好吧,老齊,我聽你的!”繼而,問起了女兒的事,“小艷現在情況怎麼樣?問題嚴重嗎?批捕了沒有?如果白可樹有殺頭之罪,那咱小艷……”

齊全盛這才想起了齊小艷那封信,這幾天真忙糊塗了,又是上省城彙報,又是到藍天集團開會,為下一次常委會做準備,還有國際服裝節一攤子事,竟沒想起來看那封要命的信!

高雅菊見齊全盛突然發起了呆,擔心地問:“是不是小艷已……已經批捕了?”

齊全盛回過了神,搖搖頭:“哦,沒有,一直到現在還沒音訊!”說著,要出門。

高雅菊驚異地問:“哎,老齊,這麼晚了,你……你還要去哪裏啊?”

齊全盛頭都沒回,悶悶道:“去趟辦公室,取封信!”

高雅菊追上去說:“不能打個電話讓李其昌去取嗎?”

齊全盛這才回過頭,輕輕說了句:“可能……可能是小艷寫給我的信!”

高雅菊明白了,沒再多問什麼,目送着齊全盛出了門。

儘管在意料之中,小艷這封信的內容還是讓齊全盛大吃一驚。

齊小艷要求齊全盛支持藍天集團進入破產程序,支持趙芬芳按改革的思路辦事,不要計較趙芬芳作為女人的那些小毛病,更不要在這種時候做趙芬芳的反對派,說趙芬芳在中央高層有路子,誰也擋不住她的上升。齊小艷還要齊全盛死死咬住老對手劉重天,讓劉重天到他該去的地方去,還鏡州一個永久的平靜。信中透露說,劉重天目前處境非常不妙,早就渴望和他停戰了,而他卻不能也不應該就此停戰,政治鬥爭不能這麼善良,歷史錯誤也只能再犯一次了。在信的結尾,齊小艷再次重申,這不但關係到鏡州未來的政局,也關係到她的生死存亡。信紙的空白處,還有個“又及”:“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也是保護我的一幫朋友們的意見。”

齊全盛陷入了深思:朋友們?保護齊小艷的這幫“朋友們”到底是些什麼人?只能是在信中借小艷的嘴提出要求的某個利益集團!如果劉重天分析得不錯,這個利益集團只能是金字塔。只有金字塔集團的金啟明最怕劉重天揪住藍天集團的案子不放手,也正是金字塔集團的這位金啟明先生最需要藍天集團進入破產程序。怪不得他讓吉向東的調查沒有結果,如果齊小艷在金啟明手上,被金字塔集團的“朋友們”控制着,怎麼會有結果呢?吉向東和白可樹、和金啟明的關係他不是不知道,當初提吉向東做市公安局副局長時,不是別人,正是白可樹分別跑到他和趙芬芳家裏做工作,是趙芬芳在市委常委會上提了吉向東的名,他才投了贊成票。

這時,高雅菊憂心忡忡地說話了:“老齊,小艷信上可是說了,關係到她的生死存亡哩!”

齊全盛長長吁了口氣:“這話,小艷在上封信里也說了。”

高雅菊有些吃驚:“這事你……你是不是一直沒和劉重天他們說?”

齊全盛反問道:“我怎麼說?說什麼?小艷在哪裏都還不知道!”

高雅菊想了想:“不說也好,反正小艷落到專案組手上也沒什麼好結果。”

齊全盛搖搖頭:“我看她在這幫所謂朋友手上更被動,她的生命沒保障,我也受牽制。”

高雅菊又把那封信看了看,試探着問:“那麼,老齊,小艷信上的要求可以考慮嗎?”

齊全盛手一揮,勃然大怒道:“根本不能考慮!不能!我看齊小艷這幫所謂的朋友是瘋了,搞政治訛詐搞到我頭上來了!老子就是拼着不要這個敗類女兒,也不能誣陷好人,更不能出賣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經過這場驚心動魄的政治風波,有一點我算弄明白了,那就是:在我們中國目前這種特有的國情條件下,真要做個無愧於人民,無愧於國家,無愧於自己政治良知的好乾部實在是太難了!重天這個同志這麼公道正派,清清白白,竟也挨了許多明槍暗箭!如果真讓這樣的好同志倒下了,我看我們這個黨,我們這個國家也要倒下了,天理不容啊!”

高雅菊一把拉住齊全盛:“老齊,你別這麼衝動,還是冷靜一點兒,女兒畢竟是我們的女兒,怎麼能不要呢?不行的話,就……就把這封信交給劉重天,讓他安排人手好好去查吧!”

齊全盛心緒十分煩躁:“別說了,你讓我再好好想想吧,我……我會有辦法的!”

次日早上,照例到軍事禁區內的獨秀峰爬山時,齊全盛十分感慨,在綿延崎嶇的山道上和李其昌說:“……這人哪,總有局限性啊,不管他職位多高,官當得多大,我看局限性都免不了。每當矛盾出現時,往往會站在自己的立場、自己的角度看問題,不大替別人着想。這一來,矛盾就勢必要激化,要變質,許多事情就會鬧得不可收拾。如果矛盾的雙方再有私心,再有各自的利益要求,問題就更嚴重了,甚至會演變成一場你死我活的同志之間的血戰啊。”

李其昌有點莫名其妙,卻也不好往深處問,隨口應和道:“就是,就是!”

齊全盛在半山腰站住了,看着遠方城區的高樓大廈,問李其昌:“其昌,你說說看,如果七年前重天同志不調離鏡州,如果仍是我和重天同志搭班子,鏡州的情況又會怎麼樣呢?”

李其昌笑道:“齊書記,如果是如果,現實是現實,假設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齊全盛繼續向山上走,邊走邊說:“你這話我不大讚同,我看這種假設也有意義,假設就是一種總結和回顧嘛!人的聰明不在於犯不犯錯誤,而在於知道總結經驗教訓,不斷改正錯誤,不在同一條溝坎上栽倒。告訴你,其昌,如果時光能倒流,這七年能重來一回,我就不會向陳百川同志要什麼絕對權力了,我會和重天同志好好合作,也許鏡州會搞得比現在更好,起碼不會鬧出這麼嚴重的腐敗問題!看來這種絕對權力真不是什麼好東西,害人害己啊!”

李其昌明白了,開玩笑道:“齊書記,這麼說,你和劉重天真要休戰了?”

齊全盛手一擺:“其昌啊,應該說這場戰爭本來就不該發生,是我一錯再錯啊!”

李其昌不無討好地道:“劉重天也有錯誤嘛,七年前就做得不對,後來這麼耿耿於懷!”

齊全盛寬容地道:“這就是人的局限性嘛,重天同志也是人嘛,調離鏡州時又出了這麼一場家破人亡的車禍,應該理解嘛!如果這種不幸的遭遇落到我身上,我的反應也許會比重天同志還強烈哩。”略一停頓,他又緩緩說道,“昨夜我吃了兩次安眠藥都沒睡着,老想着過去的事,現在是往好處想嘍!我和重天合作時,也不光是吵架嘛,也有不少溫馨的時刻,後來重天搞經濟的許多好思路,我都採納了嘛,鏡州改革開放,重天同志也功不可沒哩!”

李其昌這才想了起來,彙報道:“哦,對了,齊書記,你急着要的那個材料,我昨天晚上按你的要求又好好改了一稿,你指示的那些新內容全加上去了,你上班后是不是馬上審閱一下?如果沒什麼問題了,請你簽個字,我安排機要秘書今天專程送省委。”

齊全盛明白,李其昌說的那份材料,就是他按陳百川和鄭秉義的要求,寫給省委的情況彙報,李其昌寫了三稿,內容很翔實。當年他的批示,藍天股票受賄案的案發經過和查處經過,包括他和市紀委書記的談話記錄全有,最重要的法律證據是祁宇宙在一級半市場提前轉讓的四萬股股票,受讓人出據了證明材料,這些材料足以說明劉重天的清白。說良心話,當年他不是不想搞垮劉重天,為此,曾親自提審過送股票的那位總經理,向此人詢問:劉重天是不是在他面前提出過買股票的事,哪怕是暗示?事實上沒有,那位總經理是實事求是的,交代得很清楚:要股票的只是劉重天的秘書祁宇宙,是祁宇宙透露其中四萬股是劉重天索要的。而恰恰又是祁宇宙把這四萬股股票討要到手后在一級半市場上高價出手了,如果真是劉重天索要的,祁宇宙是不敢這樣處理的。現在想想都后怕,如果當時他再向前走一步,以非正常手段對那位總經理進一步逼供誘供,劉重天可能在七年前就倒在他手下了,他的良心也將永生不得安寧。

從獨秀峰下來,回到市委辦公室,齊全盛把情況彙報又認真看了一遍,鄭重地簽了字。

李其昌拿了材料正要走,齊全盛吩咐說:“哦,對了,馬上給我把吉向東叫來!”

等吉向東時,齊全盛把齊小艷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吉向東一進門,齊全盛便陰着臉將那封信交給了吉向東,說:“老吉,你看看,又來了一封信,都是怎麼回事啊?就沒線索?”

吉向東看了看信,很認真地問:“齊書記,這封信又是哪天收到的?”

齊全盛道:“四天前,塞到我辦公室來了,我這幾天事太多,剛看到。這幫朋友能把信塞到我辦公室,說明什麼問題?說明他們能量不小,連市委都不安全了!你說怎麼辦吧!”

吉向東思索了一下:“齊書記,你提醒得對,問題是很嚴重,不行就立案公開查吧!”

齊全盛注視着吉向東:“立案公開查?吉向東,如果想立案公開查,我還一次次找你幹什麼?你不口口聲聲是我的人嗎?我讓你辦這點小事都辦不了?是不想辦還是不願辦?是不是以為我要下台了,想換個靠山了?我明白告訴你:就算我要下台,也會在下台前想法撤了你!”

吉向東苦起了臉:“齊書記,您……您可千萬別誤會啊……”

齊全盛臉上現出了無奈:“誤會什麼?樹倒猢猻散嘛,劉重天盯着我不放,趙芬芳又在興風作浪,都在把我往下台的路上逼嘛!老吉,你還是私下裏查,抓緊時間查!我估計可能與小艷和白可樹過去那些朋友有關,比如金字塔集團的金啟明,小艷會不會被金啟明藏起來了?”

吉向東不為所動,很認真地分析說:“齊書記,我看這不太可能。白可樹出事前,金啟明就往後縮了,白可樹的許多活動請他他都不參加,他怎麼敢在案發後把小艷藏起來呢?”

齊全盛堅持道:“金字塔那裏,你最好給我去看看,如果真在金啟明那裏,我就放心了。可以告訴金啟明:小艷信中說的那些情況,我心裏都有數,該怎麼做我自會怎麼做,但是,不是別人要我怎麼做!我齊全盛現在還是鏡州市委書記,還用不着誰來指教我如何如何!”

吉向東應道:“好,好,那就這麼辦!”話一出口,卻發現哪裏不對頭,馬上往回縮,“可這話能和金總說么?齊書記,我們畢竟沒有證據證明小艷在金總那裏啊……”

齊全盛桌子一拍,發起了脾氣:“老吉,你當真要我派人查抄金字塔集團嗎!”

吉向東怔了一下,不敢做聲了。

齊全盛口氣緩和了一些,近乎親切:“你老吉也給我策略一點,不要這麼直白嘛!金總真把小艷保護起來,也是出於好意嘛!最好儘快安排個機會,讓我和小艷見個面,拖了這麼長時間了,我也着急啊!再說,白可樹問題又那麼嚴重,小艷落到劉重天手上,麻煩就太大了!”

吉向東不愧是干公安的,齊全盛話說到這種程度,仍是不動聲色:“齊書記,那我就試着和金啟明談談看吧。不過,可能要晚兩天,這幾天金啟明挺忙,一直在陪北京一幫客人。”

齊全盛似乎無意地問:“是老區基金會的幾個同志吧?聽說趙市長都跑去陪了?”

吉向東也像無意地回答:“是的,那位秘書長好像是某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趙市長哪能不陪?聽說金總為那個基金會捐了不少款呢,金總這個人啊,真是手眼通天哩!”

齊全盛帶着明顯的譏諷問:“老吉,那你說說看,我是不是也該去陪陪那位秘書長?”

吉向東笑道:“齊書記,你又拿我開心了,陪不陪是您的事,我哪敢插嘴!”

齊全盛情緒低落下來,不是裝出來的,是真的很低落,那位在星島賓館做餐飲部經理的遠房外甥女已經將錄音帶交給了他,肖兵和那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態度他已經知道了,於是,揮揮手說,“我是不陪嘍,反正要下台了,沒有這個必要了!”看着窗外,過了好半天,還是說了,“不過,如果一個領導人的兒子真有這麼大的能量,我看黨和國家也就危險嘍!”

灰頭土臉的北京吉普下了高速公路,往鏡州老城區開時,鄒月茹就迷了路,不得不一路打聽,尋找自己一家當年住過的市委公僕一區。七年沒到鏡州,鏡州的變化實在太大了,低矮的平房差不多全消失了,一座座高樓大廈夢幻般地聳在開闊的大道兩旁,讓鄒月茹眼花繚亂。

市區裏的街道變化也很大,單行道又多,儘管路問得八九不離十了,車走起來還是不順。北嶺縣前王鄉鄉**的那位小司機膽子倒大,對一個個顯眼的單行道標誌全裝看不見,叼着煙只管往前開。成都路的單行道沒警察,僥倖闖過去了。開到解放路,碰到麻煩了,一個執勤警察一個手勢,將車攔下了,先是一個敬禮,而後,戴白手套的手向駕駛室一伸:“駕照!”

小司機挺牛,根本不掏駕照:“怎麼了?怎麼了?哥們兒,知道是誰的車嗎?省紀委的!”

警察有些意外,忙去看車牌,看罷,火氣上來了:“省紀委的?你這不是北嶺縣的車嗎?省紀委什麼時候搬到你們北嶺窮山溝去了?是去扶貧的吧?”手再次伸了出來,“駕照!”

小司機仍是不掏駕照,牛氣不減:“哥們兒,你還玩真的了?我說是省紀委還是謙虛了,知道么?我這是專程送省紀委劉書記的夫人看望劉書記,也找你們市委齊書記研究工作……”

鄒月茹覺得小司機太過分,聽不下去了,搖下車窗,對警察道:“同志,我們認罰!”又對坐在一旁的陳端陽交代,“快掏錢,別搞這種特殊化,被老劉知道可不好,要挨罵的!”

不料,陳端陽準備掏錢認罰,警察偏不收錢,堅持向小司機要駕照。

陳端陽臉上掛不住了,指着手臂打着石膏、下身癱瘓的鄒月茹:“同志,我們車上可有殘疾人啊,要上醫院看病的,就算不是哪位領導同志的專車,你也得行個方便吧?當真要我們打電話給你們市委齊書記嗎?如果你真要我這麼做,我現在就可以打電話……”

小司機樂了,馬上遞過了手機:“端陽姐,你打,你打,叫這哥們兒下崗回家吧!”

鄒月茹厲聲制止道:“端陽,不許打!”又對小司機命令道,“把駕照交出去!”

小司機看看鄒月茹,又看看陳端陽,老老實實把駕照交了出去。

警察接過駕照往口袋裏一裝,指着小司機的鼻子說:“小子,我告訴你:我寧願明天就下崗,今天也得把你收拾好了,看你狠還是我狠!有本事,你就去找市委吧!”說罷,走了。

鬧了這麼一出意外的插曲,鄒月茹情緒變得有些糟:這次來鏡州本來就沒和劉重天打招呼,車又是陳端陽大老遠從她們老家鄉**借的,出這種事真不大好。當真要齊全盛出面討駕照,那不是活丟臉嘛!七年沒到鏡州,來一趟竟還要為這種小事麻煩人家,也說不過去嘛。

陳端陽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說:“大姐,這種小事你就別多想了,我處理就是。”

鄒月茹又鄭重交代:“態度一定要好,該交的罰款要交。”

陳端陽點點頭:“我明白,大姐,你只管放心好了……”

嗣後,小司機沒再惹麻煩,總算把車順利地開到了公僕一區。

公僕一區變化不大,環境氣氛是熟悉的,熟悉到像似從沒離開過。進了公僕一區大門,鄒月茹認識路了,指揮着小司機左拐右拐,將車開到了齊全盛一家住的8號樓門前。經過自己曾住過的14號樓時,鄒月茹戀戀不捨地看着,帶着一絲掩飾不住的哀怨,對陳端陽說,當年他們一家就住這座樓,那時,兒子貝貝還活着,討人喜歡着呢,和院內大人孩子都搭得上話。話說完,一陣心酸難忍,淚水情不自禁地滾落下來。

到齊家8號樓門前時,還不到六點,齊全盛還沒下班,只有高雅菊一人在家。高雅菊沒想到鄒月茹會大老遠地跑到鏡州來。看到北京吉普後座上的鄒月茹,大吃一驚,忙不迭地跑上前,和陳端陽、小司機一起,將鄒月茹連輪椅一起抬下了車。安排鄒月茹在樓下客廳坐下后,又給齊全盛打了個電話,要齊全盛放下手上的事,趕快回家,說有重要的客人。齊全盛一再追問,客人是誰?高雅菊這才聲音哽咽地告訴齊全盛,是鄒月茹。齊全盛那邊二話不說,掛斷了電話。

半小時之後,齊全盛回來了,進門就說:“好啊,月茹,我老齊到底是感動上帝了!”

鄒月茹含淚笑道:“齊書記,看你,怎麼這麼說?我心裏從沒記恨過你。”

齊全盛道:“月茹,沒說真話吧?啊?沒記恨我會七年不到鏡州來?我那麼請你你都不來!還有按摩椅的事,——怎麼硬讓端陽把錢退回來了?就是重天讓退,你也可以阻止嘛!”

鄒月茹嘆了口氣:“齊書記,讓我怎麼和你說呢?你肯定又誤會我們重天了!”卻又不知該怎麼解釋,想了想,苦笑道,“其實你已經說了,有些事情早不是你和重天能把握的了。”

齊全盛心裏有數:“我知道,都知道,重天難啊!剛開始辦案的時候,重天堅持原則,有人說他搞政治報復,連我都這樣想過;現在又有人說他和我搞政治妥協了,反正是不落好!”

鄒月茹激動了:“齊書記,我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的!重天心裏再苦再難,都從來不和我說,怕我擔心。我是最近才知道實情的:事情怎麼鬧到了這一步啊?怎麼懷疑起我們重天殺人滅口了?重天有什麼大問題需要殺人滅口?齊書記,七年前的藍天股票受賄案是你一手處理的,情況你最清楚,你說說看,我們重天到底是什麼人?會收那四萬股藍天股票么?會么?”齊全盛鄭重地道:“月茹,你說得不錯。重天的為人我清楚,陳百川同志清楚,秉義、士岩同志也都清楚,好人誰也誣陷不了,真相只有一個。關於藍天股票案的情況,我已經按陳百川和秉義同志的指示認真寫了個情況彙報,今天上午專程送省委了,你只管放心好了!”

鄒月茹仍疑疑惑惑地看着齊全盛:“齊書記,你……你不記恨我們重天吧?”

齊全盛含淚笑道:“月茹,你說我為什麼要記恨重天呢?昨天晚上我還在和雅菊說:重天的黨性,人格,政治道德都是我齊全盛比不了的,都是我要學習的!月茹,這是真心話啊!”

高雅菊接了上來,動情地說:“我家老齊還說了,經過這場驚心動魄的風波,總算明白了:在我們中國目前這種特有的國情條件下,要做個無愧於人民,無愧於國家,無愧於政治良知的好乾部太難了!如果真讓重天這樣的好人倒下了,黨和國家也要倒下了,天理不容啊!”

鄒月茹失聲痛哭起來,哭了好一會兒,才拉着高雅菊的手,對齊全盛傾訴道:“齊書記,你也是好人,大好人啊,別人不知道,我最清楚!不說你對鏡州的貢獻了,不說鏡州這些年的發展變化了,就說我自己的感受:七年了,你和我家重天鬧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可對我還是那麼呵護,那麼關心,不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能做得到嗎?齊書記,說心裏話,我不是沒記恨過你,我記恨過,最初兩年,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家貝貝,就在心裏罵你祖宗八代。後來心境漸漸平靜了,才客觀了,覺得不能怪你,天災人禍嘛,有什麼辦法呢?就是我們重天不調離鏡州,我沒準也會碰上車禍。這才覺得自己有愧啊……”

齊全盛眼中的淚水滾落下來:“月茹,別說了,你別說了,是我有愧啊!今天我也和你交交心:七年前那場車禍也把我的心撞傷了!你是我們市委辦公廳的保密局長啊!我和重天矛盾這麼深,都一城兩制了,你仍是那麼忠於職守,沒說過一句不該說的話,沒做過一件不該做的事!所以,聽到你出車禍的消息,我一下子蒙了,當時淚水就下來了!月茹,我齊全盛此生最對不起的一個同志就是你啊!這筆良心債我只怕永遠還不清了,永遠,永遠啊……”

鄒月茹和齊全盛、高雅菊在客廳說話時,陳端陽開始處理駕照的事,扯着小司機,和李其昌套上了近乎,一口一個“李哥”地叫着,跟前跟後,鬧得李其昌有點莫名其妙。

李其昌怕影響客廳里難得的談話氣氛,走到門外問:“端陽,你怎麼回事?看上我了?”

陳端陽笑道:“李哥,還真是看上你了哩!這事我想了,非你辦不可!”

李其昌明白了:“我就知道有事,說吧,說吧,看我能不能辦!”

陳端陽捅了捅小司機,小司機忙把關於駕照的麻煩事說了。

李其昌聽罷,二話沒說,馬上用手機打電話,找到了市交警大隊的一位大隊長,讓那位大隊長查一下,解放路今天誰當班?北嶺縣一位司機的駕照是誰扣的?說到最後,李其昌挺嚴厲地批評說:“……你們不要以為這台車掛北嶺牌照,又是吉普,就欺負人家,就敢亂扣亂罰!知道上面坐的是誰嗎?是齊書記請來的重要客人,我們省紀委劉重天書記的夫人!人家七年沒來過鏡州了,你們這不是給齊書記添亂么?趕快給我把駕照送來,對那位交警要批評教育!”

小司機興奮地扯了扯李其昌的衣襟,小聲提醒道:“下崗,下崗……”

李其昌根本不睬小司機,掛斷了電話,對陳端陽開玩笑說:“端陽,怎麼謝我呀?”

陳端陽把手往嘴上一碰一揮,格格笑道:“李哥,給你飛一個吧!”

李其昌也笑了起來:“端陽,進城才幾年,城裏姑娘騙人的那一套就都學會了!”

大家忙着做晚飯時,陳端陽把駕照的事悄悄和鄒月茹說了,告訴鄒月茹,問題解決了。因為當著齊全盛和高雅菊的面,鄒月茹不好細問,在桌下輕輕拍了拍陳端陽的手,表示知道了。

雖說準備倉促,晚餐還是很豐盛的。李其昌讓機關食堂送了些現成的熟菜來,還叫了一個做上海菜的大師傅來幫忙,齊全盛、高雅菊、陳端陽都下了廚,整個8號樓熱鬧得像過年。

吃過飯後,高雅菊又忙活着收拾床鋪,打算讓鄒月茹一行住在家裏。鄒月茹不幹,說是自己來了三個人,住在這裏不方便,堅持要住招待所。齊全盛想想也是,讓李其昌打了個電話給歐洲大酒店,安排了兩個房間。鄒月茹直擺手,說是歐洲大酒店太貴了,影響不好,不合適。

齊全盛深情地說:“……月茹,讓你去住,你就去住嘛!沒什麼合適不合適的!五星級飯店也是讓人住的嘛,你不住,別人也要住,為什麼你就住不得?你現在還是我們市委幹部嘛,和重天沒什麼關係,影響不到重天的!走吧,我送你過去,也陪你看看咱鏡州的大好夜景。”

夜色掩映下的鏡州美不勝收,一路流光溢彩,一路車水馬龍,其繁華熱鬧程度已遠勝過作為全省政治文化中心的省城了。鄒月茹百感交集地看着,好奇而關切地向身邊的齊全盛詢問着,七年啊,當她無奈地躺在病床上的時候,鏡州在齊全盛這個班子的領導下迅速崛起了,把一個分散的以內陸為主體的中型城市,建成了一座集中的面向海洋的現代化大都市,身邊這位市委書記實在是不簡單啊,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在太陽廣場,車停下了,齊全盛伺候着鄒月茹下了車,親自推着輪椅,將鄒月茹推到了五彩繽紛的太陽廣場上。夏日夜晚的九點鐘,正是廣場最熱鬧的時候,四處都是人。不少納涼的人們見到齊全盛,紛紛主動和齊全盛打招呼。齊全盛四處應着,點着頭。看得出,鏡州老百姓對給他們帶來了這片新天地的市委書記是滿意的,是充滿愛戴之情的,起碼眼前是這樣。地坪燈全開着,廣場中心的主題雕塑通體發亮,無數雙大手托起的不鏽鋼球狀物像輪巨大的太陽,照得廣場如同白晝,音樂噴泉在多彩燈光的變幻中發出一陣陣優美動人的旋律。

鄒月茹聽出了音樂噴泉的旋律,回首看着齊全盛說:“齊書記,是貝多芬的作品!”

齊全盛微笑着點點頭:“對,是貝多芬的作品,英雄交響曲。”

鄒月茹感嘆道:“齊書記,你就是一個英雄啊,了不起的英雄……”

齊全盛擺擺手:“不對嘍,月茹,真正的英雄是人民啊!是鏡州老百姓啊!沒有他們的拼搏奮鬥,就沒有鏡州的今天嘛!”指着宏偉的主題雕塑,又緩緩說道,“咱們這廣場叫太陽廣場,秉義同志來鏡州時說了,人民才是永遠不落的太陽,創造人類歷史的只能是人民,我們不過是人民的公僕,如果這個位置不擺正,那就無法不犯錯誤啊!”

鄒月茹注意到,說這話時,齊全盛的口氣很沉重,先前的自豪感被深深的內疚取代了。

到歐洲大酒店時,已是晚上十點了,周善本突然來了一個電話,要向齊全盛彙報工作。齊全盛那當兒還不想走,打算陪鄒月茹再好好聊聊,鄒月茹到鏡州來一趟不容易,又是奔他來的,他不能不好好儘儘義務。齊全盛便當著鄒月茹的面接了這個電話,問周善本到底有什麼急事,非要現在彙報?周善本鬱鬱不樂地說,基金會的那位肖兵插手藍天集團的重組了,通過北京國家某部委一位部長秘書給他打了個電話,明確提出,可以考慮金字塔集團的收購方案。這一來,市裡對藍天集團的重組計劃只怕難以落實了,他也就很難按原計劃向常委會做彙報了。

齊全盛心裏一驚,坐不住了,向鄒月茹告辭,從歐洲大酒店直接去了市**。

也就在齊全盛走後不到十分鐘,鄒月茹的弟弟鄒旋到了,——吃過晚飯後,鄒月茹讓陳端陽打了個電話,請鄒旋抽空到歐洲大酒店來一趟,想和鄒旋見個面,談談鄒旋的那些爛事。

鄒旋仍是醉得可以,人沒到面前,一股酒氣先到了面前。在沙發上坐下就說:“姐,你也是的,能想到讓端陽到窮山溝找這種破車!和我打個招呼啥不解決了?我找台奔馳去接你嘛!別看劉重天壓我,至今沒讓我提上去,可我哥們兒多呀,除了殺人案,啥……啥事辦不了!”

鄒月茹哭笑不得:“小旋,你……你讓我怎麼說你呢?四十歲的人了,還這麼沒長進!”

鄒旋不以為然:“什麼叫長進?當官就叫長進啊?姐,你說說,有劉書記這樣的姐夫,我還往哪裏長進去?人家講原則啊,六親不認啊,順水人情都不做,佩服,讓人佩服啊!”手一揮,“不說他了,沒勁,還說他幹什麼!”又吹了起來,“我這人就講究,你家劉書記可以不認我這個小舅子,我還得認你這個姐嘛!姐,既來了就別急着走了,多住些日子,我安排弟兄們輪番給你接風!姐,不是吹,咱這麼說吧,在鏡州喝它三個月都不會重複的!”

鄒月茹聽不下去了:“喝,喝,就知道喝,一天三場酒,你就不怕喝死啊!”

鄒旋嘆起了氣:“是啊,是啊,喝多了真不好,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可不喝又怎麼辦呢?得罪人啊!人生在世圖個啥?不就圖個熱熱鬧鬧么?都像你家劉書記似的,對誰都不來往,做孤家寡人啊?我是寧傷身體不傷感情!別,別,姐,你先別急着給我上課,讓我把話說完:咱中國可是禮儀之邦啊,我這麼做,實際上也是弘揚傳統文化哩!”

鄒月茹這日真想和鄒旋深入地好好談談,不談看來是不行了,丈夫只要提起她這個寶貝弟弟,氣就不打一處來,弟媳婦也老往省城打電話,抱怨鄒旋經常醉得不省人事。鄒旋卻不想談,她忍着一肚子火,只說了幾句,還沒接觸到正題,鄒旋就坐不住了,不停地看錶。

鄒月茹不悅地問:“小旋,你看什麼表?這麼晚了,還有事啊?”

鄒旋趁機站了起來:“姐,不瞞你說,還真有個挺重要的事哩!十一點我安排了一場,在金字塔大酒店,請北京的一幫貴客吃夜宵!姐,你可不知道,我這是好不容易才排上隊的,能請這幫貴客吃頓夜宵那可太有面子了!姐,咱先說到這裏,你好好休息,啊?我得走了!”

鄒月茹又氣又惱,卻也無可奈何,無力地揮揮手:“那……那你就繼續灌去吧!”

鄒旋得了赦令似的,夾起公文包就溜,溜到門口,又回頭說了句:“哎,姐,接風的事就這麼定了,從明天開始,你的活動由我安排,講究點,別學你家劉書記,見誰都端着!”

鄒月茹回道:“小旋,我可告訴你:你安排的任何活動我都不會參加的!”

恰在這時,劉重天趕到了,鄒旋一轉身,差點兒撞到劉重天身上。

劉重天臉上掛着笑容問:“怎麼了?鄒主任要安排什麼重要活動啊?啊?”

鄒旋冷冷看了劉重天一眼:“劉書記,沒你的事!”說罷,要走。

劉重天一把拉住鄒旋:“哎,鄒旋,你別忙走,我問你:星星島上是怎麼回事啊?你鄒主任當真成趙市長的人了?表忠心就表忠心唄,沒必要對我破口大罵嘛,這就不太講究了吧?”

鄒旋一怔,有些奇怪:“劉書記,這……這你都是從哪兒知道的?你派暗探上星星島了?”

劉重天笑了笑:“派什麼暗探啊?用得着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嘛!”

鄒旋也不瞞了:“對,劉書記,我是罵你了,你這麼不講究,我還講究啥?告訴你吧,我就是趙市長的人了,你氣去吧,再氣也沒有用!劉書記啊,別虛張聲勢了,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位同志已經沒戲了,再怎麼端,省委常委班子也進不去了,北京那邊發話了!”

劉重天一點不氣,把鄒旋往客房裏拉:“哦,來,來,到屋裏好好談談嘛!”

鄒旋一把掙開劉重天:“對不起,我馬上還有場酒,沒時間向你書記大人彙報了!”

鄒旋走後,鄒月茹搖了搖頭,苦笑道:“重天,對我家這小弟,我是真沒辦法!”

劉重天擺擺手:“算了,不提他了,你這寶貝兄弟提不上筷子!”繼而又問,“怎麼突然跑到鏡州來了?不是老齊給我打電話,我還不知道!怎麼來的?誰給你派的車?”

鄒月茹把有關情況說了,特彆強調道:“……我找老齊談你的事,不好讓老齊派車,原準備租台車過來,端陽倒機靈,說從她老家借台車吧,就借了台車,到鏡州后開上了單行道,違反了交通規則,駕照還被扣了。端陽說是找了老齊的秘書,交警大隊馬上會把駕照送來。”

劉重天沒把駕照的小插曲當回事,馬上和鄒月茹談起了藍天股票案,得知齊全盛已給省委寫了情況彙報,劉重天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只淡淡地道,我知道老齊會這麼做的……正說著,門鈴響了,劉重天以為鄒旋又回來了,起身去開門。開門一看,門外竟站着一幫警銜頗高的警官,把劉重天着實嚇了一大跳。一問才知道,警官們竟是為駕照的事來道歉的,主管副局長、支隊長、大隊長、中隊長全來了,還帶了不少鮮花和水果,駕照自然也送來了。

小司機實在沒有數,真以為自己是什麼特權人物了,拿到駕照后,又提起了讓那位警察下崗的問題,而那些警官們竟然連連點頭,答應要對那位正常執勤的警察同志進行嚴肅處理。

劉重天心裏真不是滋味:一個給鄉長開車的小司機,只因偶然給他夫人開了一回車,就擁有了這樣的特權,這不又是遞延權力現象么?怎麼得了啊?於是,臉一拉,對小司機道:“……讓誰下崗?我看是你小夥子要下崗了,不好好檢討自己的錯誤,我就建議你們鄉**讓你小夥子下崗!”臉一轉,又很不客氣地批評起了面前的警官們,“同志們,今天你們的值勤交警並沒有什麼錯誤,不是要處理的問題,而是要好好表揚的問題!要你們來亂道什麼歉啊?你們還有沒有原則?有沒有立場了?這件事該怎麼按交通法規處理就怎麼處理,我們認罰!端陽,明天你陪這位小師傅去交罰款,檢討由小師傅做,錢由我來出!”

警官們見劉重天這麼講原則,又一致感慨起來,大發議論,幾乎把劉重天誇成了一朵花,紛紛聲稱他們是如何如何受了教育。劉重天覺得很肉麻,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們回去,還堅持要他們把送來的水果、鮮花全帶回去。警官們挺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願動手。鄒月茹覺得劉重天太過分了,不管劉重天臉色如何難看,還是讓警官們把鮮花留下了。

警官們走後,鄒月茹抱怨說:“重天,怪不得鄒旋說你不講究,你呀,也是真不講究!”

劉重天沒好氣地說:“都像鄒旋這麼講究下去只怕就沒有法制了,沒有規矩了!”

和陳端陽一起幫鄒月茹洗澡時,劉重天又批評起了陳端陽:“……端陽,你們鄉**的那位小師傅有特權思想,你有沒有呢?我看也是有的吧?怎麼想起來大老遠的跑到你們北嶺縣鄉**借車?人家為什麼要借給你?還不是因為你在我家當保姆嗎?這就是耍特權嘛!”

陳端陽不服氣地說:“大哥,你也不能太認真,現在像你這樣當官的有幾個啊!”

劉重天道:“不少,鏡州市有個常務副市長叫周善本,做得比我還要好,是廉政模範!”

正說著周善本,周善本的電話到了。

劉重天伸出濕漉漉的手抓過電話聽了聽,“嗯嗯啊啊”地說了幾句什麼,掛上電話后,站了起來,苦笑着對鄒月茹道:“月茹,真對不起,本來今天想好好陪陪你,盡一下夫妻間的義務,現在看來又不行了,善本和老齊讓我馬上到市**商量點急事,真的很急,我得走了!”

鄒月茹嗔道:“重天,我要指望你盡義務啊,只怕早就變成臟豬了,要走就快走吧!”

劉重天自嘲道:“鄒旋不是說我沒戲了嗎?真沒戲就好嘍,就能好好陪你了!”

趕到市**周善本辦公室,已經快夜裏十二點了,齊全盛和周善本都在悶頭抽煙。

見劉重天進來,齊全盛馬上道歉:“重天,真對不起,如果不是碰到這樣的急事,我真不願喊你!你看看,那個肖兵能量多大啊?竟然通過北京國家有關部委把手插到我們藍天集團來了,讓我們考慮金字塔集團的方案!那位部長的秘書明確要求我們明天給他回個話!重天,你說說看,我們該怎麼回話?就算考慮他們的意見,也得常委會討論嘛,常委會還沒開!”劉重天陰着臉:“這個肖兵,我看也太過分了,他以為他是誰?也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嗎!”從齊全盛那裏討了一支煙,默默抽着,“老齊,善本,我看這事決不能讓步!”

周善本贊同道:“對,不行就對那位部長的秘書直說,金字塔的方案不能考慮!”

齊全盛說:“他們的方案當然不能考慮,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才能把話說圓?”

劉重天把煙狠狠掐滅,不無殺氣地建議道:“恐怕是說不圓了,老齊,我看得抓人了!”

齊全盛有些驚訝,愣愣地看着劉重天:“抓人?重天,我們有什麼理由?”

劉重天想了想:“怎麼沒理由?只要敢抓就有理由,理由還很充分:政治詐騙!老齊,你給我的那盤錄音帶就很能說明問題,這個肖兵已經在安排我們鏡州領導班子了!已經任命趙芬芳做鏡州市委書記了!我們省委竟然出現第二個組織部了!這不是政治詐騙又是什麼?”

齊全盛提醒道:“重天,你不要衝動,錄音帶上肖兵說得很清楚,這不是他的安排,而是他父親的考慮,他父親可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啊,向省委進行這樣的建議也不是不可以的……”

劉重天看着齊全盛,神色中帶有善意的譏諷:“老夥計,你是不是怕了呀?”

齊全盛苦笑道:“重天,你說我現在還怕什麼?我是不願讓你跟着我擔風險!”沉吟了片刻,建議說,“重天,我的意見,真抓的話,最好還是先和省委,和秉義同志打個招呼。”

劉重天立即否決了:“這個招呼最好不要打,免得節外生枝。就我們抓,馬上抓,市局的同志為主,我讓專案組趙廳長過來配合一下,抓出問題我個人負責!我還就不信那位黨和國家領導人會打破中央規定的幹部工作程序,直接插手安排我們省。我們鏡州的幹部,會給他兒子這麼大的特權,會讓一位三十多歲的小夥子凌駕於我們省市兩級黨委和政權組織之上,這種事情我還真是頭一回聽說,太不像話了!”

齊全盛這才下定了決心:“好吧,重天,既然你下定了決心,我們就一齊擔這個風險,那就馬上抓吧!說實話,重天,不是怕你為難,我前幾天就想抓了!抓這幾個小兔崽子根本用不着麻煩省公安廳,我們市局就對付了!”說罷,抓起紅色保密電話機,要通了市公安局值班室……僅僅半個小時之後,幾輛警車便呼嘯着衝出市公安局,目標明確地撲向了金字塔大酒店。

抓捕行動是乾淨利索的,老區基金會秘書長肖兵和跟他從北京一起過來的三個隨從人員全在金字塔大酒店凡爾賽宮被當場捕獲。肖兵被捕時正上洗手間,發現情況不對,從男洗手間逃到了女洗手間,嚇得裏面一位女賓大叫抓流氓,警察們是在女洗手間將肖兵抓住的。因為情況不明,那夜在金字塔大酒店陪肖兵等人吃夜宵的鄒旋和鄒旋帶來的四個酒肉朋友也同時被扣。

這實在是個意外,劉重天再也沒想到,那夜竟然會是自己小舅子鄒旋做東請肖兵他們的客。

鄒旋卻理所當然地想到了劉重天,認定劉重天是在向自己下手,故意讓他這個東道主難堪,加上當晚跑場子連喝了三頓酒,被銬上時已醉得五迷三道,便在警察手上拚命掙着,點名道姓大罵劉重天:“……劉……劉重天,我操你媽,老子喝……喝酒還犯法了?你……你狗日的東西竟……竟敢動用警力治我!告訴你:老……老子這回喝得是……是啤酒……”

架着鄒旋的那位警察很有幽默感,開玩笑說:“啤酒也不能隨便亂喝嘛!”

鄒旋很認真,挺着脖子叫:“怎麼不能隨便亂……亂喝?我……我又不是未成年人!”

警察說:“未成年人喝酒在咱中國倒不犯法,酗酒鬧事可就犯法呀,你在辱罵領導嘛!”

鄒旋罵得更凶:“我就得罵!劉重天,我……我和你狗日的沒完!你……你這麼不講究,故……故意讓……出我的洋相,我他媽的饒不了你,我……操你十……十八代祖宗……”

是夜,整個金字塔大酒店都響徹着鄒旋酒精味十足的憤怒吼聲。

然而,一覺醒來,鄒旋卻把夜幕下的這番悲壯的折騰忘了個一乾二淨。

次日一早,當警察弄清鄒旋的身份釋放他時,鄒旋竟懵懵懂懂地問人家,他們是在哪裏發現他的?警察逗他說,在作案現場。鄒旋便很慚愧,連連道歉,說是昨晚又喝多了,也不知歪到哪條溝里去了,感謝人民公安又保護了他一回,還大夸人民公安愛人民。走到門口了,仍沒忘記講究一下,很義氣地對那位送他的警察說:“夥計,謝謝了,改天抽空一起坐坐啊!”

得知肖兵被齊全盛、劉重天密謀抓捕,趙芬芳本能的反應是:這兩個人都瘋了,不計後果了。她認為這實際上表明,他們在政治上已經失望甚至絕望了,正以匹夫之勇進行一次仕途上的滑鐵盧之戰。這兩個瘋子想向人們證明什麼呢?無非是證明他們如何不懼怕權力罷了。

太可笑,也太幼稚了!一個中國政治家怎麼能不懼怕並且崇敬權力呢?明知肖兵是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他們照樣抓,而且真的就抓了,還不是因為他們是鏡州的地頭蛇,現在手上有點權力嗎?但是,他們手上那點小小的權力觸犯了更大的權力,他們手上的小權力就將消失了。肖兵的父親可以以人民的名義,以組織的名義,以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剝奪他們手上的權力。他們將像升入空中的煙花一樣,在瞬間的燦爛之後陷入無邊無際的政治黑暗之中。

因此,肖兵的被捕不但沒讓趙芬芳感到任何不安,反倒讓趙芬芳有點說不上來的興奮,覺得劉重天、齊全盛的失誤,讓她意外地又贏了一局。也正是為了要看看劉重天和齊全盛的暗淡政治結局,趙芬芳才對肖兵被捕一事佯作不知,採取了不聞不問的態度。

肖兵被捕的第二天,專題研究解決藍天集團問題的常委會在市委第二會議室召開了。

趙芬芳準時到會,會前還和齊全盛、劉重天很熱烈地討論了一下北京申奧的事。

劉重天似乎有些心急,申奧的話題搭了沒幾句,就調轉了話頭,試探着問:“趙市長,北京老區基金會有個秘書長叫肖兵,你熟不熟啊?聽說你還在星星島接待過?是不是?”

趙芬芳很隨意地道:“是啊,接待過,禮節性接待嘛!劉書記,他們好像回北京了吧!”繼而,又說起了申奧的事,笑眯眯地對齊全盛道:“齊書記,我有個建議,申奧成功后,我們得召集全市各大企業的老總們開個會,給他們提個醒:一定要抓住這次難得的歷史機遇,把我們鏡州的形象和鏡州的產品一起推出去!”

齊全盛應付道:“好,好啊,申奧成功不但是北京的機會,也是我們鏡州的機會嘛!”

劉重天仍緊追不捨:“趙市長,我可得給你打個招呼:這個肖兵,我們昨天夜裏抓了!”

趙芬芳佯作吃驚,看了看劉重天,又看了看齊全盛:“哦,抓了?怎麼回事呀?”

齊全盛沉下了臉:“我讓公安局抓的,政治詐騙!哦,這事和重天同志無關!”

劉重天忙道:“哎,老齊,我們共同決定的嘛,這責任我不會推,敢作敢當嘛!”

趙芬芳心裏冷笑:害怕了吧?後悔了吧?嘴上卻說:“你們兩位領導定的事還和我說什麼?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唄,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也沒有超越黨紀國法的特權嘛,是不是!”

這時,趙芬芳已看得很清楚了,面前這兩個曾經斗得你死我活的老對手到底在政治上公開合流了,在對付她的問題上找到了平衡點。這次市委常委會只怕不會開得太輕鬆,自己很可能又要面臨一次舌戰群儒的局面——權力效應還要在這次常委會上充分顯現出來,當一把手的絕對權力還未平穩過渡到她手上的時候,其他常委必然要繼續做齊全盛和劉重天的應聲蟲,這是毫無疑問的。對所謂的民主集中制,她實在太了解了,這種權力的遊戲她已玩了二十二年了。

那麼,就進行一次最後的鬥爭吧,也許會議結束,鏡州的政治局面就要有歷史性變化了。

然而,儘管想到了劉重天和齊全盛的政治合流,想到了他們彼此之間的共同政治利益,可趙芬芳仍然沒想到劉重天會在這次非同尋常的常委會上這麼公然庇護齊全盛!身為代表省委查處鏡州腐敗案的專案組組長、協助齊全盛主持工作的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竟然立場鮮明地站在齊全盛一邊,並且是那麼一副咄咄逼人的態勢,這就大大助長了齊全盛的囂張氣焰。

總結藍天集團經驗教訓時,齊全盛以退為進,主動做了自我批評,承認自己官僚主義作風嚴重,用人失察,說是自己作為班長,對藍天集團今天的現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尤其在對自己女兒齊小艷的任用上,犯下了嚴重錯誤。齊全盛聲稱,歡迎同志們的批評幫助。

趙芬芳便適時地進行了一番“批評幫助”,曆數了藍天集團的問題之後,做出了結論:“……藍天集團是垮在齊小艷手上的,正是齊小艷和常務副市長白可樹的緊密勾結,才造成了集團資產的大量流失和嚴重的腐敗問題,才讓藍天集團走到了破產的地步。所以我覺得,齊全盛同志的問題不僅僅像他自己檢討的那樣,是什麼用人失察的問題,官僚主義的問題,我看是任人唯親的問題,一言堂的問題。在幹部人事問題上個人說了算,聽不得班子裏其他同志的不同意見,一手遮天,踐踏破壞了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錯誤的性質和後果都是極其嚴重的。”

劉重天聽罷她的發言,也做了發言,在發言中隻字不提齊全盛的問題,更談不上批評齊全盛了,而是把矛頭指向了她,毫不掩飾,開口便硬邦邦地說:“全盛同志的問題是全盛同志的問題,全盛同志已經主動做了檢討,以後還會進一步檢討總結,所以,我在今天這個會上就不想多談了。今天,我倒想談談另一個問題:那就是集體責任的問題!”目光直直地看着她,意味深長地問,“芬芳同志,我請問一下:你和其他在座常委們有沒有問題啊?你們對齊小艷的任用又該負什麼責任呢?我看也不是沒有責任吧?”劉重天顯然是做了精心的準備,從面前的材料里拿出一份發黃的會議記錄稿,“哪位同志辛苦一下,把這個任用齊小艷的市委常委會記錄念一下?”隨即自說自話地把會議記錄遞給了身邊的宣傳部長,“哦,白部長,就請你念一下吧,只念關於齊小艷任用的討論情況就行了,其他部分就不要念了!——先把招呼打在前面,我這並不是要出哪些同志的洋相,而是要澄清一下歷史事實,也明確一下大家的責任。”

白部長自知是麻煩事,推辭道:“劉書記,任用齊小艷時我還不是常委哩,是不是請當時的常委同志來念呢?”又把會議記錄遞給趙芬芳,“趙市長,你是老常委了,你來念吧!”

趙芬芳心裏火透了,根本不接,看着劉重天問:“劉書記,你看有這個必要嗎?”

劉重天呵呵笑着:“怎麼沒必要啊?我看有必要嘛!”說罷,拿回了記錄稿,看了看眾人,“你們都不願念,那就由我來念吧!”念了起來:鏡州市委常委會記錄,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八日,會議主題:研究幹部人事問題,會議主持人趙芬芳。

下面是組織部長介紹有關幹部情況,略過,不念了,好,這裏有了,關於齊小艷的任用:齊全盛發言:把這麼大一個國有企業集團交給齊小艷這麼個女孩子,是不是不太慎重呢?我有些擔心。我說同志們啊,你們不要以為小艷是我女兒,就在這個問題上討我的好,我個人的意見最好再看看,讓她把副總經理再干兩年再說吧。

趙芬芳發言:齊書記,不能因為小艷同志是您女兒就不使用嘛!小艷年輕有為,有知識,有文化,有現代企業管理經驗,為人正派,作風紮實,到藍天集團兩年來,兢兢業業,任勞任怨,使集團上了一個台階,尤其是廉政建設經驗,我們**這邊正準備全面推廣……趙芬芳聽着自己三年前那些近乎無恥的發言,心裏毫無愧意,臉上仍努力保持着笑意。

劉重天念完了她的發言,又念起了白可樹和其他同志的發言,這些發言雖不像她的發言那麼過分,但意思是一樣的,都贊成任命齊小艷為藍天集團總經理、董事長,兼集團黨委書記。

這時,劉重天的聲音提高了:……針對這種情況,齊全盛再次發言:既然大家都是這個意見,小艷的事就這麼定吧!我堅持一點:集團黨委書記不能讓她干,大權獨攬要出問題的!

趙芬芳發言:齊書記,你堅持也沒用,這是市委常委會,要發揚民主充分討論嘛!我們都有民主權利嘛,你這個班長也只有一票。齊書記,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覺得還就是要大權獨攬,權力分散才要出問題呢!同志們,大家想一想,班子不團結的事少嗎?一個書記,一個老總,一人一條心,工作怎麼干?我提議:我們就齊小艷同志黨政一肩挑的問題舉手表決!

劉重天放下了記錄稿:“好了,不念了,表決結果大家都知道,除齊全盛同志一票反對,那次到會的常委們全投了贊成票!齊全盛同志怎麼不民主啊?這個記錄證明,齊全盛同志很民主,起碼在齊小艷任用問題上是很民主的,現在怎麼都推到齊全盛同志頭上了?我說同志們啊,今天重溫一下你們當年的發言,你們有何感想呢?難道就不臉紅,不慚愧嗎?”

三個當年的老常委無話可說,紛紛做起了自我批評,明確表示自己是有責任的。

齊全盛態度誠懇,再次檢討,說自己是班長,主要責任還是應該由他個人負。

趙芬芳卻不為所動,根本就沒想過做什麼自我批評,吹着茶杯上的浮茶,悠閑地喝水。

劉重天逼了上來:“芬芳同志,你那麼主張齊小艷黨政一肩挑,現在怎麼不說話了?”

趙芬芳看了劉重天一眼,微微一笑:“劉書記,你要我說什麼?讓我怎麼說?啊?”

劉重天也不客氣,口氣冷峻:“說說你的歷史責任,你這個同志當時是怎麼考慮的?”

趙芬芳無法迴避了,放下手上的茶杯,很平靜地道:“好吧,重天同志,如果你一定堅持,那我不妨說說。我們的民主集中制是怎麼回事,重天同志,你肯定和我一樣清楚,體會也許比我還要深刻。我承認,當初對齊小艷的任用是有個民主研究的形式,聽起來還蠻像回事,——當然,我這個市委副書記也在會上說了不少違心的話。但是,這些違心話我能不說嗎?齊小艷是什麼人?是我們市委書記齊全盛同志的女兒,關於齊小艷的任用如果未經全盛同志的同意,能拿到我們常委會上研究嗎?既然拿到會上研究了,誰敢反對?誰又反對得了呢?”

劉重天道:“問題是,你根本沒有反對,而是大唱頌歌,唱得最起勁,近乎——無恥!”

趙芬芳沒有跳起來,甚至沒有改變說話的語氣:“無恥?可能有一點吧!但是,重天同志,齊全盛同志的工作作風你是清楚的,你很高尚,可你這個高尚的人七年前怎麼干不下去了?怎麼被迫離開鏡州了?在齊全盛同志手下當市長,當市委副書記,能有不同意見嗎?我不這樣做又怎麼辦?不要班子的團結了?不顧大局了?我當然要接受我的前任——也就是你的教訓嘛!這教訓十分慘痛啊,你不但是離開了鏡州,還出了那麼一場令人痛心的意外車禍……”

劉重天心被觸痛了,厲聲打斷趙芬芳的話頭:“芬芳同志,既然你提到了七年前,那麼我請問一下:七年前你都做了些什麼?你當時的常務副市長幹得稱職嗎?當我在常委會上和全盛同志產生工作爭論時,你這個常委為什麼三緘其口?甚至連我們**這邊早已研究好的事情,你自己提出的事情,你都不明確表態,就眼睜睜地看着我和全盛同志在那裏吵!芬芳同志,你心裏到底想的什麼?你這個常委什麼時候盡到過自己的責任?什麼時候!”

誰也沒想到劉重天會發這麼大的火,會場上一時間靜得嚇人。

趙芬芳也有些害怕了,七年前的事真沒法說,尤其是齊全盛和劉重天這兩個尖銳對立的當事人劍拔弩張的時候,她就更沒法說了!那是一次投靠和叛賣,是她從政生涯中一次很不光彩的政治投機,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應該成為永遠的秘密。於是,趙芬芳彷彿沒聽見劉重天的責問,甚至沒多看劉重天一眼,又鎮定自如地端起茶杯喝起了茶。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沉悶中,齊全盛緩緩站了起來,語氣沉重地道:“同志們,我再說兩句。首先還是要檢討。芬芳同志說得不錯,一言堂的問題,違反黨的民主集中制的問題,對我來說都是客觀存在,長期存在,我不賴,也賴不掉。過去認識不夠,甚至沒有認識,鏡州大案要案發生后開始思索了,夜不能寐啊,冷汗直冒啊!因為重天同志有想法,不聽話,我千方百計排擠重天同志,讓惟一一個敢講真話的同志離開了鏡州領導班子。不但傷害了重天同志,也堵塞了言論,造成了嚴重的後果!芬芳同志已經指出來了,她就消極接受教訓,不敢再提不同意見了嘛!結果倒好,七年來一片阿諛奉承,一片唯唯諾諾,讓白可樹、林一達這些壞人進了常委班子,讓我女兒,一個二十七歲的黃毛丫頭掌握了一個大型國企的命運,把好端端一個大型國企搞到了破產的地步!我這不是一般性的錯誤,實際上是對國家,對人民犯了罪啊!”

趙芬芳完全撕開了臉:“全盛同志,我看也是犯罪,藍天集團的損失高達十幾個億!”

老實本分的周善本聽不下去了,站了起來,很激動地道:“芬芳同志,我可不同意你這個說法!怎麼扯到犯罪上去了?老齊錯誤歸錯誤,成績歸成績,要辯證地看嘛!我一直搞經濟工作,還是比較有發言權的!九年前鏡州的經濟總量是多少?現在是多少?那時的財政收入是多少,現在又是多少?九年前的鏡州是個什麼樣子,現在又是什麼樣子?如果同志們有興趣,我可以簡單地彙報一下有關數據:從綜合指標看,我們現在的鏡州已經相當於九年前的五個鏡州了,九年來的平均經濟增長率達到了26%,是全國平均經濟增長率的223%,是全省平均經濟增長率的188%,人均國民產值和人均國民收入雙雙進入了全國前五名……”

齊全盛阻止道:“哎,善本同志,善本同志,請你坐下,我話還沒說完嘛。”

周善本坐下了,仍嘀咕着:“人要講良心嘛,要實事求是嘛,說話不能這麼不負責任!”

趙芬芳認定周善本是齊全盛和劉重天的應聲蟲,便又瞄上了周善本,放下茶杯道:“哎,善本同志,你怎麼衝著我來了?犯罪問題是我提出來的嗎?是齊全盛同志自己對自己的客觀評價嘛,我不過是隨便插了句話,你怎麼就瞄上我了?你報的那些數據想說明什麼?說明齊全盛同志成就很大,因此就不需要為藍天集團的嚴重問題負責了是不是?鏡州九年來取得的成就,是齊全盛同志的個人成就嗎?我們可以這樣看問題嗎?周善本同志,我告訴你……”

齊全盛敲了敲桌子:“芬芳同志,你能不能允許我把話說完?啊?就算我是犯罪,是個罪犯,你也要給我申訴答辯的機會嘛,更何況我還沒被省委雙規,更沒被我們檢察機關起訴!”

劉重天嚴厲地看了趙芬芳一眼:“趙芬芳同志,請你先耐心聽齊全盛同志把話說完!”

趙芬芳這才閉嘴不說了:“好,好,全盛同志,你說,你說,我洗耳恭聽!”

齊全盛掃視着與會常委們,繼續自己的發言:“我這個人毛病很多,缺點錯誤很多,但有一點我是坦蕩的,那就是:我對鏡州這份事業還是兢兢業業,盡心儘力的,從沒想過要以權謀私,也沒想過搞一些華而不實的虛假政績,踩着老百姓的脊樑甚至腦袋往上爬!從主觀上說,我從沒背叛過我們黨所代表的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我的確在努力為鏡州八百萬老百姓的根本利益工作着,夢中夢到的都是工作!”盯着趙芬芳,掉轉了話題,“但是,芬芳同志,你呢?這些年是不是也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了?好像不對吧?重天同志責問你,到底負了責沒有,你不回答,現在,我仍然要責問你:你這個同志到底負責了沒有?一天到晚心裏想的都是什麼!”桌子一拍,“你想的全是你自己!今天,當著重天同志的面,我們也來回顧一下歷史:七年前是誰一次次往我家裏跑,把重天同志的話添油加醋傳給我?是誰提醒我重天同志擺不正位置要結幫抓權?又是誰直白地再三向我表忠心?芬芳同志,你還要我說下去嗎?”

秘密保不住了,趙芬芳被迫應戰:“全盛同志,我承認,我是向你反映過重天同志的一些情況,可這又錯在哪裏了?難道就不能反映嗎?如果我是添油加醋,你可以不聽嘛,你為什麼要聽呢?為什麼聽得那麼興奮呢?你主觀上是想把重天同志趕出班子嘛,責任還該由你負嘛!”

齊全盛點點頭:“芬芳同志,你說得很對,我當時是想把重天同志趕走,責任是該由我負,所以,我才要向重天同志道歉,才要好好做檢討!但我仍然要問你:你的責任在哪裏?難道可以這樣毫不慚愧嗎?你這個同志還有沒有一點人格啊?還講不講一點政治道德啊?”

劉重天不耐煩地擺擺手:“全盛同志啊,你就不要這麼苦口婆心了,事實擺在那裏嘛,請同志們自己判斷好了,今天這個會不是要吵架,而是要解決問題!我看還是回到工作上來吧,看看這個藍天集團到底怎麼辦!——善本同志,你是不是先談談啊?”

周善本攤開了面前的文件夾,把目光投向齊全盛:“老齊,那我就先說說?”

齊全盛有氣無力地揮揮手:“說吧,善本,這個重組方案一定要充分討論,我看可以考慮請田健同志來會上彙報一下,這小夥子為藍天集團的重組工作下了一番功夫哩!”

趙芬芳覺得有些不對頭了,馬上問:“哎,全盛同志,這是惟一的方案嗎?”

齊全盛勉力振作起來:“芬芳同志,難道你還準備了另外的方案嗎?”

趙芬芳道:“善本同志清楚,金字塔集團還有個方案嘛,早就送給善本同志了!”

劉重天逼視着趙芬芳:“芬芳同志,你一定要討論金字塔集團的這個方案嗎?”

趙芬芳沒察覺到劉重天話中有話,堅持道:“應該一起討論,兼聽則明嘛!”

劉重天意味深長地看了齊全盛一眼。

齊全盛表態道:“可以,金字塔集團的方案就請芬芳同志重點談一談吧,可以先談!”

趙芬芳滿意地笑着:“具體方案我談不清楚,如果同志們不反對的話,我建議金字塔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金啟明同志到會上談一談。對鏡州民營經濟的崛起,全盛同志、重天同志都是有貢獻的,現在民營經濟已經成了鏡州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國馬上又要進入WTO了,民營企業必須取得平等待遇,如果金啟明有更好的重組方案,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採納呢?”齊全盛沒再徵求任何人的意見:“好吧,馬上通知金啟明同志到會上來吧!”

見金啟明走進會議室,劉重天緩緩站了起來:“哦,金總啊,我們到底見面了!”

金啟明急走兩步,緊緊握住了劉重天的手,挺懇切地說:“老市長,應該說是又見面了!你當市長時工作繁忙,應酬太多,不可能認識我,可我卻認識你啊,沒有你當年扶持民營經濟的市**一號文件,哪有我們鏡州民營企業的今天啊,哪有我們現在的金字塔集團啊!”

劉重天哈哈大笑:“金總啊,我們當年那個一號文件的政策看來是讓你用足嘍!”

趙芬芳滿面笑容接了上來:“劉書記,這還用說啊?政策當然讓我們金總用足了,可能還打了一些擦邊球,不過,金總大方向把握得還算不錯,對市委、市**號召、提倡的事都是積極響應的,架橋修路,捐資助學,好事辦了不少,現在還是我們市****哩……”

劉重天點着頭:“這我聽說了一些,只要是白市長想辦的事,我們金總都慷慨解囊嘛!”

金啟明像沒聽出劉重天話中隱含的譏諷,挺認真地道:“是啊,是啊,白可樹是常務副市長,還是常委嘛,我的理解是,白可樹的要求就是市委、市**的要求,就是我們齊書記的要求!”衝著齊全盛笑了笑,“齊書記,你說是不是?誰能想到白可樹會出這麼大的事!”

齊全盛沒有打哈哈的興趣,指着對過的一個空位說:“金總,請坐吧,我們這是在開會,趙芬芳市長對你們金字塔集團提出的藍天重組方案有興趣,一定要請你來談談,現在,就請你談談吧!對這個藍天集團,你有什麼高招啊?攤開來說,給我們的決策提供點參考意見。”

劉重天也說:“金總,既然來了,就別錯過機會,把底牌全攤開來,讓我們見識一下。”

金啟明打開公文包,拿出一份事先準備好的材料,侃侃談了起來,從藍天集團發展過程中的三個階段,談到目前的困境;從集團和藍天科技的畸形關係,談到國內上市企業普遍存在的控股老子吃兒子的惡劣現狀;從藍天科技的弄虛作假,談到了整個集團的弄虛作假問題。

劉重天注意到,金啟明對藍天集團各方面的情況了如指掌,報出的一個個數據都很準確。

金啟明做出了結論:“……實際上,截至二零零零年底,藍天集團已經破產,總負債高達二十五億三千萬,其中欠自己的兒子公司藍天科技八億七千萬,欠各大銀行十億三千萬,凈欠關聯單位各類三角債六億三千萬,而整個集團目前的凈資產尚不足十五個億,也就是說,藍天集團現在不但不存在什麼資產了,還凈負債十個億。”說罷,看了看周善本,“周市長,我沒說錯吧?”

周善本埋頭看着面前的筆記本,不時地記着什麼,頭都沒抬:“金總,你說,你說!”

劉重天卻平靜地問:“這麼說,藍天集團應該馬上進入破產程序了?而藍天集團一旦破產,欠藍天科技的八億七千萬無法償還,勢必要連帶破產,你們金字塔集團則可以在集團宣佈破產之後,併購重組藍天科技,達到買殼上市的目的,金總,我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啊?”

金啟明坦然地笑道:“老市長,你這個理解不是太準確。前一階段,本集團董事局是做過這樣的戰略構想,而且,也向周市長和國資局同志彙報過幾次。但是,趙市長回答記者提問時透露了破產消息,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就讓我們深思了:按市場規律辦事固然不錯,安定團結的大局也不能不考慮,如果沒有一個安定的社會局面,什麼事情也辦不成。因此,本集團的這個方案是最新方案,不但是買殼上市做戰略投資者的問題,而是重組整個藍天集團!”

趙芬芳顯然啥都有數,敲邊鼓道:“所以,同志們啊,聽聽金總的意見沒壞處嘛!”

劉重天雖說很意外,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呵呵笑着:“好,好,很好啊,很有氣魄嘛!金總,你們金字塔要吃進整個藍天集團了?說說看,憑什麼呀?又有什麼條件呀?你們總不會對藍天集團的十億凈負債有興趣吧?商人無利不起早嘛,我相信這裏面有你和金字塔的利益!”

金啟明莊重地道:“不但是利益,更有一份責任!老市長,我進門就說了,沒有市**當年的一號文件,沒有黨的改革開放的好政策,就沒有我的今天嘛,沒準我還是**信息處的一位正科級主任科員哩!金字塔得益於改革開放,就必須支持改革開放,就必須堅定不移地維護改革開放的大局,取之社會,也要回報社會!所以,我和我的集團這次準備承擔一些經濟風險,進行實質性重組,當然,也將在承擔風險的同時,光明正大地獲取陽光下的利潤!”

齊全盛綳起了臉:“不要說這些漂亮話了,說你的具體方案吧,就是你的最新方案!”

金啟明看了看文件夾,說了起來:“第一步,本集團擬將資產評估為十億五千萬的五星級金字塔大酒店抵押給銀行,貸款六至八個億,加上集團自有資金兩個億,償清集團對上市公司藍天科技的欠款,使之實現和德國克魯特生物工程項目的合作;第二步,抵押克魯特生物工程項目,二次貸款二至三個億,並利用藍天科技的配股款,對藍天汽車生產線進行技術改造,完善全國銷售和服務網點,扭轉目前生產和銷售上的被動局面。這一來,不但救活了藍天科技,也救活了整個藍天集團,集團和藍天科技的破產可能性就不存在了,局面就活起來了。”

趙芬芳顯然是在提示金啟明:“金總,你剛才說到藍天科技配股,這是怎麼回事?”

金啟明道:“這我要解釋一下:我們金字塔集團的資金進來,克魯特生物工程就能順利上馬,藍天科技就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高科技公司,再也不是依附於集團汽車製造業上的一個冒牌科技公司了,實現大幅盈利是有把握的,股市上再炒作一下,讓股價上去,配個三五億進來完全沒有問題,況且,還可以搞增發,今年股市很流行的。”

劉重天聽明白了,掃視着與會者:“同志們,誰說今天沒有救世主了?我看就有,金總就是一個嘛!金總押上價值十個億的金字塔大酒店,來拯救我們的大型國企了,我這麼聽下來,還真覺得合情合理!藍天集團不會破產了,工人不會鬧事了,藍天科技也從一個面臨ST的垃圾股變成了真正的高科技績優股,連全盛同志一直念念不忘的和克魯特的合作也實現了,多好的事啊,我真沒有什麼反對的理由!”然而,話題一轉,卻問金啟明,“你只說了美好的一面,另外一面好像還沒說吧?比如,你和金字塔將在這番重組中獲得什麼?僅僅是讚譽嗎?”

金啟明也不客氣:“是的,我和金字塔獲得的不僅僅是讚譽,還有實際利益。因為藍天集團和藍天科技實際上已經破產,所以,國有資產這一塊就完全不存在了,集團的資產要以零轉讓的形式過戶給金字塔,同時,金字塔也自然獲得了對藍天科技的控股權。由於藍天科技的凈資產也是負數,金字塔還將要求在股市上持有流通股的全國股民自願無償轉讓持股數的五分之二給金字塔作為補償。”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另外,在政策上**要給一些優惠,主要是**退稅,退稅總額為集團凈負債總額,也就是十個億,——當然,這是可以商量的,並不是一下子就退完,而是在五至十年內退清,慢慢來,可以先征後退,最終補上這個窟窿。”

這些實質性的問題說完之後,金啟明又情緒高昂地大談改革。

齊全盛有些不耐煩了,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金啟明的話頭,請金啟明退出了。

金啟明走後,劉重天意味深長地開了口:“……同志們都聽明白了吧?啊?金總和金字塔的這番重組完成之後,我們國有大型企業藍天集團和藍天集團控股的藍天科技都不存在了,都被金字塔吃掉了,而我們**還要在五至十年內退稅十個億。全國股民也沒佔到什麼便宜啊,得拿出自己持股數的五分之二奉送給金字塔!五分之二是多少,應該是兩千萬股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目前藍天科技的流通股總額就是五千萬嘛!”

周善本提醒道:“同志們,我說個情況:藍天科技昨天的收盤價是每股十五元二角,即使我們國資局持有的四千萬國有股一文不值,兩千萬流通股的市值已經是三億四千萬了。”

劉重天看着周善本,笑道:“周市長,又天真了吧?何止三億四千萬啊?我們這位金總是什麼人?股市上的高手啊,能呼風喚雨呀,藍天集團炒股虧掉七億多,人家賺了四億多嘛!兩千萬流通股在他手上,他就是大莊家啊,還不把股價給你炒到幾十塊去?然後再高價配股,再增發,關於配股和增發,他自己剛才也說了嘛,信心很足,勁頭也很大嘛!”

齊全盛接過劉重天的話頭,點了題:“同志們,這意味着什麼?啊?意味着這位金啟明先生和他的那個金字塔集團一文不出,白賺了一個藍天集團和一個上市公司,還要我們**給政策,退稅十個億!就是說,**和股民都沒得到什麼好處,得到好處的只有他和金字塔!”

常委們無不驚愕萬分,紛紛議論起來。

趙芬芳在常委們的議論聲中,帶着明顯的敵意又開了口:“全盛同志,重天同志,我看話也不能這麼說吧?我們不能因為金啟明善於資本運作,就妒忌,就帶着有色眼鏡看問題嘛。我看這個方案還是很公平的,十個億的虧損是集團留下來的,是我們市委、市**任用的幹部造成的嚴重後果嘛,憑什麼要讓金總和金字塔集團承擔?金字塔集團也沒有理由承擔嘛!”她敲了敲桌子,加重了語氣,不無教訓的意味,“同志們,我們現在搞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啊,民營企業已經是我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了,尤其在我們鏡州,已經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了,所以,我們對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的任何偏見、成見都該拋棄了!難道不是嗎!”

齊全盛道:“芬芳同志,你說得對,很對,對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我們不但不應該有什麼偏見和成見,還要大力扶植,這樣才能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嘛!但是,這不等於說**就要無原則的讓步,就要接受誰的城下之盟,甚至默許某些民營企業對國家和社會的巧取豪奪,讓他白手拿魚,憑空吃掉我們的國營企業!”說完,略一停頓,衝著周善本揮揮手,“善本,你來說說你和田健同志的那個方案吧,你們那個方案不也是要引進民營企業對藍天集團進行整體重組嗎?我們看看這位民營企業家又有什麼設想?他和我們的金總有什麼不同?”

周善本道:“田健同志已經到了,是不是請田健同志也在會上當面彙報一下?”

齊全盛同意了:“好,請田健同志進來吧!”

田健有些畏怯,不像金啟明那樣自信,進門就說:“各位領導,這個方案最好還是由周市長彙報,重組的關係方是我的大學同學,我怎麼說都不好,真怕讓誰再產生什麼懷疑……”

劉重天看了趙芬芳一眼,故意問:“田健同志,你是不是被抓怕了?啊?”

田健嘴一咧:“那還用說?為那莫須有的三十萬,鏡州檢察院差點兒整死我!這回看中藍天集團,有意重組的又是我要好的同學,民營企業集團大老闆,我真怕日後又說不清了!”

齊全盛鼓勵道:“小田,你不要怕,大膽說,決策人是我們嘛!”

田健這才攤開了自己帶來的文件夾:“好吧,齊書記,反正重組完成之後我也得走了,就最後為鏡州做點貢獻吧!——大家都知道,平湖市有個著名的民營企業家叫伍三元,前天省報上還有他的消息,他們集團組建黨委,我們省委書記鄭秉義同志親自前往祝賀。十五年前,伍三元大學畢業,不端國家的鐵飯碗,創建了一個以修配汽車為主業的三元公司,滾動發展,逐漸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籌資開發三元牌汽車,現在三元公司已變成了集團公司,資產幾十億,搞得十分紅火。但是,因為國家要集中力量打造幾家大型汽車製造企業,在最近公佈的《車輛生產企業和產品公告》裏,三元汽車和三元汽車製造廠都榜上無名,這就意味着三元只能生產原有的幾款車型,新產品、新車型都不會再批了。而藍天是大型國企,仍將在汽車製造業最後整合完成前保留生存權,得知這個情況,劉重天書記就給我寫了個條子,讓我去找伍三元接觸一下,接觸的結果很理想,可以說是和伍三元一拍即合,三元集團原則同意對藍天集團進行整體資產重組,同時,三元集團放棄三元品牌,和藍天集團聯合開發製造藍天汽車。”

劉重天打斷了田健的發言,插話道:“對伍三元這個同志,我要特別介紹一下:這個老闆不簡單啊,十五年前靠八萬元起家,辦了個汽修廠,搞汽車開發的第一筆貸款一百六十萬還是我在平湖當市長時親自寫條批給他的,為此被人寫了不少狀子,告到省紀委、省委。他開發的第一輛車我坐過,像個塑料殼的大玩具,說實在話,連我對他都沒有多少信心。可想不到的是,三元同志竟然成功了,他靠市場民間資本的整合,靠其他盈利企業支持,頑強地支撐着,將三元牌汽車搞到了年產十萬輛的規模,前兩年終於盈利了。他們的生產線投資僅為七個億,而我們藍天一個年產五萬輛的生產線,投資卻高達三十億!應該說,三元是市場上的一隻矯健的雄鷹,讓這隻雄鷹飛入藍天,對藍天的全面改制是大有好處的,局面也將是雙贏的。”

趙芬芳十分意外,責問周善本道:“周市長,這個方案我怎麼沒聽你彙報過?”

周善本也不客氣:“因為你的注意力都在金啟明的方案上了嘛!”

趙芬芳茶杯一:“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金啟明是我市著名企業家嘛!”

劉重天淡淡說了句:“七年前我就講過一個觀點:鏡州決不搞地方保護主義!”

趙芬芳又從另一個角度攻了上來:“重天同志,我看還是地方保護主義,讓外地人來重組藍天並不等於說就不是地方保護主義了。我請問一下:國家宏觀的產業政策要不要貫徹執行?國家產業政策既然已決定要打造幾個大的汽車製造企業,都不許三元上新款車了,我們把藍天的牌子借給他用,是不是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呢?這難道還不是變相的地方保護主義嗎?”

劉重天鄭重地道:“芬芳同志,既然你這樣責問我,那我就告訴你:我對國家產業政策的理解是:讓市場自然淘汰!對現行的很多做法我是很反感的,民營汽車製造沒得到過國家政策和資金的支持,沒有取得國民待遇,卻頑強地生存下來了,而我們國家用大量資金支持的國營企業,包括我們的藍天集團,又是個什麼情況,大家心裏有數!我把話說在這裏:今天,藍天集團和三元如能順利實現重組,未來的汽車市場也許還會有藍天一席之地,如果失去這個機會,仍然不能面對市場,藍天集團必將是死路一條,今天不死,明天後天也要死!”

齊全盛明確表態:“我贊成重天同志這個觀點!”

趙芬芳搖了搖頭,似乎很無奈地苦苦一笑,不做聲了。

劉重天讓田健繼續彙報。

田健便又繼續彙報起來,公佈了三元集團的重組條件:將三元集團的優質經營性資產汽車總裝廠整體併入藍天集團,使三元集團得以控股藍天集團,三元集團所佔股份不低於51%,不高於60%,藍天債務用其未來利潤逐年償還。對藍天科技,三元集團同樣謀求控股權,現有的四千萬國有股中的三千萬股要以零轉讓的形式轉讓給三元集團。至於和克魯特的合作,三元集團的設想是:由他們出資一億八千萬收購藍天科技城,將其改造為我省最大的汽車、摩托車交易中心,而後將這一億八千萬投入藍天科技,使之成為生物工程項目的第一期啟動資金。

田健說完后,收起文件材料,主動退出了會場。

田健走後,周善本又補充道:“我提請同志們注意幾點:一、如果和三元合作,我們的藍天集團還會存在下去,當然,股份變少了,也許是49%,也許40%,這還要具體談;二、**不必在五年至十年內退稅十個億;三、藍天汽車品牌保住了;四、買我們股票的股民也不必轉讓五分之二的持股額給任何一家公司了。基於以上四點,我認為比金字塔的條件好多了。”

齊全盛道:“還有兩點更重要,我要強調一下:其實,也是重天同志說過的,一、引進了三元集團面對市場的靈活機制,真正搞活了我們的國有企業;二、給了民營汽車製造業生存和發展的空間,也就是說,我們鏡州從今以後將給它以國民待遇,這是符合WTO的要求的!更何況伍三元和三元集團的條件比金啟明優惠得多,我看就和三元集團重組吧!大家看呢?”與會者一致贊同,都沒發表什麼反對意見。

趙芬芳卻又站了起來:“同志們,我們是不是再慎重考慮一下呢?”

劉重天道:“芬芳同志,全體常委來討論研究藍天重組方案,還不夠慎重嗎?你還想怎麼慎重啊?是不是一定要讓我們接受金啟明的方案才叫慎重呢?”

趙芬芳看了齊全盛一眼,欲言又止:“重天同志,你……你讓我怎麼說呢?”

劉重天注意到了趙芬芳的眼神:“你今天很坦率嘛,還有什麼不好說的?直說吧!”

趙芬芳這才說了,冷冰冰地問:“齊小艷在逃,藍天集團重組的事能不能再等等?”

劉重天譏諷道:“等等?芬芳同志,前幾天藍天集團的工人同志坐在月亮廣場群訪,你卻逼着我們開常委會研究重組方案,要我們馬上給工人們一個答覆,現在怎麼又要等等了?”

齊全盛冷笑道:“重天同志,你還沒看明白嗎?前一出叫逼宮,這一出叫攤牌,遺憾的是我們金總出的牌太臭,趙市長又想重新洗牌了!”說罷,手一揮,宣佈道:“散會!”

直到這一刻,趙芬芳還不知道,她的滅頂之災實際上已經悄悄來臨了……齊小艷被王國昌一伙人威逼着走進梅花山時,親眼看到許多警車呼嘯着包圍了山莊,大批頭戴鋼盔的公安、武警人員荷槍實彈從車上跳下來,槍口全衝著山莊,有些像電影裏武裝突襲的場面。過後沒多久,一架武裝直升機遠遠飛了過來,像只巨大的綠蜻蜓,一動不動地吊在山莊上空,密切監視着山莊的動靜,好像還有人在直升機上喊話,喊的是什麼聽不清。這些情況表明,警方的搜捕行動不是盲目的,而是掌握了線索,並做了充分準備的。

然而,即使這樣,行動還是泄了密,也不知是不是公安局副局長吉向東乾的?齊小艷只知道自己是在吃午飯時很突然被王國昌一夥強行帶走的,連腳下的高跟皮鞋都沒來得及換。上了梅花山半坡,就看到了盤山公路上的一輛輛警車,被架着爬到山頂時,山莊已經被包圍了。

這時,齊小艷已有了不祥的預感,知道自己這一次也許是在劫難逃了,沒準會死在王國昌這幫亡命之徒手上。王國昌既不是金啟明,也不是吉向東,是個十足的流氓,見面第一天就對她動手動腳,被她狠狠扇了一個耳光。不知是這個耳光起了作用,還是金啟明、吉向東另有指令,也就是從那天開始,她從天堂墜入了地獄。貴賓的身份消失了,行動自由也消失了,一天三頓飯全由王國昌手下的馬崽送到房間,王國昌不讓她離開房間一步。她除了在房間裏對着電腦玩電子遊戲,就是蒙頭睡覺,其處境已無異於被綁架的肉票。山莊的服務人員全換了,熟悉的面孔都不見了,她又哭又鬧,罵王國昌是綁票的土匪,大吵大叫要見金啟明和吉向東。

王國昌卻皮笑肉不笑地告訴齊小艷:“別和我說什麼金啟明、吉向東,他們是哪個林子的鳥啊?我可真不知道!齊小姐,你既然已經在這裏住了這麼長時間,難道都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告訴你:這裏是我們王六順討債公司總部,你現在是落到了我們討債公司手上!”

齊小艷根本不信:“什麼討債公司總部?騙誰啊?這裏不是金啟明朋友的私人山莊嗎?再說,我也沒欠過什麼人的債,你們少給我來這一套,給我把姓金的叫來,我有話和他說!”

王國昌不接齊小艷的話茬兒,只談討債:“齊小姐,你怎麼這麼健忘啊?是不是國營企業的老總都有健忘的毛病?你們藍天集團是不是有個上市公司叫藍天科技?你們藍天科技蓋科技城是不是欠了市二建承包商楊宏志先生八百萬建築款?楊先生就全權委託我們來討債了嘛!”

這番話一說,齊小艷倒有點疑惑了:“你什麼時候見到楊宏志的?這個人不是失蹤了嗎?”

王國昌嘆息着說:“是啊,是啊,是失蹤了,被我們討債公司請到省城休息去了。楊宏志的情況比你糟多嘍,欠了華新公司二百九十八萬,可能要用兩根腳筋抵債了。所以楊宏志要你無論如何也得先替他還了這二百九十八萬,救下他的兩根腳筋。哦,齊小姐,作為一個信譽卓著的討債集團公司的業務經理,我得向你說明白:腳筋可不是餐桌上的紅燒牛筋啊,割斷了,人也就癱瘓了,你願看着楊宏志先生成為站不起來的廢人嗎?當真這麼沒有同情心嗎?”

齊小艷在金啟明的控制下與世隔絕這麼長時間,已很難判斷事情真相,便也不想判斷了,只道:“就算藍天科技欠了楊宏志八百萬也是藍天科技欠的,你們找公司要去,我是沒有辦法,我現在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早就活膩了,不行你動手好了!”

王國昌手一攤,一臉的無可奈何:“你們怎麼都這麼說話啊?連口氣都一樣!齊小姐,你還是有辦法的嘛,你父親現在還當著鏡州市委書記,就不能想辦法幫你解決二百九十八萬么?我這裏有個賬號,請你寫封信給你父親,讓他把錢打到這個賬號上來,我們就放你回家。”

齊小艷馬上想到了金啟明:“你的意思是不是說,讓我父親去找金字塔的金總借錢啊?”

王國昌樂了:“哎,這倒也是個辦法,金字塔集團有的是錢嘛!”

齊小艷完全明白了:“王國昌,是金總讓你來的吧?你們也真夠頑強的,非要套住我家老爺子不可!其實該說的話我早就說過了,老爺子不聽嘛,我有什麼辦法!”嘆了口氣,又說,“金啟明太不了解我父親了,我父親不會接受訛詐,他可以不要我這個女兒,也不會按照別人的指揮棒轉。你可以把這話告訴金啟明!另外,也和金啟明說清楚,這種把戲最好別再耍下去了,我更不在乎,落到反貪局手上我也沒什麼好結果,不如在這裏休息了。”

金啟明真是條毒蛇,什麼損招兒都想得出來。一夜過後,王國昌又來找她了,說是既然如此,那就寫個東西吧,就說你是如何慚愧,如何對不起楊宏志,對不起藍天集團。齊小艷馬上想到,他們是讓她寫遺書,為最終殺人滅口做準備,一口回絕了,堅持要和金啟明見一面。

王國昌一副無賴嘴臉,仍咬死口不承認認識金啟明。

現在,面對警方的大搜捕,王國昌有些慌了,逃跑途中不停地用手機和一個什麼人通電話。奇怪的是,這個人既不是金啟明,也不是吉向東,而是一個從沒聽說過的姓塗的老闆。齊小艷被推搡着往梅花山上走時,親耳聽到王國昌對着手機一口一個“塗總”地叫,請求那位塗總的指示。那位塗總指示他們越過梅花山撤往海邊,說是有艘快艇已在海邊等着接應他們。不料,在山莊撲了空的公安、武警迅速向四面山上搜索,直升機也低空盤旋飛了過來。

這時,齊小艷已被挾持着越過山頂,向面對海濱的山下走,海面上,真有一艘快艇飛馳過來。然而,這艘快艇已與她無關了,也就在這時候,王國昌最後一次和那位塗總通話,通話結束后,命令兩個馬崽將她推到了路邊的懸崖上,臉上現出了殺機:“齊小姐,看來你要為藍天集團的負債,為你的慚愧付出代價了——難道你不渴望跳下去,結束煩惱的人生嗎?”

齊小艷緊張極了,牢牢抓住身邊的兩個馬崽,失聲叫道:“誰……誰會相信?王國昌,你……你不要自作聰明!我……我勸你不要一條道走到黑,快……快向警方自……自首!”

王國昌奸笑道:“要自首也是你自首,我自首什麼?我不過是個討債公司的業務經理!”

齊小艷以為事情還有轉機:“那……那你們就……就讓我去向警方自首,現在就自首!”

王國昌仍在奸笑:“不行啊,我們塗老闆認為,你最好是自殺,你自殺理由很充分,你很慚愧嘛,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也對不起你父親嘛,你房間的電腦里已經打好了一份遺書!現在,面對警方的大搜捕,你插翅難逃,怎麼辦呢?你眼一閉就從這裏跳了下去……”

齊小艷自知難以制止這伙亡命之徒的瘋狂了,趁王國昌說話之際,一把推開身邊的一個馬崽,又拿出了對付市紀委女處長的勁頭,拔腿往山上逃,邊逃邊衝著頭上的直升機呼叫“救命”。王國昌和那兩個馬崽怔了一下,立即追了上來,其中一個馬崽動作很快,衝到了山上。

齊小艷被迫往山下逃,因為上山時把高跟鞋的後跟擰掉了,鞋後跟總是打滑,幾次險些摔下山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齊小艷仍是對着空中呼喊,揮手,終於引起了直升機的注意。

直升機開始降低高度,喊話聲也響了起來,然而,警方的喊話卻不是針對她的,而是針對王國昌。齊小艷很清楚地聽到一個中年男人的口音伴着風聲在耳邊不停地響着:“王國昌,王國昌,請你聽着,不要負隅頑抗了!你們已經被包圍了!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如果你們傷害人質,將受到嚴厲懲罰……”

就在這時,腳下一滑,齊小艷滾下了山崖,墜落到半山腰昏了過去。

醒來后,齊小艷才發現,自己已躺在市公安醫院的特護病房中了。

市紀委那位叫錢文明的女處長站在病床前向她宣佈了“雙規”,宣讀雙規決定時,錢文明臉色很不好看,嘆着氣說:“齊小艷,你知道嗎?你這一逃,把我,把你父親都坑死了!”

齊小艷眼中突然汪上了淚:“錢處長,真對不起,我給你們製造了一場噩夢,也給自己製造了一場噩夢,我……我早就盼着你們能把我解救出去了,真的,我現在真是很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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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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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心的呼喚 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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