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字架下的較量 巋然不動

第六章 十字架下的較量 巋然不動

劉重天是在高速公路新圩入口處和陳立仁一行分手的,分手時,對陳立仁和趙副廳長做了一番交代,要他們不要放過綁架現場的任何蛛絲馬跡,組織偵查人員連夜研究這兩起殺人血案,交代完,帶着秘書上車走了。不曾想,車上高速公路,開到平湖段時,突然接到陳立仁一個電話,陳立仁請劉重天回來一下,說有大事要馬上彙報。劉重天以為血案有了突破,要陳立仁在電話里說。陳立仁堅持當面說。劉重天便讓陳立仁帶車追上來,到高速公路平湖服務區餐廳找他,他在那裏一邊吃飯一邊等。這時,已快夜裏十一點了,劉重天還沒顧得上吃晚飯。

在服務區餐廳要了份快餐,剛剛吃完,陳立仁就匆匆趕到了。因為面前有秘書和司機,陳立仁什麼也沒說,拉着劉重天往外面走,走到四處無人的草坪上,才掏出一份材料遞了過來:“劉書記,你快看看這個,——你想得到嗎?你以前那位寶貝秘書祁宇宙突然在監獄裏反戈一擊了,舉報你七年前經他手收受了四萬股藍天股票!”

劉重天藉著地坪燈的朦朧燈光草草瀏覽了一下,驚問道:“這……這是從哪兒來的?”

陳立仁道:“省里一位朋友送來的,是誰你就別管了,據這位朋友說省委已指示查了!”

劉重天又是一驚,不過他盡量平靜地問:“老陳,這……這消息來源可靠嗎?”

陳立仁道:“絕對可靠,具體負責調查的就是士岩同志。士岩同志這兩天就在鏡州!”

劉重天不禁一陣悲涼,一種孤立無助的感覺瞬間潮水般漫上心頭,可他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讓士岩同志和省委把這事查查清楚不挺好嗎?也是一種負責任的態度嘛,我能理解!”

陳立仁憤憤不平地叫了起來:“我不理解!老領導,你說說看,這叫什麼事?我們按他們的指示冒着生命危險在鏡州辦這個大案要案,和腐敗分子惡鬥,就像在前方打仗,他們倒好,聽風就是雨,竟然在我們背後開火了!尤其是士岩同志,怎麼能這麼做呢?啊?到了鏡州還瞞着我們,連一絲風都不給我們透,跟這樣的領導幹活兒實在太讓人寒心了!”

這話其實也是劉重天想說而又不便說的。

劉重天仰天長嘆道:“老陳,要說不寒心,那是假話,如果意氣用事,我現在就可以主動辭職,離開鏡州,等省委搞清楚我的問題再說……”

陳立仁沒等劉重天把話說完,又搶了上來:“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然你的問題還沒搞清楚,士岩同志和省委也正在查,那我們還呆在鏡州幹什麼?還是撤吧,我陪你一起撤,鏡州案也讓士岩同志坐鎮直接抓吧!”

劉重天擺擺手:“老陳,你聽我把話說完嘛!——問題是,我們不能意氣用事,我們真撤了,有些傢伙就會在暗中笑了,我們正中了他們的圈套!哼!現在,我不但不撤,還得抓緊時間把案子辦下去,除非秉義同志和省委明確下令撤了我這個專案組組長!”

陳立仁怔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咕嚕了一句:“我就知道你是這個態度!”繼而,不無疑惑地問,“祁宇宙怎麼在這種關鍵時候反戈一擊呢?你看這後面是不是有背景?”

劉重天想了想,苦苦一笑:“這後面是不是有背景不好說,但有一點我很清楚,祁宇宙是對我搞報復,搞誣陷!有個情況你不知道:祁宇宙在監獄裏還打着我的旗號胡作非為,甚至為別人跑官要官,我知道后發了大脾氣,讓省司法局進行了查處,祁宇宙就恨死我了!”

陳立仁仍是疑惑:“一個在押犯人會有這麼大的能量?齊全盛會不會插手呢?”

劉重天看了陳立仁一眼:“老陳,你這沒根據的懷疑能不能不要說!”

他抱臂看着繁星滿天的夜空,停了好一會兒,才又意味深長地說,“老陳啊,我現在倒是多少有些理解齊全盛了。齊全盛回國的那夜,在市委公僕一區大門口見到我情緒那麼大,應該說很正常!你設身處地地想想看,老齊帶着鏡州的幹部群眾辛辛苦苦把鏡州搞成了這個樣子,又是剛剛從國外招商回來,家裏就發生了這麼一場意外變故,他心理上和感情上能接受得了嗎!”

陳立仁譏諷道:“老領導,照你這麼說,省委決策還錯了?我們是吃飽了撐的!”

劉重天緩緩道:“這是兩回事。共產黨人也是人,——我現在是在講人的正常感情。省委和士岩同志審查我,我心裏一片悲涼,你也憤憤不平,都覺得委屈得很。齊全盛就不覺得委屈嗎?他身邊的同志會沒有反應嗎?所以,辦事情想問題,都得經常調換一下角度嘛!”

陳立仁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劉書記,看來你想對齊全盛手下留情了?”

劉重天卻很認真:“什麼留情不留情?齊全盛如果有問題,我手下留情就是違背原則,我當然不會這麼做;如果齊全盛沒問題,也就談不上什麼留情不留情!”揮揮手,“好了,不說這件事了,我們該幹啥幹啥吧,你回鏡州,我也得趕路了!”

陳立仁卻把劉重天拉住了:“祁宇宙那邊怎麼辦?他這材料可是四處寄啊!”

劉重天淡然一笑:“讓他寄好了,我劉重天還就不信會栽在這個無恥之徒手裏!”

陳立仁點點頭:“倒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看這小子以後也不會有啥好下場!”

這時,已是夜裏十二時零五分了,劉重天和陳立仁在平湖服務區停車場上分別上了車。

事後回憶起來,陳立仁才發現那夜劉重天的表現有些異常:顯然已預感到了自己的嚴重危機,言談之中有了和老對手齊全盛講和的意思。心裏好像也不太踏實,車啟動后開了沒幾步,又停了下來,把他叫到路邊的花壇旁又做了一番交代。說是情況越來越複雜了,以後還會發生什麼意外誰也說不清。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專案組了,鏡州這個案子還要辦下去,只要沒人來硬趕,就要陳立仁在專案組獃著,給歷史和鏡州人民一個交代,還讓陳立仁做出鄭重保證。

陳立仁做保證時,頭皮發麻,當時就有點懷疑劉重天了:劉重天七年前畢竟是鏡州市市長,祁宇宙畢竟是劉重天的秘書,祁宇宙那時紅得很哩,四處打着劉重天的旗號,代表劉重天處理事情,連他這個市**辦公廳副主任都分不清是真是假。那麼,劉重天會不會因一時不慎馬失前蹄,在祁宇宙的欺騙誘導下,向藍天科技公司索要那四萬股股票呢?這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真是這樣,他這個反貪局長就將面臨著又一次痛苦的抉擇!

一縷月光投入監舍,在光潔的水泥地上映出了一方白亮。入夜的監舍很安靜,二十幾個“同改”大都進入了夢鄉,只有搶劫強姦犯湯老三和同案入獄的兩個小兄弟沉浸在白亮的月光中,用各自身子牢牢壓着一床厚棉被的被角悄悄從事着某種娛樂活動。天氣很熱,湯老三和他手下的兩個小兄弟光着膀子,穿着短褲,仍在娛樂的興奮中弄出了一頭一身的臭汗。厚棉被在動,時不時地傳出一兩聲走了調的歌聲,那是被娛樂着的活物在歌唱。被娛樂的活物就是已被定為“嚴管”對象的祁宇宙,這種娛樂活動已連續進行三夜了。晚上熄燈后,總有幾個同改把祁宇宙拎上床,厚棉被往頭上一罩,讓他舉辦獨唱晚會。

頭一夜,祁宇宙拚命掙扎,死活不幹,被蒙在被子裏暴打了一頓,還有人用上鞋針錐扎他,差點兒把他弄死在厚棉被下。早上點名時,祁宇宙向管他們監號的中隊長畢成業告狀,畢成業根本不當回事,也沒追查,反要祁宇宙記住自己干過的壞事,不要再亂寄材料,胡亂誣陷好人。

祁宇宙這才意識到,自己對劉重天的舉報是大錯特錯了,齊全盛也許幫不上他的忙,也許能幫也不來幫,——一個在押服刑犯對齊全盛算得了什麼?而劉重天身居高位,是省紀委常務副書記,並不是那麼容易扳倒的,只要劉重天做點暗示,他就會不明不白地死在監獄裏。

然而,他卻不能死,越是這樣越不能死,劉重天應該得到自己的報應!

從第二夜開始,祁宇宙學乖了,同改們把棉被往他頭上一蒙,獨唱晚會馬上開始。

好在他過去風光時歌舞廳沒少去,卡拉OK沒少唱,會的歌不少,倒也沒什麼難的。主要是頭上、身上捂着被子,熱得受不了,便要求從厚棉被裏鑽出來好好唱,讓歌聲更加悅耳。同改們不同意,說是不能違反監規。他只好大汗淋漓在棉被裏一首接一首唱,從鄧麗君到彭**,從《三套車》到《東方紅》,熱愛娛樂活動的同改們就把耳朵湊在厚棉被的縫隙處欣賞。書到用時方恨少,這夜夜要為同改們開獨唱晚會,祁宇宙便生出了新的感嘆:歌到唱時才知乏啊,這才到第三天呀,怎麼一肚子歌都唱完了?連小時候的兒歌都唱完了?這都是怎麼回事?是他過去腐敗得不夠,還是被同改們折騰糊塗了,把很多歌爛在肚子裏了?

這夜給他開獨唱晚會的搶劫強姦犯湯老三和同案的兩個小兄弟倒還不錯,沒堅持要聽新歌,而是不斷地點歌。湯老三把被子往他頭上一蒙就說了,他們哥仨都是小頭闖禍,大頭受罪,全是因為折騰“愛情”才折騰進來的,他們大哥都為“愛情”把腦袋玩掉了——判了死刑,所以,今夜就請他專場歌唱“愛情”。祁宇宙便歌唱“愛情”,從《十五的月亮》開始,一連唱了幾首。熱,實在是太熱了,美好的愛情已悲哀地浸泡在連綿不絕的汗水中了。被子裏的氣味又不好聞,汗味、腳臭味,還有小便失禁時流出的尿臊味,幾乎讓祁宇宙喘不過氣來。

就這樣還得堅持唱,不唱,上鞋錐子就扎進來了。

祁宇宙便唱,聲音嘶啞,上氣不接下氣:“……這綠島的夜是那樣寧靜,姑娘喲……”

實在唱不下去了,渾身上下全濕透了,頭腦一片空白,好像意識快要消失了。惚中,一個無恥的聲音鑽進了被窩:“唱呀,姑娘怎麼了?操上了嗎?”宇宙張了張嘴,努力唱道:“……姑娘喲,你……你是否還是那樣默默無語?”

那個無恥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好聽,不好聽,祁宇宙,唱個《十八摸》吧!”

祁宇宙冒着挨扎的危險,把頭從被窩裏伸了出來:“這歌我……我真不會唱……”

錐子馬上扎了上來,祁宇宙痛得“哎喲”一聲,把濕漉漉的頭縮了回去。

湯老三罵罵咧咧:“操你媽,老子喜歡聽的歌你偏不會唱,那就唱鄧麗君吧!”

祁宇宙又麻木不仁地唱起了鄧麗君,像一隻落入陷阱的狼在嘶鳴:“在……在哪裏?在哪裏見……見過你?你的笑容這……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這時,夜已很深了,監號里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祁宇宙從棉被縫隙中透出的哀鳴般的歌唱被同改們的呼嚕聲蓋住了,誰也不知道一個曾經做過市長秘書的人,一個在獄中還擁有過特權的人,一個那麼自以為是的人,竟被最讓同監犯人瞧不起的強姦犯逼着歌唱“愛情”。

祁宇宙也看不起這三個下流猥瑣的強姦犯,轉到三監后他就聽大隊長吳歡說過,湯老三五年前因為參與搶劫**,被判了無期徒刑,現在減刑為二十年,那兩個同案犯一個十二年,一個十五年。吳歡當大隊長時從不拿正眼瞧他們,他們在號子裏地位也是最低的,祁宇宙擁有特權時,他們連給他敲腿捶背的資格都沒有。現在,這三個強姦犯竟不知在誰的指使下參與了對他的迫害。祁宇宙認為,指使人肯定是監獄幹部,沒準就是他們的中隊長畢成業。

畢成業不知是從哪裏調來的,違規違紀事件發生后,監獄幹警進行過一次大調整,包括吳歡在內的許多熟人被調離了監管崗位,另一些完全陌生的管教人員充實到了監管第一線,畢成業便是其中一個。祁宇宙曾試探着和畢成業套近乎,想請畢成業帶話給吳歡,讓他和吳歡見個面,彙報一下最近的改造情況。話沒說完,便被畢成業厲聲喝止了。畢成業要祁宇宙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明確告訴他,從今以後別想再見到吳歡了,要彙報就向他彙報!

向畢成業彙報完全不起作用,這人先是裝聾作啞,后就變相整他,說他“太調皮”。夜夜被號子裏的同改們折磨着,白天還要幹活兒,就算是個鐵人也吃不消,有幾次,祁宇宙正幹着活兒睡著了,畢成業手上的警棍就及時地捅了上來,讓他詐屍似的從夢中驚醒。然而,祁宇宙卻不恨畢成業,恨的只是劉重天。事情很清楚,讓他落到這地步的罪魁禍首是劉重天!如果沒有劉重天裝模作樣的狗屁批示,吳歡不會被撤職調離,他不會被嚴管,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的舉報,——他為什麼要舉報呢?七年前,他是那麼維護劉重天,齊全盛手下的人明確問到劉重天的問題,他硬給頂回去了!如果那時候他態度含糊一些,劉重天沒準也是號子裏的一位同改。他真傻呀,還以為劉重天會幫他,會救他,等了七年,大夢都沒醒啊!

真困,真乏,彷彿身子不是自己的了,嘴裏還在唱,唱的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了。

一個遙遠的聲音傳了過來:“……祁宇宙,怎麼唱起陽光了?他媽的,這裏有陽光嗎?”

祁宇宙仍在麻木地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充滿陽光……”

針錐隔着被子扎了進來,恍惚是扎在背上,祁宇宙已感覺不到多少痛了。聲音益發遙遠了:“……愛情,他媽的,還是給我們唱愛情……”

祁宇宙便又機械地唱了起來,沒頭沒尾,且語無倫次:“……美酒加咖啡,我……我只要喝一杯……雖……雖然已經百花開,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記……記住我的情,記……記住我的愛,記……記住有我天……天天在等待……”

唱着,唱着,祁宇宙完全喪失了意識,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昏死過去。醒來后,祁宇宙覺得自己屁股痛,痛得厲害,繼而發現屁股上糊滿了髒兮兮的東西。

祁宇宙這才悟到了什麼,掙扎着從臭烘烘的厚棉被裏鑽出來,破口大罵湯老三等人:“強姦犯!你……你們這……這幫強姦犯!”後來又捂着鮮血淋漓的屁股,點名道姓罵起了劉重天,“劉……劉重天,我……我操你媽!你……你不得好死……”

這時,天還沒亮,不少同改被吵醒了,於是一哄而上,對祁宇宙又踢又踹。

祁宇宙不管不顧地痛叫起來:“救……救命啊……”

值班的中隊長畢成業這才算聽到了,不急不忙地趕了過來。

畢成業趕來時,飽受折磨的祁宇宙再次昏迷過去。

十天前,白可樹已從“雙規”轉為正式逮捕,是鏡州腐敗案中第一個被批捕的。

這段時間的內查外調證明,白可樹犯罪事實確鑿,僅在澳門萄京就輸掉了藍天集團兩千二百三十六萬公款。田健提供的轉賬單據一一查實了,我有關部門在萄京的秘密錄像帶上,白可樹豪賭的風采也歷歷在目。白可樹對自己的經濟問題無法抵賴,也就不再侈談什麼權力鬥爭了。然而,也正因為知道死罪難逃,反而不存幻想,益發強硬起來,基本上持不合作態度,尤其對涉黑問題,忌諱尤深,不承認鏡州有黑勢力,更不承認自己和黑勢力有什麼來往。

這夜,面對突然趕來的劉重天,白可樹神情自若,侃侃而談:“……劉市長,——哦,對不起,過去喊習慣了,所以,現在我還喊你市長!劉市長,你就別對我這麼關心了,我反正死定了,怎麼著都免不了一死。這個結果我早想到了,也就想開了:從本質上說,我們的軀殼都是借來的,我現在死了,只不過是早一點把軀殼還給老天爺罷了,——你說是不是?”

劉重天說:“這話有一定的道理,人活百年總免不了一死,大自然的規律不可抗拒嘛!不過,除了軀殼,還有個靈魂,——白可樹,你就不怕自己的靈魂下地獄嗎?”

白可樹笑道:“我是唯物主義者,從不相信有什麼靈魂,——劉市長,你相信靈魂嗎?”

劉重天緩緩道:“你是不是唯物主義者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了。我只說我自己,我劉重天選擇了共產主義信仰,就是選擇了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我說的靈魂就是指信仰,一個執政黨黨員的信仰,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領導幹部的良知。白可樹,你有這種起碼的信仰和良知嗎?你的所作所為對得起你曾加入過的這個執政黨嗎?對得起用血汗養活你的老百姓嗎?對得起包括齊全盛同志在內的一大批領導同志嗎?事實證明:齊小艷是被你一步步拉下水的,還有高雅菊,高雅菊今天落到被雙規的地步,也是你一手造成的!難道你不承認?”

白可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這我承認,我……我是對不起齊書記……”

劉重天敏銳地發現了對話的可能性:“白可樹,你是對不起齊書記啊,別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如果不是齊全盛同志,你能一步步爬到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這種高位上來嗎?坦率地告訴你:如果七年前我沒調走,如果我仍是鏡州市市長,你上不去嘛!所以,不瞞你說,鏡州的腐敗案一暴露,我馬上就想到,齊全盛同志對此是要負責任的!齊全盛同志手上的權力不受監督,被濫用了,出問題是必然的,不出問題反倒奇怪了!”

白可樹搖搖頭:“劉市長,你怎麼還是對齊書記耿耿於懷?我看,你對齊書記的偏見和成見都太深了。我的事就是我的事,和齊書記有什麼關係?你不要老往齊書記身上扯。齊書記用我是有道理的,我白可樹敢闖敢冒能幹事嘛!沒有我的努力,海濱度假區不會這麼快就搞起來,並且搞成目前這種規模,鏡州行政中心的東移起碼也要推遲兩年……”

劉重天抬起了手:“哦,打斷一下:鏡州行政中心東移曾經讓我傷透了腦筋,今天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一下,你是從哪裏搞來這麼多錢,把市委、市**和這麼多單位的大樓建起來的?”

白可樹警覺了:“怎麼,劉市長,你還想查查我這方面的問題嗎?”

劉重天笑笑:“不,不,完全是一種好奇,——你能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嗎?”

白可樹倒也敢作敢當:“可以,全是違規操作。當時,我是新圩區委書記,又兼了個新圩港建設指揮部副總指揮,就先挪用了國家的建港資金,後來,又陸續挪用了職工房改基金和十三億養老保險基金,靠這些錢滾動,創造了一個連齊書記都難以相信的奇迹!”

劉重天倒吸了一口冷氣:“白可樹,你真是個白日闖!你就不怕老百姓住不上房子罵你祖宗八代?就不怕退休職工領不到保命錢找你拚命,扒你的皮?齊全盛同志就同意你這樣干?”

白可樹馬上提醒:“哎,劉市長,別又往齊書記頭上扯!我告訴你這個真相,完全是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和齊書記一點關係沒有!齊書記這人你知道,只要結果,不管過程。”嘆了口氣,還是說了實話,“不過,畢竟是將近三十個億啊,這禍闖得有點大,齊書記知道后,拍着桌子臭罵了我一通,怪我不管老百姓死活,還說他手裏有槍的話,非一槍斃了我不可!”

劉重天哼了一聲:“我看責任還在齊全盛同志身上!這件事我最清楚,齊全盛同志先是逼着我違規操作,我沒幹,才產生了所謂班子團結問題!你也是被齊全盛同志逼上梁山的嘛!”

白可樹手一擺:“劉市長,你怎麼就是揪住齊書記不放呢?告訴你:齊書記沒推脫自己的責任!挪用建港資金問題,國家部委後來追究了,齊書記三次親自飛北京,去檢討,去道歉,千方百計給我擦屁股,自己主動承擔責任。房改基金和養老保險基金也是齊書記動用各種財政手段在兩年內陸續幫我還清的,所以,任何問題也沒出。齊書記背後雖說罵得狠,公開場合從沒批過我一句,跟這樣的領導幹活兒,就是累死我也心甘情願!”白可樹就着這個話題,譏諷起了劉重天,“而你劉市長呢?比齊書記可就差遠了!祁宇宙是你的秘書,出事後你保過人家嗎!”

劉重天道:“我為什麼要保他?對這種腐敗分子能保嗎?不要原則了!”

白可樹冷冷一笑:“腐敗分子?認真說起來,有職有權的,有幾個不是腐敗分子?你劉重天就不是腐敗分子?我看也算一個,起碼在平湖、鏡州當市長時算一個!工資基本不用,煙酒基本靠送,迎來送往,大慷國家之慨,五糧液、茅台沒少喝吧?哪次自己掏過腰包?如果真想查你,你會沒問題?我別的不說了,就說一件事:為批鏡州出口加工區項目,你帶着我和有關部門同志到北京搞接力送禮,送出去多少啊?你心裏難道沒數嗎?是不是行賄呀?”

劉重天心裏很氣,臉面上卻努力保持着平靜:“白可樹,你一定想聽聽我的回答嗎?”

白可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劉市長,成者王侯敗者賊,我現在落到了你手裏,就不能強求你了。你願意回答我的質疑,我洗耳恭聽,接受教育,不願回答呢,我也毫無辦法。”

劉重天馬上道:“我回答你!我聽明白了:你白可樹很不服氣呀,認為腐敗已經成了我們幹部們的一種生活方式,這個結論我不敢苟同。遠的不說,就說周善本同志,他也是副市長,一直住在工人宿舍里,他的生活方式有一絲一毫腐敗的影子嗎?和你白可樹是一回事嗎?再說我,不錯,我做市長搞接待時,五糧液、茅台是喝過一些,可是我想喝嗎?正常的公務活動怎麼能和腐敗扯到一起去呢?你的煙酒基本靠送,我可不是這樣,我一月要抽五條煙,全是買的,不相信,你可以到市**辦公廳查一下,看看我這個市長當年到底付款沒有!”

白可樹笑道:“不用查了,市**從鏡州煙廠批的特供煙嘛,仍然是腐敗現象!”

劉重天略一遲疑,承認了:“確實是腐敗現象,可也是一種過渡時期的過渡辦法,國家目前還沒有高薪養廉嘛,各地區、各部門就會搞一些類似的經濟手段維持我們幹部的起碼生活條件和基本體面。同時,我也承認,我們幹部隊伍中也有一部分人,比如你白可樹,已經把腐敗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但這絕不是全部,我們幹部隊伍的主流還是好的,你不承認這一點?”

白可樹有點不耐煩了:“算了,算了,劉市長,你就別給我作大報告了!說心裏話,我也同情你,真的!你想想,八年前我們一起到國家部委一位司長家送禮,人家司長把你當回事了嗎?照打自己的麻將,都不用正眼瞧你!你忘了,回到招待所你和我說了什麼?”

劉重天眼前出現了當年恥辱的一幕:“我說,中國的事就壞在這幫混賬王八蛋手上了!”

白可樹自以為掌握了主動:“所以,劉市長,我並不准備舉報你,你搞點小腐敗也是為了工作嘛,在本質上和齊書記是一回事。我只勸你別揪住齊書記和齊書記的家人不放了。我的許多事情齊小艷並不知情,齊小艷是受了我的騙;高阿姨就更冤枉了,她在我的安排下兩次出國是違紀問題嘛,你怎麼就是不依不饒呢?是講原則,還是搞報復啊?你就不怕齊書記一怒之下反擊你嗎?”

劉重天見白可樹主動談到了實質性問題,也認真了:“高雅菊不僅僅是兩次違紀出國的問題吧?她手上的那個鑽戒是怎麼回事?是你送的吧?高雅菊本人都承認了嘛!是第二次出國時,你在阿姆斯特丹給她買的紀念品。還有她賬上那二百多萬,都從哪裏來的呀?啊?”

白可樹道:“鑽戒確實是我送的,高阿姨既然已經承認了,我也不必再隱瞞。可我送這個鑽戒完全是朋友之間的個人友誼,怎麼能和受賄扯到一起去?不能因為我是常務副市長,就不能有朋友吧?再說,我的職位比高阿姨高得多,哪有倒過來行賄的事?”

劉重天嚴肅地道:“你的地位是比高雅菊高,但另一個事實是:高雅菊的丈夫齊全盛同志是鏡州市委書記,是你的直接領導,這行賄受賄的嫌疑就存在,就不能不查清楚!”

白可樹手一攤:“好,好,劉重天,那你們就去查吧,就算是行賄受賄,這個鑽戒也不過價值四千多元人民幣,恐怕還不夠立案吧?至於高阿姨手上的那二百多萬,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來源完全合法,是高阿姨退休后自己炒股票賺來的,是一種風險利潤!”

劉重天想了想,抓住時機問:“那麼,請你就這兩個問題說清楚:你送給高雅菊的這個鑽戒的價值究竟是四千多元,還是六千多元人民幣?高雅菊在股市上炒股是怎麼回事?”

白可樹沉默了一下:“這兩個和我無關的問題我完全可以不回答,但是,為了高阿姨的清白,我回答你:一、在阿姆斯特丹買鑽戒時,歐元處在歷史低位,退稅後摺合人民幣是四千八百多元,現在歐元對美元升值了,可能有五千多元人民幣了,但立案值仍應該是當時的價格。二、高阿姨炒股是我慫恿的,開戶資金二十五萬是我讓金字塔大酒店金總從賬上劃過來的,高阿姨堅決不收,從家裏取出了所有到期不到期的存款,把二十五萬還給了金總。”

劉重天問:“這二十五萬是什麼時候還的?是案發前還是案發後?”

白可樹道:“什麼案發前案發後?是高阿姨開戶后沒幾天,兩年前的事了。”

劉重天又問,似乎漫不經心:“金總是你什麼人?怎麼這麼聽你的?”

白可樹道:“一個企業家朋友,——你當市長時不就提倡和企業家交朋友嗎?”

劉重天說:“我提倡和企業家交朋友,是為了發展地方經濟,幫助企業解決困難,不是讓你從人家的賬上划錢出來給市委書記的夫人炒股票!”停頓了一下,口氣益發隨和了,“類似金總這樣的朋友,肯定不少吧?啊?你就沒想過,你倒霉的時候人家會來和你算總賬?”

白可樹笑了:“看看,劉市長,又不了解中國國情了吧?誰會來和我算總賬?你問問那些企業家朋友,我白可樹是個什麼人?佔過他們的便宜沒有?什麼時候讓他們吃虧了?”

劉重天立即指出:“我看話應該這麼說:你佔了他們的便宜,不過,也讓他們佔了國家和人民的便宜,所以,他們才沒吃虧,甚至有些人還在你權力的庇護下暴富起來了……”

白可樹道:“這也沒什麼不好,財富在他們手裏,他們的企業越做越大,就增加了就業機會,也增加了國家和地方的財政稅收,目前就是資本主義的初級階段嘛,要完成原始積累嘛!比如說金總,人家十年前靠八千元借款起家,現在身家十五億,對我們鏡州是有大貢獻的。”

劉重天笑笑:“你說的這個金總我不了解,不過,既然有了十五億身家,顯然是個商戰中的成功者,金總成功的經驗,我想,也許有人會有興趣去研究一番。我現在要糾正的是你的錯誤觀點:我們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不是資本主義初級階段。判斷一個國家的性質,不是看社會上出現了幾個金總,而是要看它的主體經濟的成分。事實怎麼樣呢?現階段公有制經濟仍佔主導地位,連上市公司基本上都是國家控股,哪來的資本主義初級階段啊?”

白可樹一臉的嘲諷:“劉重天,你真有雅興,這時候還和我討論這種虛無飄渺的問題!”

劉重天一聲嘆息,不無悲憤:“不是虛無飄渺的問題,是重大的理論問題,重大的原則問題!你白可樹犯罪的思想根源也許就在這裏!你認為自己處在資本主義的初級階段,滿眼的物慾橫流,紙醉金迷,把身份和理想全忘光了,從思想上和行動上背叛了這個黨,這個國家!”

白可樹默然了,好半天沒有做聲。

劉重天突然掉轉了話題:“白可樹,能提供一些齊小艷的情況嗎?”

白可樹一怔:“哪方面的情況?”

劉重天想了想:“你所知道的一切情況!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有兩個涉案人員已經慘死在黑社會歹徒手下,我們很擔心齊小艷的安全。你作為齊小艷的情人,就不怕你的朋友殺人滅口,也把她幹掉?對你那些朋友的為人,你恐怕比我更了解吧?”

白可樹警惕性很高:“怎麼?還非要坐實我涉黑的問題?劉重天,這好像沒必要了吧?我涉黑也好,不涉黑也好,裡外一個死了,你們看着辦吧!”

劉重天再次重申:“不僅僅是你,我擔心齊小艷成為下一個目標!”

白可樹拉下了臉,冷冷道:“劉重天,我更擔心齊小艷會死在你手上!”

……凌晨五時,審訊在雙方都精疲力竭的狀態下結束,陪審的兩位省反貪局同志很失望,認為沒取得什麼實質性進展。劉重天卻不這麼看,反覆審讀了審訊記錄后,在吃早點時做了三點指示:一、立即查實高雅菊炒股贏利的情況;二、盯住金字塔集團的那位金總金啟明,搞清此人和白可樹以及相關鏡州幹部的歷史和現實關係;三、以金啟明為中心人物,對白可樹在鏡州企業界的關係網進行一次全面深入的調查。四十在車裏睡了一覺,早上八時半,劉重天回到了鏡州市委。

揉着紅腫的眼睛剛走進辦公室,市長趙芬芳進來了:“劉書記,您找我?”

劉重天看着趙芬芳的笑臉,一時有些發矇:“找你?我?”

趙芬芳說:“是啊,**值班室說的,你昨夜打了個電話過來……”

劉重天這才想了起來:“對,對!趙市長,坐,你請坐!”

趙芬芳坐下了,一坐下就別有意味地發牢騷:“……劉書記,你看看這事鬧的,齊書記說走就走了,呆在省城檢查身體不回來了,也不知啥時才能回來!您呢,又白日黑夜忙着辦案子,這市委、市**一大攤子事全撂給我這個女同志了……”

劉重天把小舅子鄒旋的事全記起了,不再給趙芬芳留面子,很不客氣地打斷了趙芬芳的話頭:“怎麼這麼說呢?趙市長,沒人把事全撂給你嘛,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省委既沒撤齊全盛同志的職,也沒決定讓你主持工作,而且,各位副書記、副市長也在各司其職嘛!”

趙芬芳臉一下子紅了,有些窘迫不安:“劉書記,這……這我得解釋一下……”

劉重天似乎也覺得說得有些過分了,口氣多少緩和了一些:“趙市長,你就別解釋了,特殊時期嘛,你想多干點事是好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不該你管的事,我勸你最好還是不要管,比如幹部人事安排問題……”

趙芬芳站了起來:“劉書記,我就知道你要說這個問題,那我就正式彙報一下:這次常委會是早就定下要開的,主要議題並不是幹部人事安排,而是下半年的工作,您說您不參加了,我們也不好勉強。因為下半年有些老同志到年齡了,要退下來,十幾個幹部的安排才臨時提了出來,具體名單也不是今天才有的,齊書記在時就在上一次常委會上議過。其中有幾個有些爭議,比如市建委的辦公室副主任鄒旋,九年的老正科,也該動動了。齊書記老不表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您和他歷史上那些矛盾造成的,這次我才又特意提到了常委會上,讓同志們議了一下……”

劉重天嚴肅地道:“趙市長,我要給你談的就是這個問題。別的同志我不太清楚,不好說什麼,這個鄒旋我卻比較了解,就是個酒鬼嘛,因為喝酒誤過不少事,影響很不好!你點名把這樣的同志提為建委副主任合適嗎?是不是要照顧我的面子啊?也太沒有原則性了吧!”

趙芬芳反倒不怕了,坦蕩而懇切地道:“劉書記,這我倒要表示點不同意見了。對這個同志,我們不能只看表面現象,我認為,從本質上說,鄒旋是個能力很強的好同志,群眾基礎也比較好,我們不能因為他是您的親戚就硬把他壓在下面,這也不太公平嘛!劉書記,我真不是要討你的什麼好,對鄒旋同志的安排問題,我前年就和齊書記有過交鋒……”

劉重天心裏清楚,下面將是直接地表忠心了,手一擺:“趙市長,你不要再說了,我還是那句話:幹部人事問題在齊全盛同志回來之前不議,暫時凍結;當然,鄒旋這個副主任也不能算數,可以告訴鄒旋,是我不同意提他,就算以後齊全盛同志同意,我也不會同意!”

趙芬芳呆住了:“劉……劉書記,您……您這也太……太武斷了吧?”

劉重天冷冷看着趙芬芳:“武斷?趙市長,據我所知:省委關於幹部任用的公示制文件已經下達幾個月了吧?你們就不打算認真執行嗎?你們如果堅持要用這個鄒旋,我建議先在市建委張榜公佈,聽聽建委的群眾有什麼反映,看看群眾答應不答應?”

趙芬芳覺得不對頭了,轉身要走:“好,好,劉書記,那我們就先張榜,聽聽群眾的反映再說吧,群眾真有意見,就暫時擱一擱!其實你知道的,幹部問題全是齊書記說了算,公示也是個形式。哦,我先走了,馬上還有個會,**系統準備統一佈置學習‘三個代表’……”

劉重天卻把趙芬芳叫住了:“芬芳同志,請留步!”

趙芬芳只好站住了,有些忐忑不安:“劉書記,您還……還有事?”

劉重天想了想:“芬芳同志,有些話我原來不準備說,可現在看來不說不行,也只好說了。可能不中聽,可能刺耳,可能讓你記恨,但是,為了對你負責,對我們黨和人民的事業負責,我別無選擇!”口氣一下子嚴厲起來,“趙芬芳同志,省委這次派我到鏡州來幹什麼,你很清楚!齊全盛同志怎麼落到目前這種被動地步的,你也很清楚!可以告訴你:迄今為止的調查已經證明,齊全盛同志當了九年鏡州市委書記,確實沒為他老婆高雅菊和他女兒齊小艷批過任何條子!專案組查到的一大堆條子全是你和白可樹以及其他領導批的!白可樹批得最多,也最大膽,你批得也不少,連前幾年齊小艷公司走私車的過戶你都批過,這沒冤枉你吧!”

趙芬芳訥訥道:“那……那我有什麼辦法?齊小艷是齊書記的女兒嘛……”

劉重天大怒:“一個市委書記的女兒就應該有這種特權嗎?齊小艷的這種特權到底是你們給的,還是齊全盛同志給的?齊全盛同志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向你們交代過,讓你們這些下屬幹部給他的老婆孩子大搞特權?有沒有這樣的事?如果有這樣的事,請你給我說出來!”

趙芬芳哭喪着臉:“劉書記,你……你這讓我怎麼說?你也身在官場,能不知道遊戲規則嗎?廉政啊,嚴於律己啊,場面上的官話誰都在說,可實際怎麼樣呢?還當真這麼做啊?”

劉重天越發惱怒了:“為什麼不這樣做?你以為我剛才說的也是場面上的官話嗎?你以為你提拔了我的小舅子,我表面上批評你,心裏會領你的情,是不是?”手一揮,“錯了!趙芬芳同志,我勸你不要再耍這種小聰明,小手段了,起碼我要接受齊全盛同志的教訓!全盛同志在親屬子女問題上栽了跟頭,我看就是你們使的絆子,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你們真周到啊,心真細啊,領導想到的,你們想到了,領導沒想到的,你們也想到了!”

桌子一拍,“可你們就是沒想到黨紀國法,就是沒想到老百姓會怎麼看我們,沒想到自己這種行為本身也是腐敗,更嚴重的腐敗,其惡劣程度和消極後果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超過了直接貪污受賄!”

趙芬芳從沒見劉重天發這麼大的火,怯怯地辯解道:“劉書記,也……也許我……我們做錯了,可我……我們真是出於好心,沒有害您或者害齊書記的意思,真的!再說,像您這樣正派的領導有幾個?齊書記哪能和您比,咱……咱這官場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劉重天深深嘆了口氣:“芬芳同志,你讓我怎麼說你呢?一口一個官場,還就這麼回事?怎麼回事?我們都是人民的公僕,是為人民服務的,不是為哪個上級領導服務的。你剛才還說要去開會,佈置學**書記的‘三個代表’,——我倒有個建議:不要光在口頭上學,也不要光想着上電視,搞什麼華而不實的花架子,要真正把‘三個代表’放在心上,把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放在心上,努力落實到每一項具體工作中去。不能嘴裏講着‘三個代表’,心裏只有一己私利!另外,***以德治黨、以德治國的精神,也要好好領會,自省一下:我們每個同志,是不是都具備一個執政黨黨員幹部起碼的政治道德了?如果不具備怎麼辦?啊?”

趙芬芳似乎受了觸動,一臉的懇切和討好:“劉書記,您說得太深刻了,把我點醒了!我回去后一定好好落實您的指示精神,把***三個代表的光輝思想時刻記在心上,在**黨組成員中先開一次民主生活會,從三個代表的高度,從以德治黨、以德治國的角度進行一次認真的思想檢查……”

劉重天不耐煩地揮揮手:“趙市長,別背書歌子了,你走吧,我還有不少事要處理!”

趙芬芳走後,劉重天支撐不住了,一頭倒在沙發上,昏昏沉沉想睡過去。然而,卻掙扎着沒敢睡,——這一覺睡下去,一天的事就全耽誤了。

劉重天強打精神爬起來,泡了杯濃茶喝了。喝着茶,給周善本打了個電話,詢問藍天集團炒股的情況,——高雅菊能靠炒股賺二百萬,運氣好得有點讓人吃驚了。聯想到趙芬芳、白可樹這幫人對領導同志身邊的親屬那麼細心周到,關心照顧,他就不能不懷疑這其中的名堂:高雅菊這二百萬究竟是怎麼賺的?是藍天集團替她賺的,還是她自己賺的?她炒股和藍天集團炒股有沒有什麼聯繫?當真是陽光下的風險利潤嗎?他要周善本馬上來一趟,向他當面彙報。

周善本挺為難地說:“重天,我剛把田健接過來,正和田健,還有國資局的同志研究金字塔集團提出的藍天科技的併購重組方案呢,下午還要和金總見面,我換個時間彙報行不行?”

金字塔集團?金總?還什麼併購重組方案?劉重天警覺地問:“金啟明也要重組藍天?”

周善本說:“是啊,金總提出了一個方案,前幾天送來的,國資局同志認為有可行性。”

劉重天本能地覺得這裏面有文章,意味深長說:“哦,這可是大好事啊,身家十五億的大老闆到底浮出水面了!善本,這樣吧,我馬上也過去聽聽,看看這位億萬富翁的重組計劃!”

周善本有些意外:“重天,有這個必要嗎?現在還只是預案,你事又那麼多……”

劉重天笑了:“以經濟為中心嘛,藍天集團的腐敗問題要查清,案子要辦好,藍天科技的資產重組也要搞好!齊全盛同志說得不錯呀,我們絕不能給廣大股民造成一個印象,好像鏡州的股票不能買,鏡州的上市公司只會坑人。善本,先不說了,我過去后當面談吧!”

放下電話,劉重天讓秘書帶上金總和金字塔大酒店的有關材料,和秘書一起匆匆出了門。

專車駛往藍天集團時,劉重天在車裏再一次抓緊時間看起了金啟明的有關材料。這個金啟明真不簡單,十年前還是市**信息處的一個主任科員,十年後竟擁有了十五億的身家,涉足酒店、餐飲服務、電子製造、證券投資、國際貿易十幾個行業。他這暴富的奇迹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最初的資本積累又是怎麼完成的?卜正軍時代的走私和他有沒有關係?此人目前擁有的巨大財富是不是靠權力槓桿撬起的?九年前在鏡州當市長時,劉重天還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個金啟明,由此可以推斷,金啟明的這番了不得的崛起發生在他離開鏡州之後。

金啟明如今是成功人士了,要收購上市公司藍天科技了,哦,對了,人家還要辦教育,——材料上有條來自教育部的消息,說是金字塔集團要投資三個億創辦鏡州理工學院哩!

著名企業家金啟明先生在以前的各種報紙、雜誌上微笑,在金字塔大酒店的盛大宴會上微笑,在鏡州市***上行使人民代表的權利,走向投票箱時仍在微笑。此人的微笑是那麼富有魅力,又那麼讓人捉摸不定,透着蒙娜麗莎般的神秘。

現在,神秘的面紗已揭開了一角,是白可樹自己揭開的:身為常務副市長的白可樹一句話就能讓金總把二十五萬划給高雅菊,這種隨意和親密明顯超出常情了。這不是借款,白可樹敘述這個事實時已在無意中說明了:是高雅菊堅決不同意收受這筆錢。當然,高雅菊是否收受了這二十五萬,專案組還要認真查,可不論最終的結果如何,都說明了一個事實:白可樹和金總有權錢交易的嫌疑。白可樹在談話時也公開言明了,他從沒讓金啟明這幫朋友吃過虧。

以往辦案的經驗證明:不正常的暴富後面總有腐敗的影子,這經驗又一次被驗證了。

現在的問題是:金啟明怎麼突然想起收購藍天科技了?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是蓄謀已久?他難道不知道藍天科技虧掉底了嗎?金啟明這突如其來的收購重組和藍天腐敗案有沒有什麼聯繫?支撐金啟明暴富的僅僅是一個白可樹嗎?有沒有別的權力人物?鏡州這潭黑水到底有多深?黑水深處還藏着什麼大魚?金啟明畢竟是成功人士了,成功之後還會這潭黑水嗎?還有那個趙芬芳,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僅僅是渾水摸魚,謀求自己的政治利益嗎?

她肚子裏有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白可樹和金啟明和鏡州企業家的利益關係,她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此人把齊全盛的權力不斷遞延到齊小艷手上,除了拍齊全盛的馬屁,有沒有欲蓋彌彰的意思?在這麼一種局部腐敗的環境中,這個功利心極強的女人能獨善其身嗎?越想疑慮越多,劉重天禁不住在心裏暗暗感嘆起來:看來反腐敗的仗是越來越難打了,新情況、新問題不斷出現,腐敗的成因錯綜複雜,鬥爭殘酷激烈,大有演變成全方位立體戰的趨勢。這已不是早些年那種貓和老鼠的對手戲了,羊和狼也有意無意卷進來了,還有許多卷進來的大小動物面目不清,有時讓你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更嚴重的是,這幾年具有黑社會背景的案子越來越多,勇於犧牲已不再是專案組表決心時的一句空話了……想到這裏,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劉重天中斷思索,下意識地接起了手機:“喂,哪位?”

是一個陌生的口音:“請問,是劉重天同志嗎?”

劉重天本能地覺得不大對頭:“對,我是劉重天,你是誰呀?”

電話里的聲音冷冰冰的:“一個正派的群眾,也是一個對你知根知底的群眾!你的一切都沒逃脫我的眼睛!你以為讓人在監獄中整死了祁宇宙,就能逃脫正義的懲罰嗎?錯了,劉重天,我正告你:祁宇宙如果真死在監獄醫院裏,你更說不清,你就是殺人滅口!”

劉重天十分吃驚:祁宇宙死在獄中?還殺人滅口?他殺人滅口?這是訛詐!

電話里的聲音還在說:“……劉重天,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祁宇宙揭發了你七年前收受藍天股票的問題,你就借刀殺人,讓三監的管理幹部和犯人對祁宇宙下了毒手……”

劉重天厲聲打斷了那人的話頭:“先生,你敢報出你的姓名嗎?”

那人的聲音更加陰冷:“對不起,我還不想成為第二個祁宇宙,不想非正常死亡!”說罷,掛上了電話。

劉重天看着手機上留下的電話號碼,讓秘書查了一下,卻是個公用投幣電話。

對這種訛詐卻不能不認真對付,事情來得太突然了,萬一祁宇宙真像訛詐電話里說的死在了三監,他麻煩就大了,只怕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劉重天緊張地想了一下,準備和省司法局通個電話,先了解一下有關情況,——對司法局的報告做過批示后,祁宇宙的事他並不清楚。

不料,省紀委書記李士岩的電話卻先打了進來:“重天同志嗎?你現在在哪裏呀?啊?”

劉重天心裏一驚:該來的終於來了!心境反倒平靜了,向車窗外看了看:“正在解放路上,準備去金字塔大酒店,見那位金啟明先生,——士岩同志,你在哪裏?有什麼急事嗎?”

李士岩道:“我在鏡州財政賓館,請你改變一下計劃,馬上過來好不好?我等着!”

劉重天還想證實一下自己的預感:“士岩同志,怎麼這麼急啊?到底出什麼事了?”

李士岩在電話里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說得不動聲色:“重天同志,你以前的秘書祁宇宙在省第三監獄出了點意外……”

劉重天沒聽完便合上了手機,對司機吩咐說:“掉頭,去財政賓館見士岩同志!”

該來的既然都來了,劉重天索性不去多想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秘書看出了什麼:“劉書記,你現在被人盯上了,真是前有陷阱,後有追兵啊……”

劉重天深深嘆了口氣,眼睛卻仍閉着:“是啊,這也在意料中啊!”秘書不無疑惑:“士岩同志就這麼好騙?連你這個常務副書記都不相信了?”

劉重天不無苦惱地擺擺手:“別說了,小劉,你讓我安靜一會兒……”

秘書知道劉重天已經幾天沒好好休息了,沒再說什麼,和劉重天一起打起了盹。財政賓館在鏡州老區,從新圩過去有四十多公里,二人一路上都睡著了。車到財政賓館門前,秘書醒了,回頭一看,劉重天睡得正香,遲疑了好半天,終於沒忍心叫醒劉重天,而是讓司機開着發動機,創造一種特殊環境讓劉重天多睡一會兒。秘書跟了劉重天三年,知道劉重天的習慣:車一開就能睡着,發動機一停馬上就醒。安排完畢,秘書憂心忡忡進了賓館,找到了李士岩所在的房間,把劉重天這陣子緊張辦案的情況向李士岩說了說,道是劉重天太累了,請示李士岩:是不是馬上叫醒劉重天?

李士岩看着樓下還沒熄火的車,難得動了感情,說:“那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這一睡竟是兩小時,劉重天醒來后,已是中午了,李士岩正等着他吃飯。劉重天火透了,當著李士岩的面,狠狠批了秘書一通,怪秘書誤了事。李士岩救了秘書的駕,說:“這事與小劉無關,是我批准的,——重天,你辛苦了!”

這平平常常一聲“辛苦”,差點兒說下了劉重天的眼淚,劉重天怔了好一會兒,才仰天一聲長嘆,紅着眼圈對李士岩說:“士岩同志,辛苦點倒沒什麼,我只怕沒把工作做好,辜負了您和秉義同志的期望!鏡州案子太複雜了,人家可是在和我們打一場全方位的立體戰啊!”

李士岩拍了拍劉重天的肩頭:“好了,先別說了,吃飯去吧,我個人請客!”

到省城休息已經十天了,身體全面檢查了一下,結果讓齊全盛嚇了一跳:身體各個器官幾乎都有毛病,最嚴重的是心臟,竟然戴上了冠心病的帽子。鄭秉義得知檢查結果,忙中偷閑跑到鷺島看望齊全盛,要齊全盛不要背思想包袱,一定要安心養病,並建議齊全盛搬到省醫大的高幹病房住一陣子。齊全盛沒同意,說是醫院氣氛壓抑,沒病也會住出病來,倒不如繼續呆在鷺島了。還開玩笑說,如果省里不願掏這筆住宿費,可以考慮由鏡州掏,他在鏡州工作弄出了一身病,鏡州既負擔得起,也應該負擔。鄭秉義便說,省里也負擔得起,也應該負擔。

齊全盛此時已得知李士岩去了鏡州,調查劉重天的問題,便借題發揮說:“……鏡州安定了七年,總算把經濟搞上去了,——當然,這不是我一人的成績,是全市幹部群眾共同努力的結果,我只是盡了我該盡的那份責任。可現在情況怎麼樣呢?是不是搞得有點人人自危了?”

鄭秉義笑着提醒道:“老齊,鏡州經濟搞上去了,腐敗問題也出來了嘛,你不承認?”

齊全盛頻頻點着頭,緩緩說了起來:“是啊,是啊,不但是鏡州啊,全國各地都有這種現象嘛!胡長清、成克傑不都槍斃了嘛!我們鏡州的那位副市長白可樹搞不好也要被殺頭。但是,秉義同志,我個人認為,反腐倡廉既不能影響經濟工作這個中心,也不能變成同志之間的鬥爭和傾軋。如今有種說法嘛,不少腐敗案件都有政治鬥爭的背景。鏡州是不是也有這種背景呢?正常的反腐敗鬥爭會不會演變成一種政治鬥爭,派系鬥爭呢?我有些擔心啊!當然,這擔心也許有點多餘,有你和省委的正確領導,這種情況不應該發生,我就算是杞人憂天吧!”

鄭秉義嚴肅起來:“老齊,你這話說得好,提醒得也對,很及時。鏡州這場反腐敗鬥爭尖銳複雜,把握不好,是有可能演變成一場無原則的政治鬥爭,同志之間的內戰。也正因為如此,我和省委才不能不慎而再慎。既然今天你主動提醒了我,那我也就不瞞你了:重天同志也被他以前的秘書舉報了,你能不能實事求是說一說重天同志當年的情況?那五萬股藍天股票到底是怎麼回事?究竟是祁宇宙受賄,還是劉重天受賄?劉重天有沒有卷進去?卷進去多深?”

齊全盛意味深長地說:“秉義同志,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重天同志現在正坐鎮鏡州審查我老婆、我女兒和我們鏡州班子的嚴重腐敗問題,你讓我這個當事的嫌疑人怎麼說呢?說重天同志卷進去了,問題嚴重,有蓄謀報復之嫌!說重天同志沒問題恐怕也不行啊,沒準人家會認為我故意討好重天同志,要和重天同志達成什麼政治妥協呢!反正我說什麼都不好。如果你和省委對重天同志真有疑問,真想徹底查一下,把這件事搞搞清楚,可以提審當時那位負責行賄送股票的總經理,也可以找退下來的市紀委陳書記具體了解,就不要再問我了吧!”

鄭秉義有些惱火,提醒說:“齊全盛同志,你是黨員幹部,還不是一般幹部,是我們中共鏡州市委的市委書記,你這個同志有實事求是向上一級黨委反映情況的責任和義務!”

齊全盛不為所動,微笑着問:“那麼,秉義同志,請你指示吧,你需要我怎麼說?”

鄭秉義苦苦一笑,嘆了口氣:“老齊,不要這麼意氣用事好不好?我只要你實事求是。”

齊全盛臉上的笑容收斂了:“秉義同志,如果你和省委真要實事求是,那就完全沒必要找我調查了解什麼。當年的案件材料和審訊記錄都在,祁宇宙和行賄的總經理都還關在我們省的監獄裏,你和省委完全可以在他們那裏得到實事求是的結論嘛!當然,如果你和省委有什麼難言之隱,需要我配合一下,也不妨直說,或者下命令,我可以考慮服從組織!真的!”

鄭秉義沒辦法了,起身告辭:“好,好,老齊,這事我們不談了!我和省委沒什麼難處,也不要你配合什麼,你就在這裏好好休息養病吧,有什麼困難,就給省委辦公廳打電話!”

齊全盛也真做得出來,起身陪着鄭秉義往門口走,邊走邊說:“秉義同志,這困難還真有一點呢,——我現在就向你和省委請個假,去看望一下重天同志的愛人,你可能還不知道,重天同志的愛人鄒月茹現在還是我們鏡州市委的在職幹部,我每次到省城都要看看她的。”

鄭秉義腳步不停:“這事和我說什麼?你愛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你是自由的!”

齊全盛半真不假地道:“既然如此,秉義同志,那我今天可就回鏡州了!”鄭秉義哼了一聲:“老齊,你這個同志很講政治,你就給我看着辦吧!”

齊全盛呵呵笑了起來:“開個玩笑嘛!秉義同志,你放心,我還真捨不得離開你呢!”

鄭秉義走後,李其昌樂呵呵地從隔壁房間過來了,對齊全盛道:“齊書記,我都聽到了,你可真厲害,敢這麼和鄭秉義說話,全省只怕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樣的市委書記了!”

齊全盛平淡地說了一句:“無私才能無畏嘛,我又不求他什麼,還有什麼話不敢說!”

李其昌道:“那你咋不給劉重天上點眼藥,狠狠將劉重天一軍?”

齊全盛說:“又傻了吧?劉重天可是鄭秉義手下的大將哩,我將什麼將!”

李其昌道:“齊書記,那你這時候還真去看望鄒月茹呀?”

齊全盛點點頭:“當然,鄒月茹和劉重天是兩回事,來了這麼長時間了,也該去看看了。你馬上準備一下,買點水果點心,——哦,對了,還有那個殘疾人專用的按摩椅,不是還沒送過去嗎?讓他們馬上送吧。買按摩椅的一萬多塊錢就從劉重天這些年退回的特護費里出。”

李其昌遲疑了一下:“齊書記,這時候送按摩椅好么?是不是有點討好劉重天的意思?”

齊全盛嘆了口氣:“討好什麼?劉重天碰到**煩了,以後鄒月茹的日子會更難過的。”

李其昌這才明白了:“那倒是雪中送炭了!”想了想,又說,“這幾天,我在省委機關轉了一下,聽到有人在傳,說鄒月茹癱了以後,劉重天和他們家的小保姆關係不太正常哩……”

齊全盛臉一拉:“別說了,誰傳你也不許傳,我們不能拿人家的痛苦和私隱做文章!”

吃過中飯,稍事休息,齊全盛便去了劉重天家,趕到時,商店已把殘疾人專用按摩椅先送到了,劉家的小保姆陳端陽正扶着鄒月茹在椅上按摩。見齊全盛在李其昌的陪同下走進門,鄒月茹關上電動開關,撫摸着按摩椅的扶手,含淚笑道:“齊書記,難為你這麼想着我!”

齊全盛也笑了:“這還不是應該的嘛,你是我們市委辦公廳的老保密局長嘛!”

鄒月茹關切地問:“哎,聽說這次機構改革,我們保密局升格為處級局了?”

齊全盛說:“是啊,市委機構精簡了七個,下來一百三十多人,保密局和檔案局反升格了,這是省里的精神。”又介紹說,“新任保密局長就是那個小白,你給他介紹過對象的!”

鄒月茹挺感慨,也挺傷感:“嘿,小白都正處了,如果沒那場該死的車禍……”

李其昌插了上來道:“鄒姐,沒那場車禍,沒準你早就是市委辦公廳主任了……”

齊全盛忙打岔:“哦,對了,月茹,小白他們正說要來看你呢!”

鄒月茹眼裏汪上了淚:“看什麼?我有什麼好看的?想死都死不了。”

齊全盛和氣地責備道:“月茹,怎麼又說這話?啊?存心刺我是不是?”

鄒月茹抹去了臉上的淚:“不,不是,齊書記,你千萬別多心,七年前那場車禍不是你造成的,這麼多年來,你和鏡州市委的同志們又這麼照顧我,我……我和重天真沒什麼好說的。”說罷,招呼小保姆陳端陽給齊全盛和李其昌泡茶,特意交代泡今年的新龍井。齊全盛不是頭一次到劉家來,小保姆知道齊全盛是什麼人,和劉重天夫婦是什麼關係,不但沒按鄒月茹的囑咐泡新龍井,泡茶的水還是溫的,發黑的陳茶全漂在水面上,根本沒法喝。

鄒月茹一看,火了,訓斥小保姆道:“端陽,你又存心使壞是不是?這是龍井嗎?水開了嗎?給我倒掉重泡!”遂又挺不安地向齊全盛解釋,“齊書記,你不知道,我們這個小端陽啊,這兩年可是被重天寵壞了,幹啥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都快成我們家一把手了!”

齊全盛笑道:“那也好嘛,有了這麼一個能幹的姑娘,你和重天家務事就少操心了嘛!”

陳端陽重新泡了茶,又端了上來,情緒仍然很大,臉繃著,嘴撅着。

齊全盛接過茶,開玩笑道:“端陽啊,你這嘴一撅可就不漂亮了。”

陳端陽根本不理,迴轉身走了,進了自己房間后,“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再也沒出來。

齊全盛也沒當回事,喝着龍井,和鄒月茹聊了起來。

鏡州案子是迴避不開的,鄒月茹便說:“齊書記,你得理解重天,重天是身不由己啊!”

齊全盛說:“是的,我知道,這個案子是省委直接抓的,重天不辦,別人也得來辦。”

鄒月茹說:“齊書記,你的為人我知道,我不相信你會有什麼事,你現在還好么?”

齊全盛說:“好,這麼多年了,難得有幾天清閑時間!”繼而又說,“月茹,你知道的,我們鏡州太複雜呀,什麼想不到的事都會鬧出來!鬥來鬥去,冤冤相報,真是沒完沒了啊!”

鄒月茹這時顯然還不知道劉重天的處境,也感慨說:“是啊,所以,我和重天通電話時經常提醒他,千萬不能感情用事,上一些人的當!齊書記,我今天可能違反組織原則了,可我還是得說:我看那個趙芬芳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年你和重天鬧矛盾,她就沒起什麼好作用!”

齊全盛怔了一下,一聲長嘆:“唉,別提她了,是我看錯人了,犯下歷史錯誤了!”

鄒月茹眼睛一亮:“哎,齊書記,你能不能坐下來和我們重天好好談談呢?”齊全盛搖搖頭,苦苦一笑:“談什麼?月茹,你不知道現在鏡州是個什麼情況啊!事態的發展出乎我們的預料,已經不是我和重天可以把握的了。鏡州腐敗問題這麼嚴重,我在劫難逃,可能會中箭落馬,重天和鏡州難解難分,也可能中箭落馬,看來只能聽天由命了!”

鄒月茹這才聽出了弦外之音:“齊書記,是不是我們重天也碰到了什麼麻煩?”

齊全盛未正面回答:“方便的時候,你問重天吧,我也是在省城休息期間剛聽說的。”

鄒月茹不好再問,不禁發起了呆,臉上現出了深深的憂慮。

齊全盛安慰說:“月茹,你也不要太擔心,今天我可以向你表個態:不管重天以後怎麼樣,只要我做一天鏡州市委書記,我和鏡州市委就會對你負責一天,絕不會對你不管不問。”

也就在這日下午,齊全盛在鷺島賓館的房間裏發現了女兒齊小艷的一封信。

這封信十分蹊蹺,顯然是在他和李其昌到劉重天家看望鄒月茹這段時間裏塞進來的。

信沒頭沒尾,既無稱呼,也無落款,更沒有地址,可卻是女兒齊小艷的筆跡,口氣也是齊小艷的。齊全盛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封信是怎麼通過戒備森嚴的賓館警衛,準確塞到他房間門縫裏的?更蹊蹺的是信中的內容: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女兒要求他不要再管田健的案子,不要再堅持和克魯特的合作項目。女兒還要他保持清醒的頭腦,講點政治策略,在目前情況下,先委曲求全和趙芬芳搞好關係,說是他的何去何從還關係到她的生死存亡。

這封信表露的究竟是齊小艷的意思,還是別的什麼人的意思?齊小艷現在到底在哪裏?在鏡州腐敗案中到底陷得有多深?他的回答怎麼會關係到齊小艷的生死存亡呢?齊全盛真有點不寒而慄了,把信反覆看了幾遍,站在窗前發愣,一句話沒有。

李其昌認定這是政治訛詐,建議齊全盛將這封信交給鄭秉義,請省委安排調查。

齊全盛沒同意,猶豫了好半天,才把信交給李其昌,讓李其昌悄悄趕回鏡州,找他信得過的公安局副局長吉向東秘密調查,明確指示道:“……你告訴吉向東副局長,要他嚴格保密,不論調查的結果如何,都直接向我彙報,未經我的許可,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李士岩面對着出任省紀委書記以來,甚至是從事紀檢工作以來,最艱難的一場談話。談話的對象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副手,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接班人,而且,這個接班人現在又是在按他和省委的指示辛辛苦苦辦着一個大案要案,他怎麼能在這種時候,把這麼多不祥的疑問甩在自己同志面前呢?這位同志的原則性、工作精神和領導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沒有什麼意外,幾個月後將接任他的省紀委書記,進省委常委班子,中組部的考察已經開始了。

然而,偏偏在這時候,先是祁宇宙的舉報來了,現在,舉報人又不明不白地死了!

問題相當嚴重,身為被舉報的人劉重天確有許多疑問要澄清,這場談話必須進行!

看着一臉憔悴的劉重天,李士岩緩緩開了口:“重天,今天請你來,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從同志的感情上說,我不想和你談,秉義同志堅持要我和你談,代表省委,也代表他……”劉重天笑了笑:“士岩同志,你別解釋了,我理解,我在紀委工作不是一天兩天了,什麼都清楚。現在事情這麼多,你很忙,我也很忙,咱們還是抓緊時間,開誠佈公談起來吧!”

李士岩還是解釋了兩句:“你能理解就好,處在我這個位置上,碰上了這樣的情況,該說的話我要說,該問的問題我要問,你實事求是回答就行了,不要把我當作你過去熟悉的那個李士岩,就當我是一個代表組織的陌生同志,行不行?”

劉重天往沙發上一靠:“行啊,士岩同志,你開始吧!我知道,你已經到鏡州幾天了。”

李士岩馬上開始了談話,在屋裏踱着步:“重天同志,你情報很準確嘛,知道我來了鏡州。”他也不隱瞞,伸出三個指頭,晃了晃,“三天,我來了三天了,調查祁宇宙對你的一個舉報,調閱了當年藍天股票受賄案的全部檔案,也親自和有關涉案人員進行了談話……”

劉重天似乎無意地問了一句:“談話人員中也包括齊全盛同志嗎?”

李士岩搖搖頭:“不包括全盛同志。全盛同志對我情緒比較大,我出面不太適宜。”

劉重天道:“考慮挺周到,在目前這種背景下,全盛同志怕是難以做到實事求是。”

李士岩看着劉重天:“那請你實事求是說說:這次省三監幹警的調整是怎麼發生的?”

劉重天反問道:“怎麼?部分幹警的調整和祁宇宙的非正常死亡有直接關係嗎?”

李士岩多少有點意外:“哦,你也知道祁宇宙死了?”

劉重天道:“巧得很,上午來這裏的路上接到了一個匿名電話。”

李士岩口氣中不無譏諷:“重天同志,你的情報總是很及時嘛!”

劉重天話中有話:“是情報嗎?也許是訛詐吧?”

李士岩揮揮手:“不爭論了,請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不要迴避!”

劉重天只得正面回答問題,把祁宇宙在獄中大耍特權,為吳歡跑官要官等情況如實說了,不無激憤地責問道:“……士岩同志,請問一下:如果這個在押犯把電話打到了你的手機上,你怎麼處理?難道不聞不問嗎?”李士岩不接這個話茬兒,按自己的思路,自顧自地說:“因為這個電話,你就找到了省司法局,就有了以後司法局紀檢部門的調查和對一些幹警的調整,這個過程我已經清楚了,——我的問題是:誰能證明你真的接到過祁宇宙的這個電話?”

劉重天想都沒想:“周善本副市長可以證明,我接到祁宇宙這個電話時,正在他家!”

李士岩馬上交代秘書:“給我要市**值班室,請他們找一下周市長,讓周市長立即給我回個電話!”交代完,繼續問劉重天,“——在這些調整的幹警中,有沒有你熟悉的同志?”

劉重天道:“沒有,具體調整情況我沒過問,也不可能過問。”

李士岩沉默片刻,突然道:“那個畢成業你也不熟?”

劉重天疑惑地看着李士岩:“畢成業?是不是三監的監獄長?或者政委?”

李士岩疑惑地看着劉重天:“怎麼問起我了?啊!”

這時,周善本的電話來了,是打到紅色保密機上的。

李士岩看了看劉重天,按下了電話免提鍵,開始了一次具有對質意味的通話,不過,口氣卻故作輕鬆:“哦,是周市長嗎?我是省紀委李士岩啊,向你這位廉政模範了解一個情況啊:重天同志到鏡州後有沒有去過你家,搞過一次訪貧問苦活動啊?”

電話里傳出了周善本熟悉的聲音:“來過一次,是我讓他坐出租車來的,怎麼了?”

李士岩又問:“重天同志在你家那晚,有沒有——接到過誰的電話呀?”

周善本不知是不是忙糊塗了:“什麼電話?那晚我們就是談心,我們是老同學了。”

劉重天急出了一頭汗,真想對着電話發出自己的聲音,提醒一下周善本。

李士岩提醒了:“善本同志,這個問題很重要啊,請你再回憶一下好不好呢?”

周善本這才想了起來:“哦,對了,李書記,重天接到過以前的秘書祁宇宙一個電話,是從監獄裏打出來的,我還譏諷了重天幾句,弄得重天很難堪,當場找了省司法局一位局長!”

劉重天這才鬆了一口氣,結束通話后,苦笑着對李士岩說:“如果周善本真把這事忘了,或者接電話時只有我一個人,再或者周善本是個和我有宿怨的仇人,我只怕就說不清了!”

李士岩輕描淡寫:“可能會困難一些,但總能說清,真相永遠只有一個,而且,說明真相的途徑也並不是只有一條!”繼續追問下去,“畢成業是幹什麼的,你當真一點不清楚?”

劉重天一口否定:“我真不清楚,也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李士岩想了想:“那我告訴你:畢成業是直接監管祁宇宙的中隊長,從省城監獄調來的,他對祁宇宙的死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祁宇宙死於心力衰竭,是同監犯人折磨造成的。”

劉重天道:“那我建議對這個畢成業拘留審查,看看他後面有沒有什麼黑手。”

李士岩未置可否,又換了個話題:“重天同志,三監的原大隊長吳歡你總該認識吧?”

劉重天點點頭:“可以說認識,——在司法局紀委的調查材料上認識的,正是此人讓祁宇宙在獄中為他跑官要官,受了應有的黨紀警紀處理,才夥同祁宇宙對我進行瘋狂報復!”

李士岩加重了語氣:“吳歡和祁宇宙因為受了處理,才對你搞報復?是這意思嗎?”

劉重天口氣堅定:“當然!在此之前,祁宇宙一直是認罪服法的!”

李士岩毫不留情:“不對吧?祁宇宙在被嚴管之前已經向大隊長吳歡透露了你七年前收受藍天股票的問題,正是這個大隊長吳歡不讓祁宇宙四處亂說……”

劉重天十分吃驚:“竟然有這種事?士岩同志,此事有旁證嗎?”

李士岩道:“有旁證,一個在押的理療專家可以作證,此事就發生在打電話那夜!”

劉重天知道情況嚴重了,倒吸了一口冷氣,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李士岩也不再問了,步履沉重地走到落地窗前,背對劉重天,塑像般立着。

沉寂良久,劉重天又開了口,角色在不經意間做了調換:“士岩同志,這就是說,祁宇宙和吳歡的報復都不成立,倒是我這個前鏡州市長十分可疑:當年藍天公司就有一位副總供認我收受了四萬股藍天股票,經手人是祁宇宙,現在我發現祁宇宙有出賣我的跡象,便故意製造了一場違規風波,利用新調整的個別管教幹部的手,搞了一次殺人滅口?是不是這樣?”

李士岩轉過身:“不要這麼說,這個結論現在還不能下……”

劉重天站了起來:“可這種推斷是成立的,所以,才有了這場談話!”

李士岩也不客氣:“重天同志,你必須面對現實,並且做出自己的回答!”

劉重天想了想:“士岩同志,我看談話可以結束了!給你兩點建議:一、立即成立專案組,進駐省第三監獄對祁宇宙之死進行全面調查,並讓那位前大隊長吳歡參加調查工作;二、不要把祁宇宙案孤立起來辦,直覺告訴我,祁宇宙之死和鏡州腐敗案有必然聯繫,目的很清楚,就是要搞掉我,所以,請將兩個案子合併考慮,不要被人家牽着鼻子走!”停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士岩同志,我今天一見你就說了,我們現在進行的是一次全方位的立體戰!”

李士岩的臉上幾乎看不出什麼表情:“重天同志,你就沒想過先撤下來?”

劉重天逼視着李士岩:“怎麼?士岩同志,省委準備讓我撤下來了?”

李士岩搖搖頭:“暫時還沒有這個考慮。”

劉重天冷冷一笑:“那我為什麼要撤?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

李士岩這才笑了,笑得很舒心:“好,重天,你這兩點建議我都接受,可以告訴你:專案組已經進駐省三監了,中隊長畢成業已被隔離審查,對祁宇宙的同監犯人也在審訊,結果出來后,我會再找你的。”長長吁了口氣,“好了,重天,和你的談話結束,說點輕鬆的吧!”

劉重天卻輕鬆不起來:“還是向你彙報一下鏡州的案子吧!現在可以肯定:此案有黑社會背景,兩起血案已經發生了,齊小艷至今下落不明。這股黑勢力如此頂風作案,一一掐斷我們的線索,顯然有自己的目的,案情的複雜早已遠遠超出了我們最初的想像。”

李士岩說:“這幾天的案情彙報我都看了,也許最黑暗的時候就是光明初現的時候。”

劉重天點點頭:“可能會有人以祁宇宙之死做籌碼,要挾我。”

李士岩思索着:“有這個可能,——還有另一種可能,讓你‘畏罪自殺’!”

劉重天一怔:“哦?這我倒沒想到……”

李士岩緩緩道:“應該想到,安全問題一定要注意,在這方面我們是有教訓的!你說得不錯,這場鬥爭是全方位的立體戰,是你死我活的,我們在任何細節上都不能掉以輕心。對祁宇宙,我就大意了,本應該接到舉報后就採取保護措施,卻沒想起來,以為在我們自己的監獄裏會很安全,就造成了這麼一種意外,搞不好還會被一些人說三道四……”

劉重天馬上想到了齊全盛:“齊全盛同志恐怕就會有想法……”

李士岩手一擺,打斷了劉重天的話頭:“哦,重天,這我可要提醒你:對齊全盛同志,你一定要客觀,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感情用事。老齊已經在省城休息了嘛,辦案的主動權現在完全在你手裏!可你手上這種辦案權力也不能成為絕對權力,也要受到制約!”

劉重天苦笑道:“士岩同志,這還用說嗎?你和秉義同志一再強調,也一直盯着我嘛!”

李士岩意猶未盡:“重天,你不要多心,我這裏並不是說你,是說一種觀點:我們在堅決進行反腐敗鬥爭的同時,也要警惕出現另一種情況,什麼情況呢?就是在反腐倡廉旗號下,讓壞人監督好人,壞人整治好人!藍天科技的那位田健就是一個例子嘛,清清白白的一個小夥子,硬被白可樹一幫壞人誣陷了,差點兒被他們整死在我們自己的檢察機關!”

劉重天心裏明白,李士岩雖然讓他不要多心,雖然舉例說了田健,可話里仍是有話的,對他還是有疑問的,可也只好就事論事:“是的,士岩同志,田健那裏,我準備親自去道歉。”

李士岩指示道:“不僅僅是道歉,還要找機會給小夥子恢複名譽,記功!另外,要嚴肅追究鏡州檢察機關的責任,尤其是那些參與打人的傢伙們,有一個處理一個,絕不能手軟!”

劉重天記了下來:“好吧,士岩同志,我們按你的指示辦!”繼而又主動說起了齊全盛,“士岩同志,這陣子全盛同志在省城休息,專案組同志集中搞了一下調查,沒發現全盛同志為老婆、女兒批過什麼條子,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高雅菊和齊小艷的問題和齊全盛同志確實沒有直接關係。”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我個人的意見,是不是請齊全盛同志儘快結束這次休息,回來主持工作?鏡州眼下的事不少,我陷在案子裏顧不上,趙芬芳又很難讓人放心。”

李士岩不無欣慰地看了劉重天一眼:“重天,你能這麼實事求是很好,說明秉義同志和我當初都沒看錯你!你這個建議我個人完全贊成,也會馬上轉告秉義同志的!”拉着劉重天的手拍打着,“如果我們每個同志都能真正做到實事求是,出以公心,許多複雜的事情都會變得很簡單;反之,很簡單的問題也會變得複雜起來,我們的反腐敗鬥爭甚至會變成人事鬥爭啊!”

劉重天深有同感:“尤其鏡州,是人所共知的地震帶,我們就更要慎重了……”

談話結束,已是下午四點了,李士岩一直將劉重天送到樓下,還讓秘書在樓下小賣部買了條煙扔到了劉重天車裏。劉重天明白,這不僅僅是一條煙,實際上傳達了李士岩某種不可言傳的心情,乃至歉意,於是,一句推辭的客氣話沒說,收下煙,向李士岩招招手,走了。

趙芬芳下了車,走進歐洲大酒店大堂時,早已等在門口的金啟明恭恭敬敬地迎了上來。

秘書看了看錶,悄聲提醒說:“趙市長,日本東京都客人六點到,安排在羅馬廳。”

趙芬芳點點頭:“知道了,五點五十分,你再過來叫我一下,我和金總先談點事。”繼而,又交代說,“現在不到四點鐘,你就不要在這裏等了,先回去吧,我家裏米沒有了,你去買十斤米,再買點菜,洗好放在冰箱裏。哦,對了,別忘了給我買幾包護舒寶,要絲薄的,日用型和夜用型的都買一些。”想了想,又改了主意,“算了,都買夜用型的吧!”

因為金啟明在面前,女市長竟交代買衛生巾,秘書有些窘,訥訥應着,臊紅着臉走了。

金啟明當著那位男秘書的面不好說什麼,上了電梯,見電梯裏沒別人,才和趙芬芳開玩笑道:“趙市長,看來還是當公僕好啊,啥都有人伺候,連衛生巾都能支使人家秘書替你買。”

趙芬芳不悅地看了金啟明一眼:“金總,你什麼意思啊?”

金啟明笑道:“趙市長,我能有什麼意思?無非是指出一個事實嘛!”

趙芬芳很正經,幾乎可以說是振振有詞:“這個事實怎麼了?哪點不合理呀?讓秘書什麼都不幹,就坐在大堂喝茶望呆看風景嗎?每月兩千多元工資這麼好拿呀?他當秘書的多干一點,把我的家務處理了,我就能多想點大事,多做點大事!金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呀?”

金啟明譏諷道:“對,對,是這道理,你當市長,他替你買衛生巾都是為人民服務!”

趙芬芳這時已覺得金啟明口氣不大對頭,有點膽大妄為的意味,可仍沒想到在接下來的兩小時中會這麼被動,以至於在今後的歲月中不得不放下架子,重新審視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

會面是金啟明安排的,不是豪華的總統套房,而是帶會客廳的普通套間,房號1304,正是一個月前她找金啟明“談心”的地方。金啟明一進門就特意強調了這一點,微笑着提醒她說:“趙市長,你不覺得這個房間很眼熟嗎?瞧,1304房,你可是在這裏和我談過心哩!”

趙芬芳一下子警覺起來,狐疑地看着金啟明:“哦,金總,你想幹什麼?”

金啟明笑道:“不幹什麼,也和你談談心,來而不往非禮也嘛!趙市長,請放鬆一些,你沒碰到什麼危險。哦,對了,你曾在這裏請我喝了一瓶法國干紅,今天是不是也來瓶法國干紅?當然,我花的是個人的錢,不會造成國有資產的流失,如果喜歡,XO你也可以點!”

趙芬芳在沙發上坐下了,淡淡地道:“你知道的,我六點還有外事活動,就來杯礦泉水吧!”

金啟明給趙芬芳倒了杯礦泉水,放到面前,誇張地感嘆着:“清廉啊清廉!趙市長,如果我們各級領導幹部都像你這樣清廉,紀委和反貪局可就都要關門大吉嘍!”

趙芬芳敲了敲茶几:“金老闆,別說這些廢話了,想幹什麼,明說吧!”

金啟明一臉**:“不想幹什麼,真的!趙市長,一個月前,你在這裏幫我回憶歷史,還說了,相信會激起我許多愉快的記憶。一個多月過去了,我還真有不少愉快的記憶呢!但主人公不是我,是你,姐姐你不簡單啊,當時都把我唬蒙了!趙市長,我可否向你彙報彙報啊?”

趙芬芳心想:這口氣不對,麻煩怕要來了,冷冷一笑:“說吧,金老闆,我洗耳恭聽!”

金啟明在房間踱着步,說了起來:“趙市長,你既然這麼喜歡回顧歷史,我想,我們還是從親切而美好的回憶開始吧!如果我沒搞錯的話,趙市長,你應該是七八級大學生,一九八二年畢業於省城師範學院中文系,當年九月八日由省城分配到鏡州市外辦做秘書。哎,別這樣看着我,我承認:為了了解你,我下了點工夫。你不是好秘書啊,連個普通英文報告都寫不好,幾次被你們主任訓得哭鼻子。也難怪,在大學你就不是好學生,英語竟然不及格。都是怎麼過的關?給你們老師送禮嘛!老師是誰?劉同山嘛,號稱省城師範第一侃。這個劉同山不咋的喲,還想對你非禮。你傷透了心啊,大三那年,死去活來愛上了大你們一屆的一位男生,人家偏沒看上你,還給你起了個外號,叫‘不堪回首’。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位男生叫王永明吧?”

趙芬芳聽不下去了:“金啟明,你費這麼大的心機搞我的黑材料,到底想證明什麼?”

金啟明很有風度地擺擺手:“無非是回憶一下歷史嘛!歷史既然激起了我愉快的記憶,難道不能激起你愉快的記憶嗎?趙市長,你最好聽我說完,說得不對,你批評指正。”繼續說了下去,“灰暗的大學時代就讓它過去吧,你說得很對,它不能證明什麼,只證明了我對你的關心!高分低能的學生多得是嘛,你今天能走到市長的位置上,就證明你不比任何人差!那位王永明現在混的怎麼樣?才四十七歲就在平湖下崗了嘛,我看王永明先生才叫不堪回首呢!”

趙芬芳驕傲地笑了笑:“如果他在鏡州,我會給他安排一個崗位,比如在你們金字塔集團上崗,——金總,這點小面子你總會給我吧!”

金啟明笑着:“當然,當然!趙市長,如果有你的明確指示,我甚至可以考慮安排副總一級的職位!”又說了起來,“趙市長,你太寬容了!正是因為寬容,才一步步走上了權力的高位。在市經委做辦公室主任的時候,經委主任趙寶平那麼當眾訓你,你還三天兩頭往他家跑;趙寶平出差回來,哪怕是半夜三點,你都親自跑到月台上去接站。有這種唾面自乾的高貴素質和忍辱負重的寬容精神,誰還擋得了你飛快地進步?就在趙寶平任上,你當了市經委副主任。趙寶平退下來后,你發動群眾一封告狀信,搞垮了準備接班的另一位副主任,這位倒霉的副主任好像叫吳長軍吧?前幾天我還見過,提起你仍是感嘆不已哩!哦,這得如實彙報一下:吳長軍一瓶五糧液下肚后,就罵起你來,說你是個政治**,太愛弄權,只和權力通姦!”

趙芬芳心裏很氣,氣得牙癢,臉面上卻不動聲色:“這瓶五糧液是你請吳長軍喝的吧?”

金啟明點點頭:“是的!一個早就退下來的正處級幹部哪有錢喝五糧液?我既然可以考慮按你趙市長的指示向老區基金會捐款一千萬,就不能請我們退下來的老同志喝瓶五糧液嗎?”

趙芬芳這日就是為金字塔集團向老區基金會捐款來的,見金啟明總算說到了正題,強忍着一肚子惡氣,接上了話茬兒:“金總,我看回憶可以結束了,你就說說捐款的事吧!”

金啟明不幹:“趙市長,你別急嘛,我剛說了個開場白,你怎麼就不讓我說話了?”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公道地說,你應該算齊全盛的人。九年前,齊全盛做了鏡州市委書記,你才在齊全盛的提名力薦下做了副市長,後來又是常務副市長,當然,常務副市長不是齊全盛提的名,是市長劉重天提的名。嗣後不久,齊全盛和劉重天鬧翻了,一城兩制了,你面臨著抉擇。你身在**大院裏,知道劉重天的難處,心裏同情劉重天,然而,你卻選擇了齊全盛,因為你明白,七年前的省委書記是陳百川,不是鄭秉義,沒有政治靠山的劉重天是鬥不過齊全盛的;同時,你更看到了一個取而代之的機會。於是,你以政治緘默支持了齊全盛,在趕走劉重天之後,出任了鏡州市市長。你幹得真漂亮啊,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你就是那個漁人。”

趙芬芳誇張地打了個哈欠:“金總,如果沒有什麼新鮮的話題,我看可以結束了。”

金啟明語氣輕鬆:“當然有新鮮的話題。回顧歷史,完全是為了觀照現實,——瞧,我用了一個很專業的名詞——‘觀照’,同類詞彙還有‘燭照’。不管它是‘觀照’還是‘燭照’吧,都是一回事,我們回到現實中來。趙市長,今天鏡州的現實很有意思啊,你比我更早地發現了其中那些妙趣橫生之處,於是,案發第二天,你就請我來談心,談得我熱血沸騰,坐立不安,我得承認:在政治投機上你比我技高一籌。我當時就敏銳地感覺到,你又像海邊那位漁人,及時地戴上遮陽的斗笠,提起趕海的家什,要去拾點什麼了,也許是鷸蚌,也許是鏡州市委書記的職務!天哪,趙市長,你可真做得出來,一個就地立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高舉着白旗從齊全盛的身邊直接投奔了劉重天的陣營,這當中連個過渡都沒有……”

趙芬芳實在忍不住了:“金總,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我想,你應該閉嘴了!”

金啟明手一攤:“好吧,趙市長,如果你不讓我說,我可以不說,但是,即使我不說,你也要為你的愚蠢行為付代價了!你比我更清楚:現在齊全盛恨死了你,劉重天死活不要你!就算齊全盛下來了,鏡州市委書記你也當不上!哪怕周善本上去了,你也上不去!你信不信?”

趙芬芳掩飾地笑道:“金總,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我想做這個市委書記?啊?官當得多大才叫大啊?能把這個市長幹下去,干好了,對得起鏡州八百萬人民,我就心滿意足了!”

金啟明也笑了起來:“趙市長啊,我們這可是朋友之間談心啊,你怎麼打起這種官腔來了?官當得多大才叫大?我看應該是一把手,不當一把手,你不可能有自己的政治意志,不可能實現自己的政治報負,也就不可能領略權力巔峰的無限風光!在我們這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一個地區的一把手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幾乎不受什麼制約的無上權力嘛!”

趙芬芳一怔:這個金啟明,真不得了,不愧是個民間政治家,把她心裏話全說出來了!

金啟明沉默了一下:“所以,趙市長,你處心積慮想做一把手,想在齊全盛倒台後取而代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起碼我能理解。既然我理解你,就得站在你的立場上替你分析,替你着想。現在,我們來冷靜分析一下鏡州的政治局勢:劉重天和齊全盛不共戴天,這是一個基本的事實,齊全盛必垮無疑,這也是個基本的事實。但是,這兩個基本事實並不證明你就處於主動地位,你過去急迫地投靠和叛賣,導致了你目前的被動和困難,我認為你既不能指望劉重天,也不能指望齊全盛,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事不會再簡單重複了。你這次要上去,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靠老區基金會的肖兵,讓他通過北京,通過中央高層,一竿子捅下來!如果你願意這樣做,對老區基金會的這一千萬的捐款,我的金字塔集團可以考慮馬上出!真的!”

趙芬芳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腔:老天爺,自己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最大政治隱秘,竟這樣直接地被面前這位民營企業家捅了出來,她覺得自己就像個正賣淫的妓女被人家從被窩裏一把掏出來,被迫光着屁股去和嫖客成婚。怪不得金啟明膽這麼大,敢以這種口氣和她談心!

金啟明卻不說了,目光冷漠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過了好半天,趙芬芳呵呵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

金啟明問:“趙市長,你笑什麼?是懷疑我的真誠,還是懷疑我的實力?”

趙芬芳止住了笑容:“金老闆,類似這樣的談心,你和白可樹談過幾次啊?”

金啟明搖搖頭:“沒有,你知道的,白可樹是齊全盛手下的紅人,用不着資金的力量。”

趙芬芳冷冷道:“那麼我用得着是不是?你想用這一千萬收買我手中的權力是不是?”

金啟明坦蕩地笑道:“趙市長,你看你這話說的!哪能啊,即使我捐出這一千萬,也不是給你個人的,是支援老區建設嘛,怎麼可能收買你手上的權力呢?再說,鏡州這麼大,你威望這麼高,我不出這一千萬,也會有別的國營企業出這一千萬,——藍天集團沒準就願意出!”

趙芬芳明白,金啟明說的是風涼話,一千萬的巨額捐款,又是捐給沒多少人知道的一個老區基金會,除了金啟明民營的金字塔集團,一時還真難找到第二家。然而,趙芬芳卻裝作不明白,官腔又打了起來:“金總,你知道就好,捐不捐這一千萬是你的事!你捐了,我代表肖兵,也代表老區人民真誠地感謝你;你不捐,我也不能勉強你,仍然會支持你和你的金字塔集團把事業做大,絕不會找借口卡你壓你。你看着辦好了!”

金啟明便也不把話說透:“趙市長,說到把事業做大,我還真有不少想法。現在藍天科技和藍天集團都是舉步維艱,我不能不管,正準備進行資產重組,你市長恐怕要有個態度。”

趙芬芳笑了:“我聽說了,你們金字塔集團想買殼上市,盯上藍天科技了,不錯吧?”

金啟明道:“不錯,我們的方案已送給了周善本副市長,不過,談得不太順利。”

趙芬芳心裏有數:“我知道,也可以告訴你:周善本和齊全盛都不贊成你的重組方案,他們都傾向於接受田健的方案,和德國克魯特搞生物工程項目合作,我的態度可能不起作用。”

金啟明慷慨激昂起來:“趙市長,改革開放搞到今天,**還能把一切都包起來嗎?還能喪事當作喜事辦嗎?‘三個代表’中是不是有一條:代表先進的生產力?藍天集團代表不代表先進的生產力?據我所知,藍天集團資不抵債,早已破產,**為什麼不下決心讓它破產呢?”

趙芬芳有些明白了:“藍天集團若是破產,那麼,集團欠藍天科技的八億七千萬就還不了,藍天科技也就要跟着破產,和克魯特的合作也就沒希望了,就給你帶來了機會……”

金啟明搶上來道:“如果在藍天科技破產的情況下,德國克魯特研究所還願和藍天科技合作,我和金字塔集團就放棄這個併購重組方案!趙市長,我不要求你支持我們的重組方案,只要求你公開發表一個講話,披露藍天集團即將破產的事實,支持藍天集團進入破產程序,並代表市**對媒體講明一個觀點:按市場規律辦事,**絕不替藍天集團托底就行了。”

趙芬芳想了想,爽快地答應了:“這完全可以,**包辦一切的時代過去了,我們不能只要臉面不要屁股!說實在話,對齊全盛搞的那一套形象工程,我早就有看法!”停頓了一下,不無擔心地說,“不過,齊全盛這同志的脾氣你知道,恐怕我表這個態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金啟明笑道:“齊書記那邊我再做工作吧,反正他現在還在省城休息,一時也回不來。”

趙芬芳似乎無意地問:“金總,直到今天,你都沒弄清齊小艷的下落?”

金啟明搖搖頭:“我還真不知道齊小艷跑到哪兒去了,估計出國了吧?”話題一轉,又主動說起了向老區基金會捐款的事,“哦,對了,趙市長,你看捐款這事具體怎麼操作?是我們派人去北京呢,還是讓肖兵他們再到鏡州來一趟呢?”

趙芬芳做出一副不介意的樣子:“你們自己定吧,如果肖兵來鏡州,我就出面接待。”

金啟明很懂事,想了想,說:“趙市長,那就讓肖兵來鏡州吧,捐贈儀式我看就不要搞了,一來金字塔集團名氣夠大的了,用不着多宣傳;二來呢,又是給外邊的基金會捐款,宣傳出去不好,起碼我們鏡州的慈善基金會要有想法,我們集團只向慈善基金會捐了十萬元。”

趙芬芳益發覺得金啟明懂事了,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情不自禁地端起了市長的架子,以作報告的口氣讚許說:“好啊,很好啊!金總,我們發達地區的企業家就是要有這種默默奉獻的高尚精神嘛!老區人民了不起啊,在戰爭年代養育了革命,養育了黨!沒有老區人民的偉大歷史奉獻,就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改革開放的今天,也就沒有你金總的這座金字塔嘛!”

越說聲音越高,趙芬芳漸漸進入了自我感動的境界,秀美的杏眼裏竟有淚光閃動。

這時,秘書敲門走了進來:“趙市長,已經五點五十了,日本東京都的客人到了。”

趙芬芳從容地站了起來,以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握住金啟明的手:“好吧,金總,就這麼著吧!一定要給我記住啊,你這座金字塔可是用無數革命先烈的鮮血奠的基啊,對先烈犧牲的土地必須有所回報嘛,我這個鏡州市長先代表老區人民謝謝你和你的金字塔集團了!”

金啟明也恢復了以往的恭敬:“謝什麼?趙市長,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嘛!”

劉重天難得請了一回客,請田健,地點就在公安廳度假中心,一定要周善本來作陪。

周善本有些疑惑,看着桌上的豐盛菜肴和啟了封的五糧液,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重天,今晚到底誰買單?你老兄一定要我來,不會把賬記在我頭上吧?啊?”

劉重天拉着周善本和田健坐下,一邊倒酒,一邊說:“善本,你這警惕性也太高了吧?我請客怎麼會讓你買單呢?再說,你是什麼人?廉政模範啊,我犯錯誤也不能讓你犯錯誤嘛!”

田健說:“犯什麼錯誤?劉書記,這單你也別買,算我買了,就從國家賠償金里扣!”

劉重天點着田健的腦門直笑:“哦,你小夥子還真要提起國家賠償問題啊?啊?”

田健很認真:“為什麼不提呢?哪怕賠一塊錢,我也得讓他們賠!別說我沒問題,就是有問題,他們鏡州檢察院也不能這樣對待我,簡直是他媽的法西斯,沒法不製造冤假錯案!西方法學界提出過一種毒樹理論,我認為很有道理:逼供是棵毒樹,靠逼供取得的審訊結果便是毒果,不能予以採信!而我們是怎麼做的呢?進入網絡時代的新世紀了,還在搞逼供,把人往死里整!國家法律明令禁止的審訊手段仍在大行其道!”說著他又憤怒起來,毫不客氣地責問劉重天,“劉書記,我請問一下:我們的執法機關都不依法辦案,依法治國又從何談起呢?”

劉重天嘆了口氣:“所以,我這個專案組組長今天才請酒謝罪,向你小夥子道歉嘛!來,來,田健,把酒杯端起來,我先敬你一杯,為你在鏡州檢察院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委屈!”

田健端起酒杯,卻不喝:“劉書記,我要你道什麼歉?抓我打我的又不是你們省紀委!”

周善本勸道:“田健,你既然知道抓你打你的不是省紀委,那還和劉書記較什麼勁?不是劉書記和省里的專案組過來,只怕你小夥子現在還在鏡州反貪局挨整呢!喝酒吧,你!”

田健這才把酒喝了,喝罷,說:“劉書記,我這不是讓你道歉,是真誠地感謝你!你是清官、好官,依法辦事,為民做主,因為有了你,我的問題才搞清楚了,鏡州腐敗案才辦得下去!但是,一個清官代替不了一個法制的社會,為了健全法制,我非要告鏡州檢察院不可!”

劉重天也抿了口酒,和氣地道:“田健,從大局出發,我不希望你提起這場民告官的行政訴訟,影響總是不好嘛!但是,有一點你說得很對,清官代替不了法制的社會,——別說一兩個清官代替不了一個法制社會,就是一批清官也代替不了一個法制社會。所以,你真要告,我也不能硬攔你,該替你出的證明,我還會為你出!另外,也要向你通報一個情況:士岩同志已經有指示了:對鏡州檢察院那些參與折磨你的同志,有一個處理一個,不管他們有什麼理由!”

田健激動了:“劉書記,既然如此,那我更得告了,給我們這個社會,也給有關部門提個醒,別再讓一些壞人打着反腐敗的旗號整治好人,誣陷好人!”看了劉重天一眼,明確地說,“劉書記,這種事既然能發生在我身上,也就可能發生在別人身上,甚至發生在你身上!”

劉重天本能地感到田健話裏有話,夾了口菜在嘴裏嚼着:“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啊?”

田健一聲苦笑:“劉書記,你活得累不累?這還要我說啊?誰不知道你以前的秘書祁宇宙舉報你了?鏡州現在四處都在傳,說你的問題很嚴重,隨時有可能被省里雙規!”

周善本證實道:“重天,田健沒說假話,這兩天鏡州傳聞可真不少,矛頭都是指向你的,說你馬上要進去,說老齊被請到省城休息是假,幫省委搞清你的受賄問題才是真的。還有人造謠,說你失寵了,把秉義同志搞毛了,秉義同志和省委不會再保你了,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劉重天不無苦惱地道:“誰愛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好了,人正不怕影子歪嘛!既然我們痛下決心和這些腐敗分子開了戰,又置身於鬥爭第一線,也就難免遭遇對手的反擊嘛!對不對?”

田健道:“對,劉書記,你該幹啥還幹啥,再難也得把鏡州案子辦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哪天你真要被冤枉抓起來,我就去探監,就去為你奔走呼號!來,劉書記,我敬你一杯!”

劉重天呵呵笑了起來:“我看還不至於這麼嚴重吧!”和田健碰了下杯,將酒一飲而盡,掉轉了話題,“好了,我的事不談了,相信省委總會搞清楚。田健,還是說說你吧,有個問題我現在還是不太明白:你小夥子既然已經私下調查,掌握了白可樹、林一達他們經濟犯罪的確鑿證據,為什麼不早一點舉報呢?倒讓他們先下了手,弄得自己這麼被動。”

田健呷着酒:“劉書記,有個情況你不清楚:當初藍天科技招聘總經理時,財務總監范友文和我是競爭對手,白可樹、齊小艷他們都傾向於讓范友文出任總經理,齊書記不同意,批示要用我,——齊書記的批示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我意不要再搞近親繁殖了,就請外來的留洋和尚念念藍天科技這部難念的經吧,開放的鏡州必須對各類人才進一步敞開大門。’我到任后,齊書記還專門到公司視察過,鼓勵我放開手腳好好乾,所以,齊書記挺感激的。”

劉重天笑道:“於是,你就有了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那種‘士’的感情,是不是?”

田健承認了:“是的,中國知識分子骨子裏都或多或少有這種潛在的感情因子。”他繼續說了下去,“因為對齊書記有這種感情,我就得對齊書記負責,發現藍天科技的問題之後,我沒想去舉報,而是先向齊小艷透露了,希望她轉告齊書記,給我一個專門彙報的機會。不曾想,齊小艷和白可樹關係不一般,沒去向齊書記轉達我的彙報要求,反倒把我秘密調查財務情況的底透給了白可樹,白可樹就利用楊宏志給我下了套。我發現不對頭,再去找齊書記時,齊書記偏巧出國去歐洲招商,我沒辦法了,也只好對不起齊書記了,這才將舉報材料寄到了北京。”

劉重天批評道:“你這個田健啊,口口聲聲依法辦事,事實如何?你也沒有依法辦事嘛!發現了藍天科技的問題,你想到的不是依法舉報,而是請齊書記處理。齊書記有超越法律的特權嗎?在這裏,我們做個假設,——假設你找到了齊書記,齊書記不處理呢?那就算了?”

田健怔了一下:“劉書記,這……這個問題我……我還真沒想過……”

劉重天意味深長地看着田健:“不對吧?你小夥子恐怕不是沒想過吧?我看是想過的,你骨子裏是個‘士’,海外留學的經歷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你這個‘士’的心態,你要為知己者死嘛!知己者在你眼裏就大於法律,高於法律,更何況這個知己者又是鏡州市委書記呢!”

田健服了:“劉書記,你分析得對,這要說實話:如果我找到了齊書記,齊書記不讓我說,我可能會就此閉嘴,——我當時想的不是把這幫腐敗分子送上法庭,而是擔心將來說不清!齊書記這麼信任我,對我期望值這麼高,我當然要做出成績,不能替白可樹背黑鍋嘛!”

劉重天嘆息道:“結果倒好,你這個‘士’付出了這麼大代價,差點兒被人家整死!”

田健將面前一杯酒一飲而盡:“劉書記,這回我算明白了,不依法辦事對誰都沒好處!”

劉重天點點頭:“是嘛,最初看了鏡州檢察院轉來的那些材料,連我也懷疑你嘛!如果不是楊宏志從綁架者手上逃脫,跑來自首,你一時還真說不清哩!”又重申道,“哦,再說一遍:我剛才提到齊全盛同志,只是假設,並不是說齊全盛同志真的就會有法不依,真的要包庇白可樹、林一達這些腐敗分子,你小夥子可不要產生什麼誤會。現在調查的事實表明,齊全盛同志和藍天腐敗案沒有什麼直接關係,而且,也正是齊全盛同志一直要求把你放出來。”

田健道:“這我都知道,周市長也和我說了,齊書記一直掛記着我們和克魯特的合作。”

劉重天看着田健,關切地問:“現在還有沒有這種合作的可能性呢?”

田健沒好氣地道:“我看希望不大了,被他們搞進去之前我可不知道整個團會糟到這種程度,竟然早就資不抵債了!集團一旦破產,欠我們藍天科技的八億七千萬也就泡湯了,和克魯特還怎麼合作?除非再做假賬,搞一次國際詐騙,這我可不幹!我再是炎黃子孫,再愛社會主義祖國,也不能對自己的老師搞這一手!我看,你們還是讓金字塔集團來搞併購吧!”

周善本插了上來,不無憂慮地說:“重天,情況太嚴重了,白可樹把好端端一個國營企業集團搞垮了,也許我們不得不讓金啟明的金字塔集團來併購重組了,真是不戰而敗啊!”

劉重天“哼”了一聲:“也不是不戰而敗,根據我們專案組最近新掌握的情況看,藍天集團這些年還真是熱鬧得很哩,炒地皮,倒房產,炒股票,仗打得真不少。可奇怪的是,每戰必敗!集團下屬的投資公司炒股三年,凈虧七個億,倒是那個金字塔集團賺了幾個億。”

田健提醒道:“劉書記,不是七個億,是七億三千六百萬,還有三個億套在地皮上。”

劉重天又說了下去,臉上陰沉沉的:“金字塔集團賺了幾個億,我們許多特殊股民也賺了不少錢嘛,一個個都成炒股專家了!昨天,陳立仁派人給我送了一份材料,是證券公司六個特殊股民的股票交易紀錄,真嚇了我一大跳:這種只賺不虧的特殊股民不僅是一個高雅菊,還涉及到五個副市級幹部的家屬子弟,是哪些副市級幹部,現在我還不能說!我只說一下事實:他們最多的賺了三百多萬,最少的也賺了一百多萬!更巧的是,這些特殊股民做的都是藍天科技,而且,就是在藍天集團下屬投資公司大虧特虧的時候,他們大賺特賺!這是什麼問題?”

田健拍案叫道:“什麼問題?開老鼠倉唄!我們的投資公司高買低賣,卻讓高雅菊那幫官太太們低買高賣,這實際上是一種證券犯罪,在西方法制健全的國家,那是要抓人的!”一把拉住劉重天,又說起了一個新情況,“劉書記,特殊股民的情況我不清楚,你今天說到特殊股民,我倒想起了金字塔集團,——我懷疑金字塔集團也是老鼠倉的受益者,因為沒有確鑿證據,我在舉報材料里沒敢寫。我上任后,為追繳控股大股東藍天集團對藍天科技的八億七千萬欠款,曾找過齊小艷幾次,齊小艷親口告訴過我:集團投資公司正拿着我們的錢和金字塔集團聯手作戰,這聯手的結果是什麼?現在清楚了:金字塔賺了幾個億,藍天集團虧掉了底!”

周善本道:“如果真是開老鼠倉,那就太嚴重了。重天,這個問題一定要查清楚!”

田健激烈地拍案叫道:“要抓人,把那幾個官太太、官少爺先抓起來再說!金字塔集團立即查封,中國證監會不是馬上要成立證券犯罪偵察局嗎?就請他們來偵察!內外勾結開老鼠倉,掏空了藍天集團,搞垮了藍天科技,現在又要公開併購了,簡直是他媽的喪心病狂!”

劉重天很冷靜,想了想,婉轉地對田健說:“田健,你小夥子先不要這麼激動,高雅菊和那幾個幹部家屬子弟炒股到底是不是內外勾結,現在還不好說,金字塔集團的情況就更說不清了,還要實事求是深入調查了解,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憑主觀懷疑就亂下結論。”

田健仍是氣憤難抑:“我看金啟明和那個金字塔集團發得有點不明不白……”

這時,劉重天的秘書進來了,吞吞吐吐道:“劉書記,你恐怕得走了,出了點事……”

劉重天心中不由一驚,脫口問道:“哦,士岩同志又找我了?”

秘書遲疑了一下,解釋道:“不,不是。劉書記,是……是你家的私事:你家那個小保姆陳端陽找你,你手機沒帶,她就把電話打到我這兒來了,——你愛人鄒月茹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得挺重,左臂骨折,剛送到省中醫院,陳端陽在電話里急得直哭,要你馬上回去一趟……”

劉重天咕嚕了一聲“糟糕,這時候又來添亂”,忙站了起來,向周善本和田健告辭。周善本責備說:“重天,我看這也怪你,月茹這麼個情況,你怎麼就放得下心!”

田健也說:“是的,劉書記,你快回去吧,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劉重天拉着田健的手,意味深長道:“你的事我不操心,我的事還得請你操心哩!田健,你一定要幫周市長出主意,想辦法,把藍天科技的重組工作搞好!”又對周善本交代,“善本,今天田健倒提醒了我:對金字塔集團提出的那個併購方案,我們表態可一定要慎重啊!”

周善本說:“行了,重天,別說了,該怎麼做,我心裏有數。你快回去吧,這麼長時間沒回家了,現在又出了這種事,我都替你着急!快走,快走!”說著,將劉重天推下了樓。

劉重天心裏仍是工作,下樓上車后,搖下車窗,又說:“哦,對了,善本,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們可以借研究這個併購方案的機會,深入摸摸金字塔集團和金啟明的底嘛!有什麼新情況、新發現,及時和我通氣,可以打我的手機,也可以把電話打到我省城家裏。”

周善本苦笑着點點頭:“好吧,重天,我聽你安排就是,代我向月茹問好!”

這時,車已啟動了,劉重天又想到了趙芬芳,怕趙芬芳出於個人目的,再鬧出什麼意想不到的大亂子,本想提醒周善本一下,卻又覺得不便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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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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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字架下的較量 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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