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謊言國度

伊恩站在演講台上，感覺大腦一片空白，面前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有重影，他們的表情是一副面孔，而表情背後的虛偽，又是另一副。

他聽到所有人在議論，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但千言萬語，卻匯聚成一句。

“他輸定了。”

所有人都在說這句話，卻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說實話，伊恩不僅不會說假話，也很難分辨別人是不是在說謊。

“伊恩四世，伊恩家族最後一個長子，要把家產再敗光一次了。”

“沒錯，他在撒謊，只要我們壓他撒謊，伊恩家族的謊言值就都是我們的。”

伊恩看着他們的表情不斷變化，然後又恢復到古井無波的模樣。

真是可笑，明明已經被一個14歲孩子的言論驚到了，卻還是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這是曼達人的習慣。

待一切都安靜下來，伊恩的精靈卡爾斯也把謊言值敲定在布慌協議上，一切便塵埃落定。小精靈明顯被嚇到了，飛行軌跡歪歪扭扭，更不敢在上議院說一句話。

格蘭特家族推了一個人出來，健壯的陸軍大臣富蘭特林·格蘭特踏步走到總統身邊，低語一陣，它的騎士精靈持着刀劍，上前挑起那份協議，遞到了兩人面前。

上面白紙黑字寫着

【伊恩四世布慌原文】：我是神的代理人。

【若為謊言，實現結果為】：伊恩四世成為曼達國神的代理人，擁有世俗理解的神權，但並不附加任何無定義的神力。

【若非謊言，實現結果為】：通報全國該布慌的真實性，不強制實現伊恩四世的神權，且所有押註失敗的布慌值歸全體勝者所有。

【布慌成立條件】：押注雙方布慌值相加超過10億，由精靈判定勝方並執行布慌結果。

【備註】：精靈已知悉該布慌的真實性。

布慌成立。

協議被精靈補充的很完善，對於曼達人來說，這是從古至今就存在的力量，他們並不認為這個世界有神，或者說是某個擁有獨立意識的神。因為這代表曼達國一直在某位個體的控制下，就像豬圈裏的豬玀。

自古以來，想要打破這些最基本規則的布慌，無一例外都死的很慘。

但這一次，首相和陸軍大臣兩人的表情陰晴不定，難以捉摸。

那就是沒下好定論。

“根據《布慌法》，超過一億布慌值的布慌協議需要增加約束，以保證協議執行。”富蘭特林面向伊恩：“由上議院的各位討論后的結果，將基於目前曼達國的稅收進行約束，我們會增加兩個條件，第一，該協議有效期為半年；第二，有效期內，若總押注超過十億即結束，若未達到十億，超過兩億即可執行審判，若未達到兩億，布慌協議作廢。以上，伊恩四世，你可有異議？”

這份規則有些難懂，伊恩拿出筆紙折騰了好一會，才明白他們想要幹什麼。

他們利用不嚴謹的法律，把這份協定框得死死的。

能有異議嗎？自己連這個國家的法律都沒讀過，不會有，或許也不能有。

伊恩點了點頭，在衛士的保護下，離開了上議院。

這裏是位於市中心的一座高塔，最上層為上議院，下三層為下議院，此時此刻，樓下擠滿了來參加布慌的人民代表還有普通大眾。

明亮不定的燭火中，伊恩看到護送他的衛士不時的看向自己，雙眼中隱藏着些許震驚和好奇。

而隨着他們向下的腳步，伊恩聽到樓下的喧鬧驟然停止，就像有人經過夜晚的森林，所有的烏鴉都駐足觀看。

樓下，估計有上百人。

“讓開，請讓開，首相不希望伊恩四世受傷。”護送的衛士擠開人群。

“如果我死了，布慌協議會如何？”伊恩看着這些人，在心底問自己的家族精靈。

“會直接取消。”

“如果侵害了他們的利益，是不是只要殺了我就可以？”

“是的，伊恩少爺，我以為你已經想清楚了。”卡爾斯欲哭無淚，心中悲戚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待在伊恩的肩膀上嘆氣。

“伊恩！伊恩四世！”就在伊恩準備離開下議院的時候，交頭接耳的人群中，忽然爆出了一道喊聲。

所有人安靜下來，回頭望去。之間一個滿臉雀斑的少年，站在木頭桌子上，把燭火的燈油濺得到處都是。

“你在撒謊！沒有人會支持你的！這場布慌你輸定了！”

話音未落，少年被人一把拽下桌子，淹沒在人群中。

詭異的沉默在大廳內瀰漫，眾人穿着大衣，低垂着手收回目光，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卻也沒人再站出來表達意見。

謊言就像蛋糕上的奶油，是精緻的，少量的，卻能掩蓋整個蛋糕的裝飾。這是曼達國的諺語，不管在布慌還是生活中，所有人謹言慎行，卻又保持着說謊的天性。

剛才那個少年，究竟說的真話，還是假話？

如果所有人都認為他輸定了，其實沒有必要站出來再重複一遍。

無窮的猜疑鏈在下議院展開，這裏都是每個城鎮的人民代表，很快，他們會把這個布慌散步到整個國家，再通過一些奇妙的裝置把布慌值收集起來，就像伊恩記憶里的線上支付一樣。

伊恩舔了舔嘴唇，轉頭走出了下議院。

朦朧的月色下，輕薄的霧氣瀰漫，刺眼的黃色馬車燈在黑暗中如巨獸的雙眼，盯着從議院走出來的伊恩。

曼達國首都之前是很少有大霧的，不知是誰在某次連續的霧天內撒了個慌，說曼達國今後會長久的，不間斷的受到大霧困擾，甚至他還拿出了照片佐證，如此這般，很多人都相信了。

伊恩在這片大霧中感受到了十八世紀的英國味道。

復古的羅馬建築，歐洲工業化的大霧，先進的投票儀器，擬定協議的精靈，這一切都讓這個世界充滿了違和感。

無數的人通過謊言找到了人們想像力的漏洞，但，那些奇妙的布慌究竟來源於什麼？

想像力？不，如果沒有相關的記憶，他們很難讓別人相信他們。

如果說，也有人從地球穿越過來，這就說得通了。

“伊恩，你要去哪？”正想着，馬車中一個婦人走上前，旁邊有人為她撐着傘，恐怕不是為了躲雨，而是為了遮擋背後的目光。

“您是……”伊恩搜尋腦海里的記憶，想起這個婦人曾是伊恩家族的旁支：“琳達阿姨？”

琳達·伊恩，掌管曼達的戲劇行業，雖說為上流貴族舉辦戲劇並不算多高貴，但大家給的錢也慷慨，即使伊恩家族不知為何逐漸沒落，琳達也和她的孩子也還在曼達保留有一席之地。

畢竟，戲劇還是要看的。

但琳達這一步上前，估計以後其它貴族看戲劇的心情又少了不少。

“我回我的家，卡爾斯說我有家。”

“伊恩……”琳達精緻的臉上寫滿了憔悴：“可以先來我這裏休息幾天，我回頭帶你回去。”

“琳達阿姨，你應該看過我的布慌了。”

“是……的，所以我覺得你更應該……”

“不，我更應該自己待着。”伊恩看着琳達的臉：“我怎麼知道你們在不在說謊？”

琳達醍醐灌頂一般清醒過來，表情慢慢凝固，身後的傘把她冰冷的眼神遮住，兩人之間，有了微妙的沉默。

但還沒等琳達再開口，忽然，琳達頭頂的傘往下一抖，順勢遮住了伊恩的左側。就在眾人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一聲爆響在場間炸開，巨大的衝擊力把伊恩推倒在地，震耳欲聾。

叮噹。

子彈落地的聲音就像來自遙遠的天際，聽不真切。已經半聾的伊恩掙扎着從地面上爬起，另一個人卻扶住了他。

琳達的管家，一個瞳孔泛着詭異紫光的年輕人。

“以前輪到我布慌的時候，我說我身邊沒有強大的惡魔守護，因為伊恩家族的守護精靈是卡爾斯，所以他們不信……這大概是我說過的最好的謊話。”琳達也被管家從地上扶起，一隻手按着劇烈欺負的胸脯，說話斷斷續續。

伊恩低頭，地面上的子彈有食指長短，精緻的黃銅，伴隨着火藥的餘味。

這並不是中世紀落後的子彈，即使伊恩在原先的世界也沒什麼見識，也能認出這是現代化的武器。

聲音在被擊中之後傳來，超過了音速，並且離他們很遠。

狙擊槍！

伊恩沒想到報復來的如此之快，他沒有任何底牌，如果剛才琳達不站在他面前，自己可能又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並且，又是因為一句真話。

他怎麼整的和九九八十一難一樣？

但出乎意料的，琳達臉上居然浮現出短暫的微笑，伊恩與她同在傘下，看的清楚。

“我把涅墨西斯交給你，伊恩少爺，琳達會一直支持你的。”笑容轉瞬即逝，待周圍的混亂把一切聲音掩蓋下來后，她悄悄對伊恩說道。

馬車聲終歸是遠去了，議院開始抓捕兇手，人們也趕緊驅車離開，伊恩身邊擠滿了義憤填膺的衛兵，還有琳達的管家。

一位強大的，舉着花傘的惡魔。剛才的子彈被傘擋住，伊恩發現連一絲痕迹都沒有留下。

“少爺，該回去了。”卡爾斯扇動翅膀落在最後的馬車上，破舊的馬車燈在燃盡之前可能就會被風吹滅。

做了幾次深呼吸，伊恩才離開議院，走進馬車，與涅墨西斯相對而坐。

“涅墨西斯？”

“您好，伊恩少爺。”管家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完全不像人類。

“我想先知道……呃……就是，你真的是，惡魔？那就是說……不是人類，所以你是來自於哪兒？”

“就是這，我出生在這，所有的記憶在這，即使大家把我歸於於他們不同的物種，但我只有在這個世界的記憶，所有的力量也都是與生俱來。”涅墨西斯坐姿端正。

“那剛才的襲擊……”

“按子彈的大小看，確實是狙擊槍，射速大概在兩倍音速，距離我們大概是三公里。”

從這個中世紀貴族裝束的管家口裏，聽到這種現代化詞語，伊恩大腦有些短路。

曼達國的人撒了無數的謊言，其實光是靠布慌帶來的收益，就能讓這個社會進步到文明社會，只要全國一致掩蓋這種謊言，這個世界的力量就會幫他們實現一切。

正因為如此，他們對這樣的社會反而不敢興趣。曼達國最求最完美，最極致的謊言，是那些可以改變因果，改變時間的謊言。

可以說，這個國家隱藏了伊恩記憶里，所有時代的人物和技術。古老的哲學家，中世紀的鍊金術士，當然還有手持狙擊槍的雇傭兵。

至於無所不能的惡魔，當然也就不稀奇。伊恩甚至懷疑是琳達看了某部漫畫得到的靈感，當然，這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少爺，我們到了。”馬車緩緩停下，伊恩掀開車簾，最先看見的，是滿目瘡痍的庭院，還有遠處陰暗的貴族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