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芳菲歇又見微瀾 冷秋桐輕打茜窗(二)

103、芳菲歇又見微瀾 冷秋桐輕打茜窗(二)

高歡出門時眼底勝利的喜悅,被賀拔勝看的一清二楚,他決定做最後的爭取,萬萬不能讓英娥就這樣再陷困局,他急切地說道,“娘娘,您決定跟渤海王出寺么?臣其實也有個院子,就離此處不遠,素雅乾淨,若娘娘不嫌棄,娘娘可以移駕去臣的府上。至於娘娘的親人,臣也可以安置好的,您放心。”

英娥低首不語,馥枝會意,上前道,“賀拔將軍,娘娘奔波一日已經很累了,該歇息了。”

賀拔勝俊美的臉寫滿了失望和無奈,他黯然道,“既然如此,那臣不打擾娘娘休息了,臣告退,娘娘保重鳳體,以後多多珍重。”賀拔勝目送英娥決絕地轉身進屋,最後倩影刻畫在他的心底,他終於痛徹心扉地領悟到,今生她都不會選擇自己,不管自己多用力地想去保護她,呵護她。她始終縹緲若仙,留給他的永遠是翩若驚鴻地轉身,獨余自已一生寂寥罷了。

馥枝不忍,追上出門的賀拔勝,“將軍切莫傷懷,娘娘不是無情,是不能有情,娘娘希望將軍早日覓得佳人,莫再誤了一生。”

賀拔勝失神地獃獃看着靜梧院的院牆,心灰意冷,“姑娘好好照顧娘娘,她這一生太不易了,可惜我卻始終無能為力,就此告辭了。”

落日餘暉下,賀拔勝孤寂的影子被拉的細長,原來憔悴非獨宮門怨,未必將軍無悵恨。他縱有決戰沙場,笑傲群雄的霸氣,此時不過是一個失心人,他滿懷寂寂芳草無處尋,朝朝空歸醉卧月的無奈,步履沉重地向著山門外走去。他的愁苦,連稀稀疏疏地樹葉都不忍見這相思的落幕,想讓風牽扯着自己去填滿那影子旁邊的空缺,奈何縫隙間的陽光卻將這哀愁點綴的更加刺目。

門後傳來英娥的嘆息,那是對他這麼多年默默付出的感動,一滴淚滑落唇邊,落在地上,砸碎了這些年的堅持。她背靠着門,精疲力盡地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馥枝蹲在她的身邊,輕輕扶着她的雙肩,嘆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賀拔將軍對您這片痴心,可謂堅若磐石了,娘娘,您既然感動,為何不能接受他呢?”

英娥用力地搖着頭,“不,他還能有選擇,我卻無從選擇。今日高歡來,字字句句說的雖是阿娘想我,安排我們見面,其實不過是提醒我一點,那就是我一家人的性命富貴,全憑他做主。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從晉陽將我阿娘他們接出,就說明爾朱兆已經勢如枯木,爾朱家已經完了。我這一生是逃不過了,可是我又沒有胡太后當年坦然赴死的勇氣,因為於她已經了無牽挂,而我卻還有阿娘和弟妹們。阿娘已老,弟妹年幼,大廈已傾,完卵何附?”

“娘娘,您這一生,太苦了。”

“苦?世間之苦,無不內心擾之,若空,則不苦。可惜這輩子我空不了,也不能空,便是苦,也不能說。失去了阿爹、子攸和孩子之後,我後悔那些日子的空置,讓我失去了這輩子最重要的人,這苦便成了咎由自取。”英娥悲戚道,“我不能再耽誤賀拔將軍了,他應志在四方,不能為了我一個女子消磨了意志,他與高歡不是一路的人。”

“希望賀拔將軍可以明白娘娘您的一番用心,都是痴人。娘娘,奴婢扶您回屋歇會兒吧。”馥枝將英娥扶起,看見雲枝捧着一盒點心進來,“這是誰送來的?”

雲枝回道,“點心是渤海王的小廝送進來的,說是渤海王妃給娘娘備下的。這裏還有個穗子,說渤海王妃見娘娘九皋笛的穗子舊了,便照着樣子編了根一樣的,讓我一起拿進來。”

英娥疲憊的不想說話,看了眼馥枝,馥枝會意。她讓雲枝將點心送去了其他舊妃處,獨留下穗子,也沒更換,只是和九皋笛一起收置在錦盒內。

就在英娥以為高歡早部署好一切時,她未料一切的說辭不過是高歡的處心積慮,為了達到迎娶英娥的目的,他當日便令司馬子如連夜前往晉陽遊說北鄉公主,將北鄉公主與英娥的兩個弟弟爾朱文暢、爾朱文略帶回洛陽。同時命高乾、尉景整頓軍備,讓元修發佈討伐檄文,出兵征討爾朱兆。此舉不過是高歡的虛張聲勢,他暗地命令隊伍在北鄉公主到達后就折返回京。

第二日,高歡親來迎接英娥進府,安排在鳳棲閣住下,英娥見屋內陳設除了那架綉品做成的屏風外,其他皆與蒹葭宮一般無二,而床榻和妝奩台就是當年自己使用的,她若小鳥入籠,再不做他想,只是靜靜等着母親入京。婁昭君對英娥十分尊敬,引得爾朱姝心裏五味雜陳,卻不敢多言,因為她知道高歡已經派軍討伐自己的父親,證明自己在高歡心裏不過是個玩物。她不敢再嬌蠻任性,成日將自己關在琅嬛軒里,也不願意求英娥對自己憐憫,便是聽了王娘的冷言冷語,都不敢多說一句,她終於明白這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自受。

當北鄉公主帶着兩個弟弟出現在英娥面前時,英娥臉上沒有半分久別重逢的喜悅,她似乎看見一張網向自己覆蓋過來,讓她覺得窒息,她痛苦地流下了眼淚,緊緊摟着母親嗚嗚哭着。

北鄉公主看着經歷了這麼多磨難的女兒,心疼地緊緊摟在懷裏,示意兩個兒子先出去,她輕輕拍着英娥的肩膀,哽咽地說道,“娥兒,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這些年你太苦了。”

“阿娘,娥兒真的好想就在瑤光寺靜心修佛,贖了這一世的罪孽,卻是最後還不能得償所願。阿娘,娥兒是前世欠的債還沒還清么,還要我在這俗世中受折磨?”英娥痛徹心扉地問着北鄉公主,她似乎又想起當年拉着爾朱榮哭着不想進宮的情景,她突然好害怕,不知道阿娘會不會和當年阿爹一樣做出同樣的選擇。

北鄉公主愧疚地看着英娥,摩挲着她的秀髮,悲切地說道,“娥兒,因緣和合,本就是命中注定,今生的苦,便是前世的債。阿娘也心疼你,多想為你把這一切都承受了,可是阿娘無奈啊。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今天你見到阿娘時那眼底的無助,阿娘看得見。阿娘知道你累了,想安安靜靜地守着過往,青燈古佛下安度餘生。可是阿娘不得不求你,求你看看活着的這些人,你阿爹死了,爾朱家也分崩離析,剩下的那個爾朱兆不過也是秋後的螞蚱,高歡想讓他活幾天便是幾天,這不大軍都快到晉陽了。阿娘知道你的心,當司馬子如來的時候,阿娘是不想來洛陽的。可是他的一番話旁敲側擊的,讓阿娘聽着這心裏膽寒啊,阿娘一把年紀什麼富貴都經歷過了,可是你的兩個弟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如何讓他們跟着我們一起去承受這些磨難呢?”

英娥抬起頭,看着阿娘的臉,她得到了答案,阿娘和阿爹做出了相同的選擇,阿爹是為了守護他的愛情,阿娘卻是為了守住弟弟的富貴,最後犧牲的只有自己。她抿着唇,臉上掛着淚,緩緩搖頭苦笑,“所以,阿娘的決定和阿爹當年是一樣的?用女兒的身子,去換取你們需要的一切,女兒想問阿娘一句,這一生女兒是真的做不了自己的主么?”

英娥的一番質問,讓北鄉公主羞愧萬分,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她卻選擇犧牲英娥為自己的兩個兒子換取功名爵位。眼淚順着她的面頰滑落,她“噗通”一聲給英娥跪下,“娥兒,是阿娘自私了,你原諒阿娘,阿娘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不能看着你兩個弟弟去死啊。”

英娥見北鄉公主跪下,慌忙讓將她拉起,“阿娘,您如何能跪女兒,您這是讓女兒遭天譴啊。”

“阿娘真的是不知道該怎麼求你原諒了,你的老師也來了,他不放心你,所以選擇做了高歡的幕僚。對了,這個盒子是你老師讓阿娘帶給你的,說你的一位故人臨去荊州之前托他轉交的。”

“女兒知道了,阿娘您先回去休息吧,讓女兒好好想想。”英娥接過北鄉公主手中的長方形木盒,她此時再不想和母親多說一句,吩咐馥枝將他們送出。當她打開木盒的那刻,她怔住了,盒中放的就是賀拔勝為她雕刻的那把木梳,只不過木梳被攔腰折斷,她為賀拔勝做出的選擇稍感欣慰。“馥枝,他終於可以放下我了。”

“娘娘,您的心可以稍安了。”

英娥點點頭,“是啊,他是我這輩子最不想再傷害的人,如今的結局是最合適不過的。馥枝,你陪我去府外的那角樓站會,我想看看府外的風景,以後怕是看的心境會不一樣了。”

殘陽西下又動黃昏,愁風打梧桐,雁南飛,寂寞未先走,獨立危樓處,山川染血,佳人淚落。英娥無力地凝視着遠方,心裏的牽挂終於可以放下,她哀怨地取出懷中的九皋笛,又吹起那曲《鳳求凰》。元子攸和賀拔勝的身影在她的眼前更迭出現,似在聆聽她的吹奏,又似在埋怨她選擇了委曲求全,她閉目垂淚,這一曲哀笛殘淡了清夢,孤獨深擁,那一場繁華中的怨憤此時都化成了無盡的相思,只可惜那零落的知交,連這愁音都再也聽不見。

聞曲出屋的婁昭君看着遠處英娥單薄的背影,惋惜道,“她始終是個可憐的人,本以為可以逃脫了命運,卻又身不由己地被安排。素棉,以後鳳棲閣多看顧些,待她若待我一樣,記住了。”

素棉應諾,“奴婢明白。”

公元533年,高歡迎娶英娥后,即從鄴城出發討伐爾朱兆,爾朱兆被擊敗於赤洪嶺,部下全部歸降或散逃。窮途末路的爾朱兆見大勢已去,殺了跟隨自己多年的戰馬,在樹上自縊而死。為情所傷的賀拔勝選擇效忠孝武帝元修,與高歡反目,后被侯景所敗,被迫投奔大梁。永熙三年(534年)十月十七日,元修因不滿高歡專政,投奔在長安的宇文泰,被高歡遙廢其帝號,另立元善見為帝,十日後遷都鄴城。公元535年2月,宇文泰以元修淫及從姊妹有傷大雅為由,殺死元修,改立元寶炬為帝。賀拔勝在江南三年,屢次向蕭衍借兵北討高歡,連連被拒,終於等到宇文泰成立西魏,與高歡的東魏分割而治,公元536年賀拔勝投奔西魏,被任命為太師,與高歡正式開戰。

然而這一切的紛爭似乎都已經與英娥毫無關係,她開始漸漸喜歡現在的平靜,雖然高歡在她之後又娶了數位妾室,但是高歡對她仍是百般寵愛,對她的敬重甚過婁昭君。她為高歡生下五子高浟和十三子高凝,高歡大喜,一度想立英娥為正室,高浟為世子,卻因司馬子如的勸諫而作罷。沒想到這一個插曲卻成了英娥最後悲慘結局的催命符,東魏武定五年正月朔日,高歡薨逝於晉陽家中,長子高澄繼任大丞相,在準備廢帝自立時,被膳奴刺殺。次子高洋襲位廢黜元善見,建立齊國,史稱北齊。高浟被立為彭城王,爾朱英娥為彭城太妃,遷府而居。

經歷了半生飄零的英娥,又回到了瑤光寺,虔誠地跪在佛祖座下,她放下了身心,想用殘生奉於佛前,出離那些苦痛,再不想人間華麗。高洋卻不想放過這個風華絕代的小娘,當他一身酒氣的出現在靜梧院時,英娥驚得連連後退,她質問道,“皇上為何來此佛門清凈之地,還擅闖我的寢居?”

高洋獰笑着,眼中滿是齷齪,“父皇在世時,總想讓你取代母后,朕卻是好奇,天下美女眾多,你這身上到底哪裏與眾不同。今日,就讓朕好好欣賞欣賞。”說完,他就一把抱住英娥欲行無禮之事。

英娥無法忍受高洋的雙手在自己的身上游移,他身上的氣味讓英娥覺得噁心想吐,卻又掙扎不開,她趁高洋低頭強吻自己脖頸時,一口咬住高洋的耳朵。高洋負疼放手,英娥鬆口掙扎着靠牆而立,她指着門口呵斥道,“你給我滾出去。”

馥枝和雲枝聽到動靜欲進屋探視,卻被高洋的侍衛攔在門外,只見臉上帶血的高洋怒氣沖衝出來,從一個侍衛手中奪過長刀轉身再入屋內。便在那刻,屋內傳來英娥這一生最後發出的聲音,“啊。”

一代佳人緩緩倒下,她美麗的頭顱在與身體分開的那刻,英娥似乎又看見了那個翩翩少年遞上的一方絹帕,他笑着說,“娥兒,我終於可以實現對你的許諾,陪你牧馬放羊,悠然一生。”

這一生的浮浮沉沉,這一世的凄楚無奈,她一直順從着,隱忍着,這唯一的一次反抗,讓她滿足,“子攸,今生我終於做了一回自己的主,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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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鳳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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