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江府
天色漸黑,秋風吹的人越發爽朗暢快,江杯停坐在西城門邊上的涼椅上,突然有守城門的老夥計來報信說三兒子江幽醉已經回到了江府,這一崗換他來幫站。
江杯停丟掉蓋在臉上的蒲扇,慌忙套上退下腳跟的布鞋,彈跳着穿好。
跑出三五丈后,還不忘回頭應了聲:“勞煩老夥計了!”
“快回去吧”那守城門的士兵笑着應道。
江府蒙江近酒操持,在雲京內雖說經年沒落了,卻也還是將軍府的府邸,從門口掛的兩口紅燈籠來看,紙色也漸老舊了些。
一路走來至到江近酒的卧室,每當初都在納悶,自己在府里竟然如此得寵。
無論是管家丫鬟,無不是喜笑顏開的歡來送往。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訕笑不語。
卻不知背後里這些人如何看他,平日裏浪蕩慣了,也不是什麼上進的人,怎就如此招人喜歡了?
應是一年多不見,面子上的高興吧?
推開屋門,每當初拍掉身上風塵,踮着腳尖走了進去。
我得管人叫爺爺?每當初暗想,隨口叫道:“爺爺……”
怎麼感覺這麼不對味兒?
回來就成了孫子了?
屋裏倒是有一名士兵模樣的人守着,那人身高七尺,眉分八彩,目如朗星,身配巨劍而立,頗像一尊活門神。
“你是何人?”每當初驚呆,忙問。
“哦,三公子,在下李元霸”那人抱拳回道。
我……你怎麼不叫宇文成都!
每當初嚇了一跳,倒也是個實誠人,他壓下心中想法,走向床榻。
瞧這人氣宇軒昂,不似是個家丁,怎麼會出現在爺爺……江近酒的內室里?難道是江老爺子的……也是,若不是戰場上身經百戰活下來的人,那眼神看了,也不會透着莫名的寒意,壓的人幾乎窒息。
憑感覺,一股風吹進屋子,蒼老的聲音在卧榻上響起:“元霸,是誰來了?”
“回稟將軍,是三公子!”那門神聲音提高了三分,震的人耳膜直響。
“爺……我回來了!”每當初方才出口,才意識到方丈說過,江近酒耳昏眼花這檔子事,又提高了嗓子。
“咳咳,回來了,還知道來看看我,不錯不錯,比以前懂事了”
每當初沒有回話,他的眼眶濕潤了。
眼前這個老人,滿頭銀絲,上身的皺紋與箭戈之傷疊疊堆堆,已經難以分辨哪一條新,哪一條是舊,哪一條是皺紋,哪一條是槍疤。
他伸出的手在顫抖,終於緩緩貼上了老人的身體。
如此堅強的人,真的是我這一世的爺爺?
他動用內力,如一曲暖流游入老人體內,探尋着受傷的經脈,逐一進行修復。
江近酒也感受到了身體裏發生的變化,索性坐直身子。
元霸見狀,立在一旁,全神貫注的保護着這爺倆,運功療傷。
八月十五,是一個團圓的日子,有些人家或許沒了妻子,或許沒了兒子,沒了雙親,然而在江府里,發生了奇迹。
已經久病卧榻的江府頂樑柱,江近酒下床來到了院外,當他看到天空中那一輪明月當空,兩行老淚縱橫而下。
“家裏的月雖圓,還是不如邊疆的明啊!”
這一句話讓他說出來,有着無比的沉重感,就像萬里大山壓的人喘不過氣來,也或許只有他這樣,戎馬一生的人,才配得上這一句話。
每當初拿來披風,披在老頭子的身上。
整個江府沸騰了,無論是丫鬟,家丁,還是管家,士兵衛,洗洗涮涮的老媽子,喂馬的,切菜做飯的,打理院子的,看到江近酒走出屋子,而且步伐越走越穩健。
這意味着什麼?
他們心裏都非常清楚。
無論是在雲京里,還是其他地方,只要當主子的平步青雲,他們也會跟着過得更好,反之亦然。
“快,快別看了,去,去讓廚子做再加幾盤菜……不不不,快去讓醉仙居送最好的酒菜過來,就說定國老將軍的病好了,記得打賞他們,快去賬房支銀子,快去快快!”平日裏穿着樸素的秦氏秦伊,眉開眼笑的吩咐隨身丫鬟小荷。
那小荷提起群袂,小碎步走着走着,走成了跨步,險些踩空階梯,一路跑去了賬房。
管家忙支應手下小廝取來太師椅,扶老將軍坐在主位,先前行去的糕點物什祭過天地,宗祠,后陸續端上桌案。
江杯停慌裏慌張回到府里,卻見妻子秦氏正將桂花糕夾給老父親品嘗,妾室趙氏也在一旁照料湯水。
他母親早故,父親連年征戰未有空暇續弦,而他如今從正三品降到九品看城門的差事,年俸微薄。
趙氏生育兩子,秦氏生一女一子,三子唯趙氏所生二子走了文路,這才做了七品知縣,多年下來,偌大江府已經捉襟見肘,不復當年的排場,秦氏、趙氏的娘家見江家敗落,也少有往來,可嘆他江杯停是獨子,一生清正,眼瞅着一張圓桌上寥寥數人,不禁心有所感,又見父親身體康健不少,這才喜上眉梢,忙跑過來施禮。
“父親安好,聽說幽醉回來了?”
“是啊,這小子變化大着呢,以後江府的興衰怕是要指望他嘍!”
這一番話,言外之意是說他江近酒就生了一個兒子,還從正三品降到了九品,幾乎沒把他氣死就算好了。
“是是是,父親教訓的是”
江杯停連忙坐下吃了兩口酒,緩解尷尬。
“就這幽醉還算有點出息,以後讓他在私塾里好好讀書,到時候高考中榜,最好是能文武雙全,有勇有謀,替你這城門官兒爭口氣。”
“是是父親,他這才剛回來,怎麼就不見人了?”
“出去賞月了,想看?雲京里找去”
江近酒吃了幾杯酒,也沒給眾人好臉色,獨自起身離開,尋思着幽醉教他的易經金禪口訣,在李元霸的攙扶下,進屋去了。
江近酒沒走一會兒,江杯停便就氣道:“你瞧瞧,我這當爹的容易嗎我?你說你們也是,他這都出去了一年多,你們也不給我攔着……又是父親給放走的?”
見趙氏使眼色,江杯停立刻明白,這也不敢再吱聲。
……
明月高懸,整座雲京城內一片歡愉景氣,琴瑟笛鳴,炮竹聲四起,震的聽雪閣里的珠簾微微晃動。
橫穿雲京,環繞雁山的秦淮河邊上,車馬雲集,來往之人的喧囂,經久不退。
與這歡鬧的市集裏燈紅酒綠頗不相干的一群難民模樣的人,攜老扶幼從城西門行至秦淮集市上。
為首一少女穿着男人家的衣裳,若不細看,還當是個俊俏的小伙兒。
她身材嬌小,自顧抱着一個三歲大小的孩兒,手指那漫天炸響,絢麗奪目的煙火,暢快嬉笑,似是這一生里最開心的時刻也莫過於此。
“哇,好漂亮,你們快看嘛!”
她興奮的指着那漫天煙花,自是覺得終於趕上了雲京都城裏的月夕節,眼前的熱鬧繁華似乎並未因為自身的貧寒而退卻光澤,反而是讓她如獲新生一般。
身後的兩位中年人一男一女,還有一個年紀比她小點兒的後生,皆是面黃肌瘦,怕是在這都城裏再難尋到相同面色的人。
那三人也是看的呆了,他們生在鄉下,若不是遭遇山賊洗劫村子,這些人僥倖活了下來,如今怕是也沒命來到雲京。
那小女子懷中抱着的男娃兒,卻不理會這熱鬧,直勾勾的盯着路上叫賣糖葫蘆的漢子,扣在嘴巴里的手指頭順着嘴角直滴口水。
“你這個小饞嘴”
那少女摘下粗布編製的帽子,如墨般的秀髮頓時傾斜而下,有着一種相比穿着不符合,所產生的怪異美感。
她小手一抖,帽子中的夾層里滾出一枚銅錢。
彷彿從沒見過銅錢長得什麼模樣,她盯着看了一會兒,咬了咬牙,把那銅錢遞給了賣糖葫蘆的漢子。
身後三人想要阻止,卻是慢了一步,那雙沾滿哈喇子的小手毫不客氣的接住糖葫蘆,立刻便塞進了小嘴裏。
“哈哈,好吃吧?”少女看那孩童對着糖葫蘆一陣兒猛舔,笑聲宛如銀鈴。
“哎呦……”
身後三人無不惋惜輕嘆,這可是他們幾人一日裏的米餅錢。
“不要緊,我會想辦法重新掙回來的!”少女笑着朝身後幾人道。
身後婦人接過她懷中孩童,道:“雪兒姑娘,這一路人都勞煩你照顧小兒了,你看這京城如此繁華,不比咱們鄉下那個村兒,我這裏還有一枝陪嫁時留着的銀鐲子,你且好生拿着,置辦一身像樣的女兒裝,也保不準找個好婆家!”
那婦人接過孩子,從懷裏貼身的布兜里掏出一塊兒布來,翻開那層層包裹的布料,一隻銀手鐲豁然入目。
“這,我怎麼能要如此貴重的東西,張大娘,您還是留着吧,您看我活奔亂跳可精神了,在雲京里生活一定沒問題……”
少女推託半晌,硬是不收那銀鐲子,張大娘見好說不得,只好叮嚀她萬事小心,以後尋了生計常與書信來往。
分別了張大娘一家人,少女取下包裹,翻了再翻,竟是一塊兒銅錢也找不見了。
她左思右想就差點兒把全身都找一遍,忽然嘆了口氣,坐在了秦淮河邊上。眼看着面前的千姿百態,繁鬧似錦正自出神,突然發現遠處的河面上有一艘巨大的花船,朝着掛滿紅燈籠的豪華酒樓開了過去,定睛再看,那酒樓上寫着三個被燈光折射出格外刺眼的鎏金大字,聽雪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