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第6節 互訴行蹤
原來,仰純丞十月二十日晚上接到的那封急信,正是鄭亦俠派心腹家丁日夜兼程,不遠千里送去的。
十月初五那天黃昏,他在乾清宮外當值,見熟識的傳事太監詹喜滿頭大汗,匆匆忙忙走過,笑道:“詹公公,天氣冷得邪乎,你怎麼熱成這樣?”
“別提了,還不是送公事急的。”詹喜擦了擦汗。
“什麼公事,把你急成這樣?”
詹喜朝左右望了一眼,低聲道:“你說,天下還有這樣膽大包天的官兒,上了一個摺子,把老佛爺惹急了!”
“誰啊,這麼大膽?”鄭亦俠好奇道。
詹喜本來不敢說,朝四下看了看,又想了一想,才低聲道:“反正離得遠,告訴你也不打緊——南方一個姓仰的五品守備,在摺子上大放厥詞,說老佛爺搜刮天下民脂民膏,給自己過六十大壽,慾壑難填,揮霍無度,天下要亡無日了!你說說,這不是找死嗎?”
鄭亦俠一聽這話,暗暗吃驚。
他在宮中行走八年,耳聞目染,天下各省五品以上官員的姓名和官銜,早就記了個八九不離十,姓仰的守備官,只有浙江杭州府守備仰純丞,八年未通消息,如今竟然上摺子辱罵慈禧,不是自討苦吃嗎?詹喜剛才急着送公事,一定和這事有關,只是不知道慈禧如何發落,必須趕快打聽清楚。
他故作氣憤道:“這人膽子也太大了,老佛爺怎麼說?”
“老佛爺氣得把摺子撕了,說了八個字——‘妄言欺君,罪當凌遲’!”詹喜道,“剛剛下了一道密旨,叫四品帶刀侍衛汪鈐身汪大人星夜率人南下,務必要將這人捉拿歸案!”
“罪當凌遲?”鄭亦俠心裏一驚,不動聲色道:“這些芝麻小官,老佛爺何必大動干戈,叫杭州府押送進京就是了。”
“你不知道,這人是光緒十二年的武科二甲進士,功夫了得!”詹喜低聲道,“再說,老佛爺也怕地方官府私賣私放,讓他逃了,才叫汪大人親自去拿人!”
“原來是這樣!汪大人出馬,當然是手到擒來!”
詹喜東張西望,看了幾眼,道:“鄭大人,這事天知地知,千萬不能傳進第五隻耳朵!”
鄭亦俠故意看了看天,煞有介事道:“公公,剛才風大,你說什麼,我怎麼一個字沒聽見!”
“鄭大人,夠意思!”詹喜笑着拍了他一下,匆匆走了。
鄭亦俠見他走遠,馬上找個借口,去值事房告假,匆匆趕回家中,畫了三樣信物,密密封好,派一個心腹家丁,連夜出發,快馬加鞭趕到天津,轉乘海輪到上海,又花四百多兩銀子,租了一條小火輪拖船,星夜趕進杭州城,終於捷足先登,搶先一步將密信送到守備府家丁的手中,叫他趕緊交給仰大人。
第二天一大早,汪鈐身率人趕到杭州,見守備府亂成一團,知道仰純丞已經逃走,驚怒之下,聽下人們說后花園裏有動土的跡象,急忙命人挖開一看,埋着兩具屍體,下人們說是仰夫人和公子蓮珀。
杭州府尹聽到消息,趕緊派來仵作驗屍,見仰夫人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蓮珀脖子上的傷口也是自刎之跡,內室中又有白練懸樑、血濺床褥,便斷定母子二人為畏罪自殺。
汪鈐身問仰純丞家裏還有什麼人,下人們異口同聲,說還有一個一歲多的小姐,不久前夭折了。
他還不甘心,又令手下向街坊打聽,眾人都說不知道,失望之下,只好回京復命。
慈禧聽說仰純丞畏罪潛逃,大發雷霆,馬上下令全國通緝,又令刑部徹查泄露消息之人。
刑部密查下來,得知鄭亦俠和仰純丞是武科同年,頗有私交,父親當年也有送信泄密的前科,嫌疑最大,便奏明慈禧,將他的官品連降三級,貶到符州當了八品的千總小官。
鄭亦俠將妻小送回天津家中,才來赴任,也是半個月前剛到,沒想到今天就遇上仰純丞。
仰純丞逃離杭州幾個月,這是第一次聽說家中的消息,心中凄楚,不禁潸然淚下,又聽說鄭亦俠為他丟了宮中的差事,更是難過,道:“賢弟,都是我意氣用事,鑄成大錯,連累了你,真是慚愧!”
鄭亦俠搖了搖手,笑道:“安國兄何出此言?八年前在北京,小弟就說過,不願在宮中當差,如今正好了了這個心愿!”
仰純丞知道他是安慰之言,更是慚愧,不知道說什麼好。
“安國兄,說來也是湊巧,朝廷不遠不近,把我貶到符州,你又不早不晚,在這裏吃了小人暗算!”鄭亦俠笑道,“更巧的是,這傢伙又偏偏撞到我手裏,你說說,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原來,今天鄭亦俠率一隊騎勇下鄉辦差,天黑才匆匆回城,見城門緊閉,便攀上城頭,進城開了門,率騎勇趕回營房,誰知在街上追上一個跑得氣喘吁吁的年輕人。
那人一身夥計打扮,回頭看見他,急忙道:“大人,小人的鋪子裏有個人,是朝廷的通緝要犯,請你快去抓了!”
鄭亦俠正要問話,誰知身後的騎勇們罵罵咧咧,炸開了鍋。
這天是大年除夕,營房裏備下好酒好肉,只等他們回來開飯。騎勇們辦了一天差,早就又凍又餓,恨不得趕快回去喝酒吃肉,好痛快賭錢。
他們見這夥計跑來報官,要他們去抓犯人,個個都嫌他多事,罵道:“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大年三十,哪來的要犯!”“這年頭到處都是要犯,抓來一審,全他娘是要飯的!”“就是,我看這小子是想賞銀想瘋了,還不快滾!”罵聲不絕。
鄭亦俠把馬鞭招了一招,道:“夥計,你給我說說,是哪個通緝要犯?”
夥計急忙上前,賠笑道:“大人,就是那個畏罪潛逃的杭州守備!我看過城牆上的畫像,一眼就認出是他!”
鄭亦俠猛吃一驚,念頭一轉,對騎勇們道:“兄弟們,大夥辛苦一天,先回去喝酒!這個小兄弟來報官,總得有人走一趟,我去看看就來!”
騎勇們如蒙大赦,歡呼雀躍,匆匆打馬走了。
鄭亦俠馬上令那夥計帶路,來到熟肉鋪前,跳下馬來。
夥計下了門板,帶他進了鋪子,指着地上一個人道:“大人,就是他!”
鄭亦俠見一個乞丐倒在地上,搬過臉一看,果然是仰純丞,暗暗吃驚,道:“夥計,這人怎麼了?”
“小人怕他跑了,在酒里下了迷藥!”夥計得意洋洋。
“迷藥,哪來的?”鄭亦俠疑惑道。
夥計聽這話頭不對,急忙道:“大人,這是小人前些天賭骰子,有個人輸了錢,送給我抵債的!我是頭一回用,真沒幹過壞事!”
“你急什麼,我才不管你那些破事!”鄭亦俠笑道,“你說得沒錯,這人確是欽犯,回頭我給你請賞!”
夥計受寵若驚,急忙倒了一碗熱茶回來,雙手遞給鄭亦俠。
鄭亦俠接過喝了一口,一邊伸手向火,一邊道:“這天冷得邪乎,我先暖暖手。店裏怎麼沒人?”
“今天是大年三十,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哪來的生意。”夥計道,“掌柜一大家子吃團圓飯去了,扔下我一個人,沒路費回家,也沒銀子賭錢,只好守鋪子。”
“沒生意,你守鋪子幹什麼?”
“也不是沒有,等到夜深,牌局散了,來吃宵夜的人不少。往年都是這樣。”
“原來如此。”鄭亦俠點了點頭,從懷裏掏出幾塊碎銀子,“兄弟,辛苦你了!這是賞銀,你先拿着。”
夥計喜出望外,慌忙伸手接過,笑吟吟地清點銀子。
鄭亦俠伸手抱住他的腦袋,輕輕一扭,只聽“咔嚓”一聲,夥計登時氣絕,銀子散落一地。
他立即撿起銀子,揣在懷裏,抱着屍體出門,飛身上馬,跑到城樓下,開了城門,拍馬跑得不遠,把屍體抱進大路邊一口荒棄的磚窯,推倒一垛廢磚壓了,才飛馬回城,關上城門。
他跑進熟肉鋪子,將仰純丞抱上馬背,趴在馬鞍上,又解下斗篷,嚴嚴實實遮好,牽馬向千總衙門走來,幸好兵勇們在兵營喝酒賭錢,四下無人。
他牽馬進了後院,將仰純丞抱進房間,給他脫掉鞋襪,放在床上躺下,在他腰上摸到一把匕首,便拔出來放在枕邊,又拉過被子蓋好。
他擔心仰純丞醒來逃走,本想留下紙條說明情由,可是見他沉沉昏睡,一時半刻不會醒來,便去房間裏拿了一小袋碎銀子,鎖上房門,趕到營房,坐下和騎勇們喝酒,笑道:“什麼要犯,害我白跑一趟,就是一個過路的醉漢!”
騎勇們大笑道:“大人,這夥計想賞銀想瘋了,連你也敢騙!”“他娘的,改天讓我們撞上,大耳刮子抽死他!”
“你們說得沒錯,他就是沒路費回家,想討幾個賞銀。”鄭亦俠笑道,“我給了他五兩銀子,他馬上磕頭作揖去了,說是連夜上路,到家還能趕上大年。”
騎勇們哈哈大笑,紛紛舉碗敬他。
他喝了兩碗酒,又到旁邊桌子上和兵勇們擲骰子,故意輸光一袋碎銀子,借口有些勞累,叫他們喝好玩好,告辭出來,又到伙房裏挑了幾樣好菜,找一個食盒裝了,提着匆匆回來,正碰上仰純丞要破門而出。
仰純丞聽他說完,感激萬分,道:“賢弟,要不是你,我是死了兩回的人了!安國就是肝腦塗地,也報答不了你的大恩!”
“安國兄,你我兄弟,還說什麼客氣話!”鄭亦俠舉碗敬他,又問他這些年的境況。
仰純丞便將八年來的失意遭遇、幾個月的逃亡經歷說了一遍,鄭亦俠感慨不已。
喝了兩碗酒,鄭亦俠道:“安國兄做了八年守備官,和江湖幫會打過交道沒有?”
“當然打過,賢弟問它幹什麼?”仰純丞不解道。
“閑聊罷了。”鄭亦俠笑道,“安國兄對江湖幫會怎麼看?”
“江湖幫會,歷朝都有,不過以近百年為盛。我朝立國以來,人口繁衍,土地日少,遊民飄泊無依,生計艱難,只好焚表結拜,歃血結盟,幹些打家劫舍、爭行奪市、包占碼頭、坐地分贓的勾當,實為今日幫會之濫觴。”仰純丞道,“順治十八年,朝廷嚴禁歃血結盟、異姓結拜。康熙十年,又將歃血結盟列入《大清律例》‘謀叛未行’一律,不論人數多少,為首者處以絞監候,秋後處決,脅從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鄭亦俠點了點頭。
“可是,朝廷雖然三令五申,民間結社仍然難以禁絕。到了乾隆二十年,‘天地會’終於發端,結會樹黨,抗官拒捕,持械格鬥,禍亂天下。”仰純丞道,“如今天下各省有大小幫會無數,其中又以袍哥、青幫、洪門勢力最大,綿延百餘年,遍及二十省,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安國兄這番宏論,不愧是做過守備官的。”鄭亦俠笑道,“只是如今時勢不同了,革命黨和這些幫會聯手,要推翻滿清朝廷,也不全是禍國殃民的亂黨。”
仰純丞吃驚道:“賢弟何出此言,難道入了什麼幫會不成?”
“安國兄過慮了,小弟只是同情革命黨,哪裏會入什麼幫會。”鄭亦俠笑道。
“這就對了,朝廷對咱們再不好,咱們也不能做了亂黨!”仰純丞喝一口酒,便向他打聽去新疆的道路。
鄭亦俠疑惑道:“這兒離新疆哈密只有兩百多里,安國兄,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去那邊避避風頭。”
“到了我這裏,你就算到家了,哪兒也別去!”
“賢弟好意,我已心領,只是萬萬使不得!”仰純丞感激道,“我是不祥之人,連累賢弟出宮,已是萬分慚愧,要是再有什麼差錯,真是萬死莫贖!我意已決,賢弟不必挽留,你的大恩大德,安國將來再報!”
“安國兄,客氣話就別說了!”鄭亦俠道,“你放心,小弟自有安排,誰也不知道你藏在這裏!”
仰純丞見他胸有成竹,便問他有什麼打算。
鄭亦俠站起來,揭開窗帘,朝外面看了兩眼,道:“乘現在街上沒人,喝了這碗酒,小弟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洋人的教堂。”
“什麼,洋人的教堂?”仰純丞又是一驚。
“安國兄放心,這個教堂廢棄多年,洋人早就撤走了。”鄭亦俠道,“我來符州之後,見天寒地凍,饑民流離失所,孩子們凍得可憐,就請工匠稍加修葺,添置一些傢具,收留四戶帶着孩子的流民,也是剛住進去不久,大人小孩有十多個。”
仰純丞道:“賢弟和令尊一樣,扶危救困,令人欽佩!”
“生逢亂世,救不了許多,只是略盡綿薄,求個心安罷了。”
“賢弟如今一個人在外做官,又收留這麼多流民,銀子不夠怎麼辦?”
“安國兄有所不知,家父在隔壁亨邑縣有家分號,收購西北土產。要是銀子不夠,我派人去取些銀子過來,總不能讓孩子們餓肚子。”
仰純丞點了點頭,道:“賢弟是讓我假扮流民,在教堂暫避一時?”
“不錯。安國兄放心,這些流民本份老實,不會添亂。”鄭亦俠道,“往後你就自稱姓李,江西人,老家遭了水災,流落到此,他們不會懷疑。”
仰純丞答應一聲,和他連夜來到教堂,從此在這兒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