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小書生出語驚四座
在座之人,不乏精通文墨之輩,將二人聯對默念幾遍,再三玩味,確實挑不出毛病,盡皆佩服許靖文思敏捷,對句高明,面上露出讚賞之色。張修見狀,撫掌大笑道:“此聯出的怪絕,對的奇妙,珠聯璧合,可謂是絕妙對句,實在難得!”眾人隨聲附和,迅速傳出一片讚歎之聲。唯獨孟知秋心裏不是個滋味,面色泛紅,遙對許靖道:“閣下高才,令人欽敬,容我再想一聯,還望賜教。”許靖道:“賜教不敢,共同探討才對。”張修把臉轉向張道嶺道:“敢問道兄,此位小兄弟是何出身?”張道嶺道:“他叫許靖,表字立青,尚未取號。祖上曾舉個孝廉,亦是朝野中的名士,他卻懷才不遇,近日投奔於我,見充文案之職。”
張修“哦”了一聲,游目四顧,見孟知秋還在苦思冥想,無人出聲,場中氣氛有些沉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嘴角露上一絲冷笑道:“許文案胸藏錦繡,語吐珠璣,才華橫溢,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今天的這場文字遊戲,着實有點意思,激發起老夫的好奇心,想起年輕時的一本陳年舊賬,該到翻一下的時候了。昔當年修建南苑山莊時,門樓起名‘天然居’,實是一位監造的異士所為。竣工后,要其寫一副對聯,以示祝賀。熟料他寫好上聯后,苦思冥想三天三夜,就是作不出下聯,遂懸賞千金,徵求下聯,終不可得,鬱鬱而終,遂成絕對。為免睹物思人,徒添傷悲,我將其封存箱底,已十數載矣!始終成為老夫的一塊心病。你今天若然對出,我亦出千金之賞。”
千金賞賜,確是十分誘人!尤其是初自張修這個有名的“鐵公雞”之口,其手下滿臉疑惑,驚異的目光不停的在二人身上逡巡,猶如聽到天方夜譚,吃驚不小;有的唯恐許靖對出,那走教中財物,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許靖卻不為所動,心如止水,波瀾不驚,淡然說道:“承蒙教主看得起,就請您取出絕對,學生倒要好生考究一番。學生認為,世上事物沒有絕對的。有道是:‘有意在華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說不準,還真能了卻您的心愿。至於千金之賞,我看就不必了。說好的是品嘗論文,以文會友,好端端一場盛會吧,沾染金錢是為不雅,這份貴重的賞賜學生斷斷是不敢要的。”
許靖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張修情緒激動,高聲喊道:“知客,着清風明月速來見我。”許靖等人聽了,心中納悶,不知這清風明月又是何方神聖,正胡思亂想着,忽見適才奉茶的兩個黃衣童子手執拂塵,急步趨入,走到張修面前,躬身施禮道:“弟子參見師尊,有何法旨?”張修從袍袖內掏出兩把金燦燦的鑰匙,分別遞給二人道:“清風、明月,你二人速去本師密室,打開七星箱,將八寶盒中黃絹包裹取來。”清風明月答應一聲,拿了鑰匙匆匆而去。
工夫不大,清風明月取回黃絹包裹,置於案首,伺立兩旁。張修小心翼翼地親手打開,從中揀出一張條幅,令清風拿給許靖。許靖雙手接過,閃目觀看,只見上面隸體書寫着十四個大字,赫然是——
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
許靖看了幾遍,將條幅交與清風。張修令清風持條幅給人一一看過,卻才細心包好,放在面前,將鑰匙收回,打發二人退下,卻才問道:“許文案,可能對否?”許靖搔着頭皮一迭聲道:“難!難!難!”張修道:“難在何處?”許靖道:“這個對句,單純從字面上說,到也不難對出。但擱在這裏,卻是難上加難。”張修道:“此話怎講?”許靖嘆口氣道:“唉!這‘天然居’三字,乃南苑山莊的金字招牌,名聲在外,誰人不知?天下如此之大,亦不是學生孤陋寡聞,實在想不出一個可在字面上配對的名勝。此聯成為絕對,確是事出有因。以我的學識,一時三刻,實難對出,當真要讓教主您失望了。”張修道:“如果不定時限,假以時日,能否對出?”
許靖模稜兩可地說:“也很難說。不過,尚可一試。”張修道:“年輕人不輸銳氣,知難而進,讓人佩服。有志者,事盡成,但願你能對出,使絕句不絕,亦是一段佳話。”許靖道:“謝教主抬愛,學生自當竭盡全力,不負眾望。”張修笑着說:“咱就來個十年之約,過後不候。不是我摳門,十年過後,即使你能對出,恐怕我想看還看不上呢!”
張修的地位和威勢,還真不是蓋的,任誰見了都會心存敬畏,神情緊張。許靖也不例外,看似簡單的幾句對答下來,已是額頭見汗,口乾舌燥,不由自主地端起面前茶盞,剛挨到唇邊,腦海忽然靈光一閃,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那還顧得上喝茶,激動萬分地高聲叫道:“教主不必等上十年,這裏就有一個現成的句子,你看合適否?”
許靖的這個怪異舉措,令眾人大吃一驚,都把目光投向了他,滿臉訝異。張修道:“既以有了下聯,不妨說來聽聽。”許靖道:“偶然而得,不甚貼切,亦可為對。我對的是——
茶醉一品香,香品一醉茶。”
張修跟着念叨幾遍,問孟知秋道:“孟祭酒,你看如何?”孟知秋正在認真地吟哦品味,見張修發問,不及細想,誠惶誠恐地回說:“依弟子愚見嘛——此聯字面上雖然不太精準,但語義上卻十分貼切,尤其是那個‘醉’字,最有韻味,簡直是神來之筆,令人拍案叫絕。弟子以為,雖非絕品,可為中上之選。”張修道:“既然如此,那就兌現承諾,預備千金,賞賜許文案。”許靖道:“教主美意,學生心領了!千金重禮,斷不敢受。要沒有您老‘一品香’茶的點化,我就算想破腦袋,也絕對做不出此聯。這個功勞,首推教主,學生焉敢貪此天功?可謂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也。”
張道嶺暗暗贊道:“許靖還真是個人才,這頂高帽子,不溫不火,戴的恰是時候,只是便宜了張修老兒。彼三千賞金之說,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實非出於本意。真要付出,還不是剜了他的心頭。許靖如此回復,使其既省下錢財,又博了美名,着實夠他受用恐怕他高興地連領口都摸不着了。”
果然不出張道嶺所料,張修聽了眉開眼笑,就像撿了個金元寶似的,忘乎所以,連聲恭維許靖道:“許文案注重名節,疏財仗義,有明示風範,實乃當世俊傑,人中龍鳳,前途不可限量。”絕口不提賞賜之事,直聽的手下耳根發麻,眼皮泛紅······
許靖的這番表現,贏得了眾人的尊重,就連那些當初充滿敵意的目光也變得溫柔和順,雙方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得以緩解,話語也就平和多了。只聽聽孟知秋笑道:“許文案,借適才師尊貴言,我又想出一個句子,你還能對否?”許靖回之一笑道:“這有何妨,說來聽聽。”孟知秋道:“上句是——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
許靖略一沉吟,隨即應道:“時間倉促,未認真推敲,對仗不工,莫要笑話。下聯是——
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孟知秋面色微變,心說自己苦讀經史,博覽群書,閱歷無數,還從未遇見如此才思敏捷、出口成句之人,屈居此人之下,自是心服口服。認真品味這個對句,卻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便情不自禁地連聲叫好,撫掌擊節,興奮不已。在他的感染下,大殿內便傳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三場連捷,不光許靖出盡風頭,光彩無限,尉遲蘭等人也都面露笑容,意色洋洋。張修雖然神情自若,但心裏頭確實不是個滋味,嘴裏又說不出,十分難受,遂岔開話題說:“茶都涼了,添壺熱茶罷。”門口的知客聞言,大聲喊道:“上熱茶——”先是清風捧着一個玉壺,給兩位師尊沏滿,便自退出;后是明月手執細嘴銅壺,那壺嘴竟有三尺長短。只見他輕移蓮步,慢擺嬌軀,對着上座打個稽首,將那銅壺當做一件兵器,猶如舞劍一般舞動起來,招式新奇,動作怪異,金光閃爍,令人眼花繚亂。直到舞畢,滴水不漏,分明是一把空壺。明月收招止勢,微微一笑,面不改色,氣不長出,就像沒事人一般,對着張道嶺鞠了一躬,打個問訊,這才先從客位開始倒茶。其動作又與眾不同,每人面前做招拿勢,或“蘇秦背劍”、或“霸王舉鼎”、或“李廣射虎”、或“二郎擔山”······皆是有名的招式,各盡不同。茶水就像一束銀線落入盞內,無一溢出,案上更無一點茶跡。直看的眾人目瞪口呆,連聲叫好,嘖嘖稱奇······直到明月飄然離去多時,大殿裏方才安靜下來。
眾人的讚歎聲,總算是給張修找回了一些面子,臉上露出得意之色,目視張道嶺道:“道兄,請吧。”張道嶺舉杯回禮,各自呷了一口。張修端着茶盞,心中暗自思量,此刻在自己地盤上,作為東道主,應當以己之常,擊彼之短,再不能打無把握之仗,送給對方機會,輕看自己。對,該到表現自己實力優勢的時候了。話鋒一轉,對張修道:“道兄,冒昧問一句,你的雞峰山現在情勢究竟如何?”張道嶺心說,總算是切入了正題,但不知對方是何居心,有何打算,自己還真不好回答。對,還是讓手下先說,無論對錯,將來都有轉圜的餘地。這樣一想,便目視尉遲蘭道:“蓬山公,你是山寨的主持,具體情形比我清楚,你就將我們的實力情況講與張教主知曉。”尉遲蘭也是個人精,眼珠一轉,當下領會張道嶺的話意,慨然言道:“啟稟教主,經過天師十幾載苦心經營,雞峰山方圓百里,都是我們的勢力範圍,沒有誰敢涉足。山寨大小頭目一百餘人,青壯年教眾人數逾萬,糧草可以支持三載。可謂是兵精糧足,完全能夠獨當一面。”張修聽了,故意嘆息一聲,不屑一顧地說:“如你所言,雖可擔當一面,但論起實力,亦是不敢恭維。張奸令,你就把本教的實力表說一下,也好做個比較。”
張循坐在那裏自始至終未發一言,形同擺設,早就窩了一肚子火,現在總算有了表現的機會,豈肯錯過?傲然言道:“敝教的勢力,豈是三言兩語就能道出,我只能揀短捷說,提個大概,尚望天師見諒。論地盤,本教分二十四治,即二十四個教區,分佈在蜀郡、廣漢郡、遂寧郡、巴西郡和漢中郡;頭目有二十四奸令、七十二祭酒及三百六十鬼吏,有名有姓的四百五十六位,部屬教眾約有十萬,皆以教主唯命是從。至於糧草錢物,數不勝計。就你們剛才所報的家底,充其量只夠兩個教區。”
張循的一通傲慢言辭,直聽的雞峰山諸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尉遲蘭惱羞成怒,忿忿不平,又想不出如何反駁,直憋得面紅耳赤,呼呼喘氣。許靖想起薊子訓早間所託,見機會難得,正好挑撥離間,製造矛盾,破壞結盟,遂大聲說道:“張奸令此言差矣!自古常言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將不在廣而在勇。’前朝以一當十甚或以一敵百的事例不在少數,適才對句中‘三千甲士可吞吳’的典故,閣下難道忘了嗎?”
許靖義正辭嚴的話,嗆張循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孟知秋見現場火藥味十足,趕緊出聲打圓場道:“許文案好一張利嘴!實在看不出閣下不光才華出眾,文思敏捷,還是一位舌辨之士,賽蘇秦,勝張儀。假以時日,定會成為天師的坐下子房,前途無量,在下倒要趕早拜識呢!”許靖微微一笑,針鋒相對道:“孟祭酒將我比作天師的子房,實在是高抬小弟,愧不敢當。據我所知,子房先生乃先朝三傑之首,此處即其隱居之地也!想那留候在世,拜仙人黃石公為師,傳授《太公兵法》,學成鬼神難測之術,練就通天徹地之能。輔助先皇,運籌帷幄之內,決勝千里之外,成就漢皇千古帝業。功成名就后,便急流勇退,託名辟穀隱居於此,日與百姓為伍,躬耕田畝,夜與琴書相伴,悟道參禪。歷代高士,無出其右,豈是吾輩所能比擬的。”尉遲蘭從旁說道:“就是嘛,你要是子房,師尊豈不為高皇乎!咱雞峰山要是有那般殊榮,還會被人輕視?”張修見手下盡皆敗北,只好親自上陣,溫言說道:“蓬山公毋須動怒,方才張奸令並非有意輕視閣下,只是真情流露,不善掩飾,造成誤會。既然是同道中人,說話不藏不掩,以實相告,才能相互取長補短,共同發展壯大。”張道嶺道:“道兄果然是識大體、成大事之人,令弟汗顏,自愧不如。列位都聽好了:兄弟之間共事,出現口舌之爭,在所難免,都不要放在心上,持有成見,延誤大事。張奸令不要顧忌,接着講述,我等洗耳恭聽。”
張循滿是感激地看了張道嶺一眼,卻才緩過勁來,話鋒一轉道:“聽聞天師您救世以醫家為主,給病人施以針灸、藥石,雖然為治病救人的不二法門,不好妄言褒貶。但在下認為,此舉既耗資財,又費時間,與道門教義相去甚遠,換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可謂是背道而馳,該當發展不快。”張道嶺笑道:“確是如此。張奸令有何高見,就請實言相告,我等洗耳恭聽。還望不要藏私,倘若將來雞峰山發展壯大,成就一番事業,青史留名,張奸令自是功不可沒。”
得到張道嶺的認可及追捧,張循立時趾高氣揚,精氣神十足,旁若無人地侃侃而談:“敝教自師尊數十年不懈努力,經過數十次變革,業已形成一套獨特的發展管理體系。首先,選擇土地肥沃、物產豐盈、入口稠密、民風淳厚的交通要道口,設‘義舍’,為過往行人準備食物,倡導教徒努力修行,各安其位,以達到‘治國令太平’的理想。要求教眾遵守‘忠孝誠信,行善積德’的道誡,謹奉道誡,積善成功,積功成神,神成仙壽。凡入教者,皆受享太平盛世之福祉,蔭及子孫。教門管理制度,亦是別出心裁,每個治所,設奸令、祭酒、鬼吏三級職銜。奸令為治中首腦,全盤主持治內事務,直屬教主驅使,權勢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祭酒司法師職責,訓佑鬼吏,主講《老子千字文》;鬼吏司弘法之職,治病救世用法術,不施藥石,只用符籙禁治。行法之時,置一靜室,遠離民居,不連他屋,其中清虛,不雜余物,唯置香爐、香燈、香案、書刀四物而已;開閉門戶,不妄觸突,洒掃清肅,有若神居。病者在門外跪拜懺悔,鬼吏於靜室請神施法,及其效驗。病人既不出藥石之資,又免受針砭痛苦,民眾深受其惠,從者十之八九,歸附者雲集,勢力劇增,發展神速。”
張道嶺恭維道:“張奸令真乃坦蕩君子,將教中機密全盤托出,令人動容。這場盛會,千載難逢,受益匪淺。”張修道:“道兄何須自謙,既要聯合共事,必須以誠相待,不可藏私,才是正理。”張道嶺道:“只是雙方實力懸殊太大,想我雞峰山區區人馬,亦難入道兄法眼,這結盟之事嘛——恐怕還得改日再議。”張修道:“道兄多慮了,結盟一事,乃大勢所趨,毋容置疑。至於孰重孰輕,還得考慮實力,仔細斟酌······”
兩個老狐狸,鼓動唇舌,你一言我一語,虛以委蛇,正在試探對方底牌,忽聽院中傳來一陣呼喝之聲。張修煞住話頭,剛欲喝問,只見一道白影,迅捷無比,竄入大殿,清風明月在後面高聲喝罵。眾人吃了一驚,閃目細看,卻是一隻猿猴,高約三尺,通體雪白,更無一根雜毛,在座的只有少數幾個人認識,名喚玉面白猿,世所罕見。那白猿在殿內轉了一圈,跳躍到張修面前,抓耳撓腮,擠眉弄眼,媚態十足,旋即抓起案上茶盞,揚首便飲,旁若無人。張修笑罵道:“大膽孽畜,不得無禮。”白猿似乎懂的人言,揚臂將茶盞摔落地上,裂成碎片,眼睛滴溜溜亂轉,搖首四顧,分明還不解氣。張修着惱,沉聲問道:“誰將它放出的?”清風提着一副皮套,正在門口觀望,聞言答道:“弟子適才取包裹時,一時大意走脫,我與明月費了許多工夫好不容易捉住,忙着上茶,將其拴在後院,忘了關照,不想被它掙脫繩套,就跑到這裏來了。”張修道:“趕緊拴了送回密室。”
清風答應一聲,提着套繩與明月躡手躡腳,一左一右朝白猿靠去。那白猿被馴養多年,頗通靈性,素日裏張修待其如瑰寶,從未給過臉色,驕縱慣了,今見他面色不善,又大聲呵斥,覺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野性激發,又見清風明月慢慢迫近,不甘束手就擒,右爪一探,抓住黃絹包裹,使出手段,縱身一躍,凌空一個筋斗,從清風頭頂翻飛而過,跑出大門,閃展騰挪,頃刻間不見蹤影。
張修張皇失措,氣得暴喝一聲:“孽畜哪裏走。”從蒲團上“騰”地站起,罵罵咧咧追了出去。身法奇快,絲毫不像一位養尊處優的老者,更不像那名動八方的宗師教主······。